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渾濁的五龍河水湯湯南下，秋天午后的日光灑滿河灘，風(fēng)卷起細(xì)小的沙粒，
抽打在那些人身上，糾纏著一股濃烈的汗酸味和血腥氣。
河灘上的兩群人在猛烈撞擊、撕扯、推搡。
洲上演繹著最原始的“交流”方式——棍棒、扁擔(dān)、鋤頭甚至拳頭和牙齒都成了他們的武器，
他們不停地攻擊對方，飛濺著帶血的汗滴和泥沙。兩個村子的人在爭奪沙灘。
何軍武就在這怒濤的最前端。他手里緊攥著一根磨得發(fā)亮的楸木杠，每次揮出都帶著風(fēng)聲，
兇狠地砸向?qū)γ鏇_來的的人，與他交鋒最多的是那個高大身影——沙子營村的白文兵。
白文兵毫不示弱，因為他比何軍武更壯實，像極了一頭年輕的雄獅。
他揮舞著的是一把閃著寒光的短柄鐵鍬。兩件武器一次次碰撞，發(fā)出“梆！梆！”的脆響，
震得兩個人的虎口發(fā)麻。何軍武邊打邊吼：“姓白的！這河沙是文家營的命！
你們休想搶走一粒！”白文兵格開砸來的扁擔(dān)，反手一鍬橫掃，
逼得何軍武踉蹌后退：“放屁！沙子營的飯碗輪不到你文家營來砸！
”何軍武裂開的嘴角灌進(jìn)了沙粒，他啐了一口混著腥咸血味的沙子，
殺紅的兩只眼睛里看到的影像不再是往日美麗的風(fēng)景，而是破碎的裂片。最終，
文家營的人被沙子營那股不要命的狠勁壓得步步后退，
眼看就要被擠出那片含沙量最富的河灘。絕望和狂怒在霍軍武胸腔里炸開。不能輸！
家里那幾畝薄田再也榨不出一粒多余的糧食，這河沙是最后的指望！一個念頭，
電光火石般劈進(jìn)他灼熱的腦海?；糗娢涿偷匕l(fā)出一聲尖利唿哨，那是預(yù)先約定的信號。
幾個一直被他安排在外圍、看似力竭退縮的同村青年聞聲而起，像蟄伏的狼群驟然殺入。
他們不再與沙子營的主力纏斗，而是如同黑色閃電一般突然撲向河灘邊緣——那里，
沙子營的人壘起了他們賴以支撐的、簡陋的沙袋工事后又胡亂堆放了一些衣物、干糧和水罐。
“燒！”何軍武大吼一聲。
那幾個青年毫不猶豫掏出早已備好的火柴和浸了油的布條奮力擲向那堆雜物。
干燥的衣物、草繩遇火即燃，火舌“騰”地一下竄起老高，濃煙滾滾升騰，被風(fēng)一吹，
迅速彌漫開來?！盎穑】鞙缁稹鄙匙訝I那邊爆發(fā)出驚惶的喊叫。后方起火，
如同脊梁骨被狠狠抽了一棍子。前頭正奮力沖殺的人下意識地回頭張望，陣腳瞬間大亂，
這猝不及防的變故令他們驚愕和恐慌，瞬間抽干了他們的力氣?！巴皼_！
”何軍武將楸木杠高舉過頭頂一揮，發(fā)出一聲怒吼。
文家營被壓抑的怒火和絕地反擊的狠勁轟然爆發(fā)，
匯成一股決堤的洪流狠狠撞向混亂的沙子營人群。白文兵也看到了火光，
他臉上那股兇狠的戾氣瞬間僵住，隨即化為難以置信的暴怒和刺痛，他試圖穩(wěn)住陣腳，
吼叫著：“別亂！頂??！”但他的聲音在巨大的混亂和恐慌面前顯得如此微弱無力。
他眼睜睜看著自己這邊的人被文家營的洪流沖得七零八落，
不斷有人慘叫著倒下……沙子營的防線迅速崩潰。何軍武沖在最前面，
他的楸木杠不再是武器，而成了沖鋒的號角。他看見白文兵那張因暴怒和屈辱而扭曲的臉，
兩人的目光在彌漫的煙塵中相撞，撞得火星四濺。但混亂裹挾了一切，
白文兵被驚慌失措的同族死死拉扯著，身不由己地向后退去，
那雙噴火的眼睛死死釘在何軍武身上。文家營勝了，河灘上的歡呼聲、叫罵聲震耳欲聾。
何軍武沖到沙洲核心，踩著腳下松軟、濕潤、閃著細(xì)碎金光的河沙，感受著勝利的狂喜。
然而，這狂喜只持續(xù)了一瞬。霍軍武的目光越過歡呼的同族，
望向?qū)γ胬仟N退卻的沙子營人群，看到白文兵被族人架著幾乎腳不沾地地向后撤，
卻依舊奮力扭過頭，那雙充血的眼睛死死盯著他，眼神里燃燒的已不是單純的憤怒，
而是某種更深沉、更冰冷的東西。何軍武的心猛地一沉。
目光掃過戰(zhàn)場——那些在沙地上橫七豎八躺著的人，有文家營的也有沙子營的。
有的抱著腿痛苦呻吟，有的捂著頭，個個臉色灰白，身下洇開一灘不祥的暗色。
霍軍武彎下腰劇烈地干嘔起來，卻只吐出一些混著沙粒的酸水。腳下的沙，依舊閃爍著微光，
溫順而沉默。他抓了一把，沙子冰冷、潮濕，
帶著五龍河水的腥氣沉重地從他顫抖的指縫間滑落。他贏了沙，
