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第一縷曦光，掙脫了都市鋼鐵叢林的束縛，斜斜地穿過雕花木窗。
光線里，無數(shù)細小的微塵正漫無目的地飛舞，像一群迷路的金色精靈。
“晚香茶館”內，一片靜謐。
空氣中彌漫著老木頭和淡淡茶香混合在一起的、令人心安的味道。
二十二歲的蘇菱，身著一件洗得發(fā)白的素雅棉麻茶服，正獨自站在吧臺后。
她大學剛剛畢業(yè)，便從過世的爺爺手中，接過了這家和窗外繁華都市格格不入的古樸茶館。
此刻，她面前的茶盤上，一套紫砂茶具溫潤如玉。
她的神情專注得近乎虔誠，仿佛正在進行一場無人觀看的神圣儀式。
溫杯。
沸水注入茶盞，白色的霧氣裊裊升起，又被她輕柔地倒掉。
投茶。
她用竹夾夾起幾片干茶，置入壺中，動作輕緩，唯恐驚擾了茶葉的沉睡。
沖泡。
水流自高處而下，精準地注入紫砂壺中，激蕩起一陣濃郁的茶香。
她的每一個動作都優(yōu)雅而從容，充滿了韻律感，是千百次練習后刻入骨髓的記憶。
這套繁復精妙的手沖茶藝，是爺爺教給她的，也是晚香茶館最后的驕傲。
可惜，這份驕傲，并無觀眾。
茶館里，深色的木質桌椅空空蕩蕩，靜靜地沐浴在晨光里，透著一股蕭索的寂寥。
唯一的客人，是一個坐在角落里的年輕人。
他戴著碩大的降噪耳機，雙眼死死地盯著手機屏幕，手指在上面瘋狂地點觸著，嘴里還時不時發(fā)出一兩聲無意義的音節(jié)。
他點的是店里最便宜的一款，十八元一杯的綠茶。
那只盛著茶水的玻璃杯，從端上桌起，就幾乎沒被他碰過。
對于蘇菱那套足以在任何茶文化節(jié)上引來贊嘆的技藝，他更是連眼角的余光都未曾瞥過一下。
蘇菱端坐著，靜靜等待茶葉在壺中舒展。
一絲難以言喻的失落，如同一根細針，輕輕扎在她的心上。
但這感覺稍縱即逝，很快便被一種更為深沉的、早已習以為常的無奈所取代。
在這個一切都追求效率和性價比的時代，誰又會有耐心，去等待一杯需要十幾分鐘才能泡好的茶呢？
片刻后，她將琥珀色的茶湯注入公道杯，再分入品茗杯中。
茶香四溢，沁人心脾。
她端著茶盤，走到那個年輕人桌前，輕聲說道：“先生，您的茶?！?/p>
年輕人頭也不抬，只是“嗯”了一聲，注意力依舊牢牢地鎖在手機屏幕上那片廝殺的戰(zhàn)場里。
蘇菱默默地將茶杯放下，轉身回到了自己的吧臺。
她沒有再去看那個客人，只是低頭開始收拾茶具。
空曠的茶館里，只剩下瓷器與竹器碰撞時發(fā)出的、清脆而孤獨的聲響。
一個小時后，年輕人終于打完了游戲，他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抓起背包，看也不看桌上那杯幾乎沒動的茶，徑直走向門口。
“歡迎下次光臨?！?/p>
蘇菱的聲音很輕，帶著職業(yè)性的禮貌。
年輕人像是沒聽見，推開門，頭也不回地匯入了外面喧囂的人潮。
門上的風鈴發(fā)出一串清脆的叮當聲，隨即又歸于沉寂。
偌大的茶館，又只剩下蘇菱一個人了。
她走到角落，端起那杯早已涼透的茶，輕輕嗅了嗅。
茶是好茶，可惜，無人品嘗。
她將茶水倒掉，仔細地清洗了杯子。
做完這一切，她回到吧臺后，拉開一個抽屜，從里面抱出一個沉甸甸的舊木盒。
這是爺爺留下的，盒子上雕刻著繁復的卷云紋，邊角已被歲月磨得光滑圓潤。
她曾幻想過，這里面或許藏著爺爺留下的什么傳家之寶。
但現(xiàn)實是，這里面只裝著茶館的“催命符”。
她打開木盒，里面沒有古籍，沒有地契，只有一沓厚厚的、令人心悸的單據(jù)。
水費單、供貨商的欠款單、還有各種雜項開支的發(fā)票。
她的指尖從這些紙張上滑過，最終停留在最上面的一張電費單上。
那上面，“最后繳費通知”幾個鮮紅的大字，像一團灼熱的烙鐵，燙得她眼睛生疼。
“爺爺……”
她的聲音很輕，帶著一絲不易察脫的顫抖。
“對不起。”
“我……可能真的守不住這家茶館了?！?/p>
她的目光落在吧臺上，那里有一道道深淺不一的刻痕，是爺爺長年累月在這里切分茶餅、處理茶具時留下的印記。
她伸出手指，輕輕撫摸著這些痕跡，仿佛還能感受到爺爺手掌的溫度。
她記得爺爺總是一邊擦拭著吧臺，一邊對年幼的她說：“小菱啊，這茶館的魂，不在這些木頭桌椅里，不在那些名貴的茶葉里，而在我們親手泡出的每一杯茶里?！?/p>
“手是有溫度的，用心泡出來的茶，喝的人是能感受到的?！?/p>
