那份《離婚協(xié)議書》，就那么四平八穩(wěn)地躺在茶幾上，像一口剛出廠還沒貼照片的骨灰盒，嶄新，冰冷，并且專門為他趙德發(fā)量身定做。
客廳里的空氣，黏稠得像一鍋熬廢了的老湯，每一個分子都散發(fā)著“完犢子”的味兒。
趙德發(fā)的大腦，在那一瞬間，經(jīng)歷了一次從開機到藍屏再到強制關(guān)機的全過程。他昨天還覺得自己是紫禁之巔的皇上，翻這個牌子睡那個娘娘，今天一睜眼，家讓人偷了，龍椅也讓人搬走了，就剩他一個穿著大褲衩子的孤家寡人，站在漏風的太和殿里，瞅著外面灰蒙蒙的天。
他老婆王慧，那個曾經(jīng)在他喝多了之后，能半夜起來給他煮一碗熱乎乎的疙瘩湯的女人，此刻的臉，平靜得像一塊剛從冰柜里拿出來的凍豆腐，上面連個霜花都沒有。
她對面的那個男人，推了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鏡片反射著吊燈的光，那光，像手術(shù)刀一樣鋒利。
“趙先生，”律師開口了，聲音平得像心電圖拉成了一條直線，“根據(jù)王慧女士的意愿，以及我們提交的，您在婚姻存續(xù)期間，存在嚴重過錯的相關(guān)證據(jù)，這份協(xié)議的條款如下?！?/p>
他每說一個字，都像往趙德發(fā)的心上釘一顆釘子，還是那種帶倒刺的。
“第一，位于渾南區(qū)的這套別墅，以及登記在王慧女士名下的兩處房產(chǎn)，歸王慧女士所有。”
“第二，您名下的寶馬7系，保時捷卡宴，歸王慧女士所有?？紤]到您日常出行的基本需求，您可以保留那輛瑪莎拉蒂跑車。”
“第三，您在‘德發(fā)集團’百分之三十七的股權(quán)，將進行凍結(jié)和強制轉(zhuǎn)讓，轉(zhuǎn)讓所得的百分之八十，將作為婚內(nèi)財產(chǎn)，劃歸王慧女士……”
“第四，關(guān)于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歸王慧女士所有。您需要每月支付八萬元人民幣的撫養(yǎng)費，直到孩子年滿十八周歲……”
律師像個沒有感情的AI客服，一條一條地往下念。
趙德發(fā)聽著聽著，笑了。
他先是低著頭，肩膀一聳一聳地笑，笑得跟犯了羊癲瘋似的。然后，他猛地抬起頭，眼睛紅得像剛從地獄里爬出來的惡鬼。
“我操你媽的！”
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豬，咆哮著就朝王慧撲了過去，“你個臭娘們兒！你算計我！老子弄死你！”
【哎喲我去，霸道總裁變身狂暴戰(zhàn)了?！课遥谒X子里，一邊嗑著瓜子一邊看熱鬧，【這劇本好，我喜歡。家庭倫理劇瞬間升級成動作片，還是帶點法制在線內(nèi)味兒的。】
還沒等他那雙準備掐死誰的手碰到王慧的衣角，他身邊就跟平地起高樓似的，瞬間“長”出來兩個壯漢。
那倆哥們，穿個黑西裝，戴個黑墨鏡，胳膊比趙德發(fā)大腿還粗，往那一站，跟兩臺雙開門大冰箱成了精似的。其中一個，面無表情地伸出一只手，像抓一只小雞仔似的，輕輕松松就把暴怒的趙德發(fā)給提溜了起來。
趙德發(fā)的雙腳離了地，在半空中瞎撲騰，那樣子，活像個被掛在魚鉤上，馬上就要脫水風干的癩蛤蟆。
“趙德發(fā)，”王慧終于站了起來，她走到他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眼神里，沒有愛，沒有恨，只有一片死寂的荒漠，“這是你自找的?！?/p>
“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在外面干的那些好事？你以為你每次回家，身上那股子廉價香水味，我聞不出來？你以為你襯衫上那些口紅印，我看不見？”