卻仿佛輸?shù)袅耸裁锤匾臇|西。
霍軍武感到冰冷的、帶著血腥氣的苦澀死死堵在自己喉嚨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二三年過去。五龍河水早已把灘涂上的陳舊血跡沖刷掉，但卻無法洗去刻在骨子里的記憶。
何軍武回來了。他不再是那個憑著一股莽撞狠勁就能在河灘上搏命的少年。
外面的世界磨掉了他的青澀和魯莽，他眼神深處沉淀著一種沉靜與銳利，
里就著咸菜啃冷饅頭、在別人輕蔑的目光中推銷無人問津產(chǎn)品的日日夜夜所積攢下來的分量。
他沒有回到村子里，而是落腳在鎮(zhèn)上一家名為“紅星”的食品加工廠。廠子不大，
幾排低矮陳舊的磚瓦房，空氣里彌漫著的是混合著油脂、面粉和劣質(zhì)糖精的甜膩氣味。
機(jī)器雖然在轟鳴，但掩蓋不住廠子的沉重喘息——積壓的庫存擠占了倉庫的每一個角落，
滯銷的罐頭布滿了灰塵，工人的臉上只有麻木的等待，等待那根早已勒緊的絞索最終落下。
這瀕臨破產(chǎn)的氣息濃極了了，濃得就像廠區(qū)墻角堆積的那堆破鐵。何軍武的職位是推銷員，
一個幾乎等同于“無用”的代名詞。他騎著那輛除了鈴鐺不響哪里都響的破自行車，
馱著沉重的樣品箱穿梭在附近鄉(xiāng)鎮(zhèn)的供銷社、小賣部之間。那些產(chǎn)品，
那些包裝粗陋、口味單一的糕點和罐頭不受歡迎。每一次被拒絕，
都像一塊冰冷的石頭投入他心底那片死水，激起微瀾又迅速沉沒。霍軍武沉默地蹬著車，
載著自己那顆無處安放的焦慮和那點不肯熄滅的微光輾過各種路徑。
在又一次發(fā)不出工資的月末，會計老張悄悄拉住何軍武：“軍武，廠子怕是不行了。
賬上一個大子兒都沒了，還欠著糧站一大筆錢……”他的眼里閃著深不見底的絕望，
“這百十號人可咋辦？你跟上邊的人熟，找他們想個出路，廠長是指望不上了。
”霍軍武望著車間門口幾個蹲著抽煙的青工，他們臉上茫然無措的神情，
與當(dāng)年五龍河灘上那些絕望的同族何其相似。一個念頭在他胸中炸開。幾天后，
霍軍武真的來到了鎮(zhèn)上，把一份報告放在主管工業(yè)的副鎮(zhèn)長梁利辦公桌上。
報告的標(biāo)題很醒目也很刺眼：《關(guān)于紅星食品廠風(fēng)險承包經(jīng)營的申請報告》。
報告人是：何軍武。梁副鎮(zhèn)長疑惑地翻看了一下報告，
用復(fù)雜的眼神審視著眼前這個面容平靜、看似非常普通的的年輕人：“何軍武？你？承包？
”他拿起報告掂了掂又重重放下，發(fā)出的脆響敲在何軍武緊繃的神經(jīng)上，
“你知道紅星欠了多少債嗎？那就是個填不滿的無底洞！你拿什么填？就憑你一腔熱血？
”“我拿命填?！焙诬娢渚谷煌鲁隽诉@三個字：“紅星現(xiàn)在就是個死，債背在身上是死，
不背，讓它徹底爛掉也是死。我背，至少還有一口氣撐著，或許能掙條活路出來。
”他頓了頓，目光直視梁副鎮(zhèn)長，“廠里還有五個愿意跟我一起干的兄弟，
我們六個不要工資，只求一個放手去干的機(jī)會。成了，廠子活了，工人有飯吃，債慢慢還。
敗了，我們六個扛到底，蹲號子、砸鍋賣鐵，絕不連累政府！”辦公室里一片死寂，
只能聽到窗外那一排楊樹葉子在風(fēng)中發(fā)出的嘩嘩陣響。梁副鎮(zhèn)長盯著何軍武，
似乎想要穿透他平靜的外表，看看他骨子里到底是瘋魔還是孤勇。許久，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疲憊地?fù)]揮手：“你啊，你們，真夠瘋的。行……報告留下，等著！”批文下來的那天，
何軍武正站在紅星廠空曠破敗的院子里想事情。他并不急切等待這一紙批文，
因為一切正在朝著有利的方向發(fā)展：先是廠長被調(diào)走，再是鎮(zhèn)上召開工業(yè)會議，通知他入會，
還有鎮(zhèn)工交工作人員與他約定簽約時間……如今正式批文到手，
他捏著那張薄薄的、卻重逾千斤的紙片，召集了一個小會議，
入會的是跟他一起簽下“生死狀”的五個兄弟圍在他身邊，臉上有興奮也有忐忑，
更多的是一種豁出去的茫然。何軍武的目光并沒有落在會議桌前“同伙”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