可現(xiàn)實是，人們似乎早已不再需要這種“溫度”了。
他們需要的是更快的速度，更低的價格，更強的刺激。
晚香茶館，連同它所堅守的一切，都像一件被扔進博物館的舊物，蒙上了厚厚的灰塵。
傍晚時分，天色漸暗。
蘇菱沒有開店里明亮的大燈，只在吧臺留下了一盞昏黃的小燈。
門上的風鈴再次響起，這一次，走進來的是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
他身材微胖，頭發(fā)有些稀疏，臉上帶著一絲精明，又夾雜著幾分無奈。
是房東趙叔。
“趙叔?！碧K菱站起身，勉強擠出一個笑容。
趙叔嘆了口氣，沒有繞彎子，開門見山地說道：“小菱啊，不是趙叔不通情理?！?/p>
“這房租，你已經(jīng)拖了三個月了。”
他從口袋里掏出一包煙，想了想，又塞了回去，指了指外面的街道。
“你看這地段，寸土寸金，多少人排著隊想租我的鋪子?！?/p>
“我每個月也要還銀行的貸款，實在是……撐不住了?！?/p>
蘇菱靜靜地聽著，沒有說話，只是攥緊了藏在袖子里的手。
這些話，她聽得耳朵都快起繭了。
趙叔的語氣軟了下來，帶著一絲于心不忍。
“我知道你一個女孩子不容易，你爺爺以前也幫過我不少忙?！?/p>
“要不是看在你爺爺?shù)拿孀由希疑蟼€月就該請你搬走了?！?/p>
他頓了頓，眼神變得嚴肅起來，下了最后通牒。
“這樣吧，月末?！?/p>
“這個月的月底，是最后期限?！?/p>
“你要是再湊不齊房租，趙叔……就真的只能把鋪子收回來了?！?/p>
說完，他仿佛怕看到蘇菱哀求的眼神，又重重地嘆了口氣，轉身便走。
“小菱，你好自為之吧。”
蘇菱沒有挽留，也沒有爭辯，更沒有像趙叔預想的那樣哭泣或乞求。
她只是安靜地站在原地，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她禮貌地將趙叔送到門口，看著他略顯佝僂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直到風鈴聲徹底平息，她才緩緩地關上了店門，落了鎖。
茶館徹底陷入了黑暗與寂靜之中。
她沒有開燈，就這么摸黑走回吧臺，坐了下來。
窗外，是另一番天地。
車水馬龍，霓虹閃爍，整座城市像一頭不知疲倦的鋼鐵巨獸，奔騰不息，充滿了勃勃生機。
那份繁華與喧囂，與她這一方小小的、死寂的天地，形成了一道鮮明而殘酷的屏障。
她覺得自己被世界拋棄了。
不，是被這個時代拋棄了。
內心深處，一股巨大的不甘和無力感，像是洶涌的潮水，幾乎要將她淹沒。
她堅信爺爺?shù)氖炙囀亲詈玫?，是凝聚了?shù)代人心血的瑰寶。
可為什么，這樣珍貴的東西，卻連一筆微薄的房租都換不來？
為什么純粹的匠心，竟敵不過那些流水線上生產(chǎn)出來的、毫無靈魂的廉價商品？
她想不明白。
或許，是她錯了。
或許，爺爺也錯了。
或許，在這個時代，堅守本身，就是一個笑話。
黑暗中，她獨自坐了很久很久。
直到冰冷的夜風從窗縫里鉆進來，讓她打了個寒顫，她才緩緩回過神。
她抬起頭，目光再次落在那片繁華的都市夜景上。
這一次，她眼中翻涌的不甘與迷茫，漸漸沉淀下來，凝聚成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倔強。
她不會去借錢，更不會去乞求誰的憐憫。
她也不會為了迎合市場，去改變爺爺傳下來的手藝，用廉價的茶粉去沖兌那些所謂的“速溶奶茶”。
那是對爺爺，也是對“晚香茶館”這個名字的褻瀆。
既然守不住，那便不守了。
她下定了決心。
就算要關門，也要體面地離開。
從明天開始，她要把茶館的每一個角落都打掃得干干凈凈，把每一套茶具都擦拭得光可鑒人。
她要像爺爺還在時那樣，為這家即將消逝的茶館，舉辦一場最隆重、也最孤獨的告別儀式。
想到這里，她的心反而平靜了下來。
她起身，準備去整理爺爺?shù)哪莻€舊木盒，把那些催款單都歸置好。
打開盒子，她將那一沓紙張拿出，在快要觸及盒底時，她的指尖忽然碰到了一件冰涼而堅硬的東西。
那東西被一塊褪色的粗布包裹著，沉甸甸的，靜靜地躺在木盒的最底層，似乎已經(jīng)在那里躺了許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