“我給你留過臉，我等過你回頭。我等你等到，心都涼透了?！?/p>
“你把我的忍讓當成你放縱的資本，你把這個家當成你玩累了回來歇腳的旅館?！?/p>
“從你為了別的女人，把咱們家辛辛苦苦攢下的錢，眼都不眨地扔出去那一刻起，你和我，就完了。”
她說完，轉(zhuǎn)身，頭也不回地朝門口走去。
“李律師，剩下的事，交給你了。”
門開了，又關(guān)上了。
“砰”的一聲，像是一把巨錘，砸碎了趙德發(fā)的世界。
那兩個冰箱精把他往沙發(fā)上一扔，然后跟兩個影子似的，跟在李律師身后，也走了。
整個世界，瞬間就安靜了下來。
空曠的別墅里，只剩下趙德發(fā)一個人，癱在沙發(fā)上，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
他第一次，感覺到了那種深入骨髓的，能把人活活凍死的孤獨和恐懼。
這房子，是他親手挑的。墻上的畫，是他拍回來的。地上的地毯，是他老婆選的。曾經(jīng)，這里面充滿了歡聲笑語，充滿了飯菜的香氣，充滿了家的味道。
現(xiàn)在，這里什么都沒有了。
只剩下一個空殼子，和一個被掏空了的，他自己。
他想哭，卻發(fā)現(xiàn)自己連眼淚都流不出來了。
【哎呀呀，咋地了這是？】我的聲音，在他腦子里幽幽地響起，像個最貼心的魔鬼，【咋還整上文藝片了呢？哭啥?。颗f的不去，新的不來嘛。沒了這個娘們兒，外面還有一片森林等著你去砍伐呢?！?/p>
趙德發(fā)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了起來。
他麻木地接起，電話那頭，是公司財務總監(jiān)快要哭出來的聲音。
“趙……趙總！完犢子了！徹底完犢子了！”
“公司的賬，全空了！那五十萬的窟窿堵不上，銀行那邊直接抽貸了！現(xiàn)在門口，堵了老鼻子人了！全是來要賬的！還有幾個大哥，拎著紅油漆桶，說再不給錢，就要給公司大門重新裝修一下……”
電話，從趙德發(fā)手里滑落，掉在地毯上，沒有發(fā)出一絲聲音。
破產(chǎn)了。
他現(xiàn)在，真真正正地，成了一個一無所有的，孤家寡人。
【一無所有了？怕什么！】我，在他腦子里，放聲大笑，那笑聲，充滿了幸災樂禍的狂喜，【你看看你，你不是還有我嗎？不是還有這副強壯的身體嗎？這才是你最大的本錢??！相信我，沒有錢，難道就不能找女人了嗎？天真！有時候，一具強壯的，不要臉的身體，比一沓鈔票，好使多了！】
趙德發(fā)癱在沙發(fā)上，眼神空洞地看著天花板上那盞奢華的水晶吊燈。他慢慢地，坐了起來。他覺得，我說的對。全世界都背叛了他。只有身體里的這團火，這種最原始的，最真實的欲望，才是唯一不會背叛他的東西。
他破罐子破摔了。他開著那輛他僅剩的，騷紅色的瑪莎拉蒂，像一頭發(fā)了瘋的公牛，沖進了一家燈紅酒綠的酒吧。
他把錢包里最后幾千塊錢，全拍在了吧臺上?！鞍涯銈冞@兒最貴的酒，給老子滿上！”
震耳欲聾的音樂，晃來晃去的男男女女，空氣中彌漫著酒精和荷爾蒙混合的，墮落的味道。趙德發(fā)一杯接一杯地灌著自己，他想把自己灌醉，想把所有煩惱都忘掉。可他越喝，腦子越清醒，身體里的那團火，就燒得越旺。
他看到不遠處卡座里，坐著一個濃妝艷抹的女人，穿著一件低到快要看見肚臍眼的吊帶，正一個人搖晃著酒杯。他端著酒杯，搖搖晃晃地走了過去，臉上，掛著一個自以為很迷人，其實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美女，一個人?。扛缗隳愫纫槐?？”
那女人抬起眼皮，掃了他一眼，還沒等她開口，她身邊，一個穿著緊身背心，胳膊上紋著一條過肩龍的壯漢，突然站了起來。
