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三口兩口把饅頭咽下，噎得直抻脖子，抓起書包就往外沖。雨后的校園濕漉漉，鞋底啪啪踩出水花。實驗樓門口已經(jīng)圍了一圈人，都是穿著白大褂的同學，拎著冰盒，一臉懵。我擠到最前面，玻璃大門果然落了鎖，門里站著兩個穿深藍制服的保安，像兩尊門神。
我拍了拍門，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老師，我冰箱里有樣品，化凍就廢了，讓我進去十分鐘就行?！?左邊的保安抬眼看我，語氣像復讀機：“學校規(guī)定，任何人不得進入。”
我提高嗓門：“規(guī)定也要分輕重緩急吧？那里面是三年數(shù)據(jù)，三年！” 右邊那個干脆背過身去，不理我。我透過門縫看見走廊盡頭的冰箱指示燈還亮著，綠瑩瑩的，像嘲笑我。我攥緊拳頭，指甲掐進掌心，疼，卻沒辦法。
九點半，我轉(zhuǎn)戰(zhàn)行政樓。電梯里擠滿了人，都是要去財務處報銷的，手里攥著厚厚一沓發(fā)票。我站在角落，聞著混合了香水、汗味和油墨味兒的空氣，胃里翻江倒海。
七樓科研處，門半掩，我推門進去，卻迎面撞上王處長——他正端著茶杯往外走。看見我，他腳步?jīng)]停，只側(cè)了側(cè)身，像繞開一團空氣。
我喊了聲“王處”，他這才回頭，臉上堆著客氣又疏離的笑：“哦，李明啊，有事？”
“我想問，為什么我的申訴材料會被打回？”
他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這里說話不方便，你下午再來?！?/p>
我還想追問，他已經(jīng)抬腳走了。我盯著他的背影，灰色西裝熨得筆挺，鞋跟踩在瓷磚地上，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我臉上。
十一點，我坐在圖書館后面的石階上，太陽出來，蒸得地面冒熱氣。
我把書包墊在屁股底下，一頁頁翻手機相冊——實驗記錄的翻拍、郵件截屏、監(jiān)控視頻的進度條截圖……明明都在，可對方一句“來源不明”就把我打發(fā)了。我越看越窩火，抬手想摔手機，又舍不得，最后只能狠狠錘了自己大腿兩下，疼得齜牙咧嘴。
手機震動，陌生號碼。我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對面沒有聲音，只有輕微的電流聲。我“喂”了三聲，對方才開口，聲音壓得極低：“李明，別再鬧了，再鬧下去，學位證都保不住?！?/p>
我渾身汗毛唰地豎起來：“你是誰？” “你不需要知道。” 電話掛了。我盯著屏幕，手心全是汗。太陽曬得我頭皮發(fā)燙，我卻像掉進冰窖。
下午兩點，我去打印店把紙質(zhì)實驗記錄又復印了兩套，一份塞進書包夾層，一份快遞給在省城工作的表哥，讓他替我保管。老板收了我二十塊，遞給我一張小票，隨口問：“小伙子，印這么多材料打官司?。俊?/p>
我苦笑：“差不多?！?他把復印件往我懷里一塞：“別怕，邪不壓正?！?我點點頭，卻沒告訴他，我怕的不是邪，是邪背后那座山。
三點，我回到宿舍，門鎖被撬過，門縫裂著一條黑黑的痕跡。我心里一沉，推門進去，果不其然，床被翻得亂七八糟，床墊斜在一邊，抽屜全拉開，像剛被龍卷風卷過。
室友不在，我蹲在地上，把散落的書一本本撿回去。最可怕的是，原本放在枕頭底下那本手寫原始記錄不見了——只剩一張空空的牛皮紙袋，像咧開的嘴嘲笑我。