“你他媽誰??？”壯漢聲音不大，但壓迫感十足。
趙德發(fā)酒勁兒上頭，再加上心里憋著火，指著壯漢的鼻子就罵：“老子看上你馬子，是給你臉了！滾犢子！”
【漂亮！有骨氣！】我，在他腦子里，吹了聲口哨，【雖然有點不識時務，但這股子虎勁兒，我欣賞！】
壯漢沒生氣，反而笑了。他上下打量著趙德發(fā)，目光在他手腕上的表和放在桌上的瑪莎拉蒂車鑰匙上停留了片刻。
“行啊，哥們兒，挺橫?！彼牧伺内w德發(fā)的肩膀，力道不小，“我這妹妹，可不是一杯酒就能陪的。你……玩得起嗎？”
“玩不起？”趙德發(fā)嗤笑一聲，把車鑰匙拍得更響，“看見沒？瑪莎拉蒂！老子玩不起？”
壯漢和那女人對視了一眼，眼神里交換了某種心照不宣的信息。
女人站了起來，風情萬種地走到趙德發(fā)身邊，柔軟的身體幾乎貼了上來，吐氣如蘭：“大哥，別生氣嘛。我哥他就這臭脾氣。我看大哥你，也不是一般人。”
她的聲音又軟又媚，像鉤子一樣，撓著趙德發(fā)心里最癢的地方。他感覺身體里的火，燒得更旺了。
“走，我哥這兒太吵了，我陪你出去走走?！迸送炱鹚母觳玻活櫳砗髩褲h那意味深長的笑容，拉著趙德發(fā)就往外走。
接下來的一個星期，趙德發(fā)覺得自己像是活在夢里。
這個自稱“娜娜”的女人，溫柔、體貼、風騷入骨。她沒有問他從哪里來，也沒有問他為什么落魄。她只是陪著他，用盡渾身解數(shù)取悅他，讓他覺得自己又變回了那個無所不能的“趙總”。
他們住著廉價的汽車旅館，開著他那輛騷紅色的瑪莎拉蒂在城市里兜風。她會像個小女孩一樣，在副駕上尖叫，會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滿足了他所有崩塌的虛榮心。
他把她當成了上天派來拯救他的天使，是他在眾叛親離后唯一的慰藉。他以為，自己終于找到了一個不圖他錢，只圖他這個人的“真愛”。
【嘖嘖嘖，戀愛腦了不是？】我在他腦子里提醒，【小心糖衣炮彈啊，兄弟。這世界上，哪有無緣無故的愛？】
但他聽不進去。他沉溺在這片刻的溫柔鄉(xiāng)里，無法自拔。
一個星期后，在娜娜的花言巧語下，終于把他的瑪莎拉蒂過戶給這個娜娜，娜娜許下諾言，答應愛他到永遠，
辦完過戶手續(xù)之后的第二天清晨，趙德發(fā)從宿醉中醒來。
身邊的位置是空的，還殘留著娜娜身上的香水味。
他笑了笑，以為她去買早餐了?？傻攘税胩欤膊灰娙擞?。他打她電話，關(guān)機。
一種不祥的預感，像毒蛇一樣纏上了他的心臟。
他沖出旅館，停車場里，那輛騷紅色的瑪莎拉蒂，不見了蹤影。桌上，他的錢包也不翼而飛。只留下一張紙條，上面是娜娜娟秀的字跡：
“趙哥，車我開走了，謝謝你這一個星期的陪伴，你是個好人。另外，你活兒真不錯，以后有機會再合作?！?/p>
趙德發(fā)像條死狗一樣，癱倒在地。
臉沒疼，身上也沒疼，但心，像是被人用鈍刀子，一片一片地割了下來，疼得他連呼吸都做不到。
他被騙了。
被一個他以為是救贖的女人，用最溫柔的方式，騙走了他最后的一切。
身體里的火，瞬間熄滅了。只剩下冰冷的，無邊無際的絕望。
他狼狽地，從地上爬起來，身無分文，臉也因為宿醉和打擊而腫脹。
他像個幽靈，在沈陽午夜的街頭游蕩。
他去不了高檔酒店，也進不去那些體面的會所。
他只能，往那些最深的，最黑的，連路燈都照不進的巷子里走。
那里的空氣中，混雜著烤串的油煙味，下水道的腥臭味，和一種廉價又曖昧的脂粉味。
巷子深處，一個倚著門框，穿著大紅旗袍，燙著一頭大波浪卷的女人，正磕著瓜子。
她看見了趙德發(fā)，先是嫌棄地皺了皺眉。但當她的目光，落在他那張雖然腫了，但底子還不錯的臉上時，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