我腦袋嗡的一聲，眼前發(fā)黑，扶著床架才沒倒。那本子是我最后的底牌，每一頁都有我親手寫的日期、簽名，甚至還有咖啡漬、油漬，活生生的時間痕跡。現(xiàn)在它沒了，像把我三年里每一天的呼吸都掏空了。我機械地翻遍所有角落，垃圾桶、床底、陽臺鞋盒，連馬桶水箱都掀起來看，什么都沒有。
傍晚，我接到我媽電話。她語氣盡量輕松：“明明，吃飯沒？” 我嗯了一聲，嗓子發(fā)緊。 她又說：“家里今天來了兩個陌生人，說是社區(qū)普查人口，問你在學校表現(xiàn)咋樣，還問你爸工地上的事兒?！?/p>
我握著手機的手猛地收緊：“他們長啥樣？” “一個高個兒，一個戴眼鏡，說話挺客氣，可我心里不踏實?！?我走到陽臺，晚風吹過來，卻吹不散胸口那股郁氣。我盡量讓聲音平穩(wěn)：“媽，最近別隨便開門，有事給我打電話。”
掛斷后，我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臉頰火辣辣地疼。疼讓我清醒：他們動我可以，但動我家人，不行。
晚上七點，學院大群突然彈出一條消息： 【各位同學，接到學校通知，近期將對所有實驗室原始數(shù)據(jù)進行審查，如發(fā)現(xiàn)私自篡改、偽造等行為，將嚴肅處理，情節(jié)嚴重者開除學籍?！?通知下面，張教授的頭像跳了出來，發(fā)了一個“握手”表情。群里立馬刷屏，一排“收到”。我盯著那表情，手指不受控制地發(fā)抖，仿佛那只手正隔空掐住我脖子。
九點半，我失魂落魄地走到操場。夜跑的人很多，一圈圈從我身邊掠過，帶起風。我找了塊空看臺坐下，把書包抱在懷里，像抱著一個隨時會爆炸的雷。頭頂?shù)臒粢槐K盞亮，飛蛾圍著打圈，撞得噼啪響。
我打開筆記本電腦，登錄網(wǎng)盤——謝天謝地，之前的壓縮包還在。我立即下載，進度條像蝸牛爬，百分之一、百分之二……每爬一格，我的心就跳一下。
旁邊突然坐下一個人，我猛地合上屏幕。是個學弟，臉圓圓，喘著氣：“學長，能借個火嗎？” 我搖頭：“我不抽煙?！?他哦了一聲，又跑開了。我長出一口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背脊?jié)窳艘淮笃?/p>
夜里十一點，宿舍熄燈。我躲進公共洗手間，打開筆記本，插上耳機，把下載好的文件重新檢查：實驗記錄PDF、郵件eml、監(jiān)控mov……一個都不少。我長出一口氣，像溺水的人終于抓到一塊木板?？上乱幻?，我又苦笑：有這些又怎樣？他們一句“來源不明”就能把我釘死。
我把電腦合上，抱在懷里，坐在馬桶蓋上，頭頂?shù)墓?jié)能燈嗡嗡響。我低頭看自己的影子，被拉得老長，貼在瓷磚墻上，像一條黑色的繩索，隨時會勒過來。我忽然想起小時候在河邊放紙船，船被漩渦卷走，我站在岸上大哭。如今我又站在岸上，手里卻連紙船都沒有了。
凌晨一點，我輕手輕腳爬回床上，不敢開燈。室友的呼嚕聲此起彼伏，我把電腦塞進枕頭底，雙手枕在腦后，瞪著眼看漆黑的天花板。
腦子里像放電影：我媽在市場彎腰挑西紅柿；張教授舉著獎杯沖鏡頭笑；王處長端著茶杯躲我；保安把大鎖咔噠扣上……一幕幕轉(zhuǎn)得飛快，最后定格在那本丟失的原始記錄上，白紙黑字，卻像血一樣紅。
我告訴自己不能哭，可眼淚還是順著太陽穴滑到枕頭上，涼涼的。我咬住被角，不讓自己出聲。
窗外，一只野貓在嗷嗚嗷嗚地叫，像哭，又像笑。我把拳頭攥得死緊，指甲陷進掌心，疼痛一路竄到心臟。我在黑暗里小聲發(fā)誓：李明，你可以被踩進泥里，但只要你還有一口氣，就得把屬于自己的東西，一寸一寸刨出來。
天剛蒙蒙亮，我就從床上彈了起來，像有人在我屁股后面點了一根炮仗。其實一夜沒睡，腦子里全是“怎么辦”三個字，翻來覆去烙大餅。眼睛酸得睜不開，我拿冷水拍了拍臉，冰涼的水珠順著脖子往下淌，把我最后一點瞌睡蟲也趕跑了。今天不能再像無頭蒼蠅一樣亂撞，我得干點實在的。
背包里塞了充電寶、硬盤、打印好的實驗記錄復印件，還有那臺老掉牙的筆記本電腦——鍵盤掉了仨鍵，一敲就飛。出門前，我對著鏡子咧了咧嘴，笑得比哭還難看：“李明，今天不成功便成仁。”說完自己都樂了，成仁個屁，大不了再被踢一腳，反正已經(jīng)被踢習慣了。
第一站，校圖書館二樓電子閱覽室。我刷卡進去，挑了個角落，戴上耳機，假裝在寫論文，其實是在各大論壇發(fā)帖。標題起得簡單粗暴：《實名求助！導師剽竊學生成果，學校不管怎么辦？》正文里我盡量客觀，把時間線、證據(jù)截圖一張張貼上去。
帖子一發(fā)出，立刻被系統(tǒng)提示“審核中”，我盯著屏幕，心里跟貓抓似的。五分鐘后，審核通過，瀏覽量蹭蹭往上漲，評論區(qū)開始有人罵學校。我抿著嘴，手指噼里啪啦回復，每回復一句，就像往火堆里添一根柴。
十點多，我轉(zhuǎn)戰(zhàn)打印店。老板見我進門，笑得見牙不見眼：“小伙子又來了？今天印啥？”
“橫幅?！?/p>
“喲，玩這么大？”
我掏出U盤，里面是一張紅色底圖，白字： 【還我數(shù)據(jù)！拒絕學術(shù)霸凌！】
老板咽了口唾沫：“掛哪兒？”
“食堂門口?！?/p>
他猶豫了一下，還是給我印了。十米長，紅得晃眼，像一條剛揭開的傷疤。我卷起來抱在懷里，心里竟有點激動，好像抱著一面即將出征的旗。
中午，食堂門口人流量最大。我把橫幅一頭綁在自行車棚欄桿，一頭綁在垃圾桶上，動作飛快，生怕被保安逮。橫幅一展開，立刻圍了一圈人，手機咔嚓咔嚓。我拿著喇叭，嗓子沙啞得像破鑼，卻拼了命地喊：“同學們，我三年血汗被導師搶走，學校不管，我只能求大家?guī)蛡€忙！”
有人起哄：“真的假的？”
我把打印好的實驗記錄往空中一揚，紙張像雪片一樣飛：“這是原始記錄，每一頁都有我簽名！”
人群一下子炸了鍋。幾個學弟沖上來幫我發(fā)傳單，還有女生舉著手機直播。我眼眶發(fā)熱，嗓子更啞，卻越喊越起勁。那一刻，我感覺自己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身后突然長出了千軍萬馬。
下午兩點，保安終于來了，一邊嚷嚷一邊搶橫幅。我死拽著不松手，布條勒得手掌生疼。拉扯間，我聽到“刺啦”一聲，橫幅被扯成兩截。我跌坐在地上，屁股墩生疼，手里還攥著半截紅布。
保安喘著粗氣：“再鬧就處分你！” 我咧嘴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處分？我早就被開除了，還差這一回？”
周圍學生哄笑，保安臉色青一陣白一陣，最后罵罵咧咧走了。我坐在地上，把半截橫幅折好，塞進背包，心里居然爽得要命——至少，今天把火點著了。
晚上，我躲進教學樓頂樓天臺。風大，吹得我直打哆嗦，可我顧不上。手機熱點連電腦，我開始剪視頻。素材是白天同學拍的各種角度：我舉喇叭、保安搶橫幅、傳單漫天飛。剪到一半，手機提示電量不足20%，我急得團團轉(zhuǎn)，最后把電腦合上，抱著包往樓下沖。我得找個插座，活下去才能繼續(xù)戰(zhàn)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