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昏君攝政王閻熙告訴我，我是個昏君。那年我七歲。宮人們行色匆匆，
從小照顧我長大的楊嬤嬤表情凝重，她惡狠狠盯著站在我們眼前的男人，
像只護小雞的母雞將我牢牢護在懷里。閻熙只是招呼了兩個人，輕而易舉就將我們扯開。
他抱著我退到屏風后面，他看我被嚇住了，輕笑出聲，“別怕，老師做什么都是為了你好。
”他身材高大卻硬要擠在軟榻上，那軟榻只夠他半個身子塌著，一雙長腿比我個子還長。
我抬頭只看見他下巴的胡渣，和上下滑動的喉結(jié)。“曹子規(guī)，你注定是個昏君?！薄袄蠋?，
昏君是什么？”那聲哂笑像從他喉嚨深處發(fā)出來，“昏君啊，就是日日有好玩的，
時時有好吃的?！蔽遗d奮地從他懷里跳到地上，開心地轉(zhuǎn)圈，“耶！老師！
我是不是可以不用讀書啦！”那些之乎者也背得我頭疼。他笑著點頭，對我來說，
無疑是天大的恩賜。“來，過來?！彼麤_我招手，又神秘地指了指未掀開的床幃后面，
“這樣暫時就見不到父王、母后了哦。”“只要不讀書，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我滿心滿眼的快樂，那時并不知道后來十數(shù)年竟會是那樣的光景?！昂茫±蠋熣f到做到！
”閻熙在我心里，是最好的老師。2 幽閉閻熙果然說到做到。他為我建造了一座“渾殿”，
一座可以讓我白日玩到黑夜的宮殿。七七四十九個宮人姐姐，九九八十一個侍衛(wèi)哥哥，
奇怪的是，沒有人跟我說話。奇珍異寶擺滿了“渾殿”，吃的喝的玩的一并俱全。
隔幾日便有異邦的舞姬、雜耍進入“渾殿”演出。御膳房流水一樣的補品，
山珍海味每日將我的肚皮塞得滿滿的。他日日躺在劉歡歡宮里搬來的軟榻上，哦，
劉歡歡原是我父王的寵妃。我平常一個人的時候他不許我坐，
有一日他來時正撞上我“吭哧吭哧”往上爬，他揪著我的領(lǐng)子將我摔出去，
我的腦子磕在了柱子上，暈乎了好久才醒來，以至于那之后，我總覺得自己的腦子不好使了，
經(jīng)常忘東忘西。“渾殿”那么大，我亦不在乎這張小小軟榻。我不坐就是了。我喜歡蕩秋千。
這是唯一一處在“渾殿”里能感受到風的地方，是我央求了好幾日，老師才答應(yīng)為我做的。
我從樹下的秋千蕩到樹上，只是這圍墻啊，確實太高了，高到我爬到樹上也看不見外頭。
老師說，“傻瓜，你看到外面，外面也看見你了，到時候你就要被父王母后抓去讀書了。
”3 名字“渾殿”的日子過久了是無聊。宮人們低頭灑掃從來不理會我，
侍衛(wèi)們站崗挺得筆直，不多給我一個眼神。每月的初二，閻熙來的日子。
我在圍墻角落逮了一只“蛐蛐”，我想學這個聲音給他聽，卻發(fā)現(xiàn)一張嘴只?！斑捱扪窖健?，
再無其他的詞句。閻熙微笑著拍拍我的頭，“真棒，你現(xiàn)在是個合格的昏君了。”好多年了，
終于聽到老師夸獎了。至于多少年了，我已經(jīng)算不清了。
我在“渾殿”的圍墻根下聽了好幾回蟬叫，手指頭已經(jīng)用完了，正當我苦惱的時候，
一個姑娘從高高的墻頭掉到樹上，一路從枝干、樹葉的縫隙中滾落下來，
直到被我破敗的秋千繩攔住，她才堪堪被掛住，可憐秋千上的我，直接被砸的暈了過去。
和那日老師將我磕在柱子上一樣。迷迷糊糊間只聽到她帶著哭腔使勁搖晃我，“喂！
你可千萬別死??！”那日的太陽實在耀眼，我被曬了一會兒，便醒了。她急得哭了，
豆大的淚珠砸在我的眼睛里，咸淚水漬得我眼睛生疼。我想安慰她我沒事，
可張開嘴只剩“咿咿呀呀”。她更著急了?！巴甑傲耍晃以业牟粫f話了。”說話？
我想告訴她，不是她的問題，是我太久沒有說話了，已經(jīng)不太會說了。我擺擺手，
起身拍了拍屁股后面的泥巴，抬手給她擦眼淚，直接把她抹成一只大花貓。我不敢笑，
母后曾告訴我，女孩子最愛美。我怕她打我。我又拉起袖子，仔仔細細為她擦了臉。
我指指她，想問她是誰？為什么到這里來？叫什么名字？她疑惑地歪頭看我，搖搖頭，
又問我，“你叫什么名字？”我叫什么名字??？我想想。我想不起來了。我努力張嘴，
“我……叫……昏……君……”結(jié)結(jié)巴巴，磕磕絆絆。她“撲哧”一下笑出來，“昏君？
誰會叫昏君啊，誰給你起的名字？”我想告訴她，是老師。可見到她身后的人，
我又說不出口了。閻熙來了。他面上頗有點慍怒，“你來這里干什么！”我嚇得身子一抖，
背都僵了。從那次被他磕暈了之后，原來我一直都很怕他。她卻很勇敢，頭一歪，一轉(zhuǎn)身，
對上閻熙的表情也絲毫不懼，因為她的脊背挺得很直，聲音洪亮，很大聲地說道，
“你管不著我！”她叉著腰站在我身前，就像……好似母后、楊嬤嬤都曾經(jīng)那樣護著我。
許久不見她們了，有點想念呵。我的內(nèi)心有一股我摸不到的奇怪的情緒，好像第一次，
相比起老師的話，我更愿意聽她來說話，聽她來告訴我?？上н@場對抗并未持續(xù)多久，
閻熙大手一薅，就揪著她的衣裳拖出去了。她掙扎得厲害，發(fā)間的珠釵還掉落在園子里，
我將它妥帖收在懷里，預備下次她再來的時候還給她。只是她什么時候會再來，我不知道，
“渾殿”里好像沒有出去了會再回來的人。不知道這個月老師還會來嗎？我想他來，
我想問他，我能不能出“渾殿”了，我想讀書了。4 出去“渾殿”的夜里總是如此，
寂寥無聲。我躺在榻上，輾轉(zhuǎn)難眠。角落里那張閻熙不許我躺上去的軟榻，不知道為什么，
前陣子忽然又搬到“渾殿”里來，現(xiàn)在都已經(jīng)落灰了。月光從窗戶外頭灑進來，
照著我腳下的路亮堂堂。我猶豫著，一步一步向前，逐漸靠近軟塌時，心跳的飛快。我抬手，
手指只差一點點要碰到軟榻?！拔?！”忽然一個聲音，嚇得我?guī)捉溶浺蛳?。是她?/p>
月光給她的皮膚鍍了一層柔光，比白日里看起來更加漂亮。她看到我嚇著了，
哈哈大笑到直不起腰，卻不發(fā)出聲音，場景怎么看怎么詭異?！澳阋墒裁?？
”我指了指軟榻。她三步并作兩步走過來，一屁股坐在軟榻上搖啊搖?！芭?！
”軟榻居然散架了。這可怎么辦！老師會打死我的！我抓著她的手打算逃出“渾殿”，
我不能讓她也被打死。她的手可真軟啊。我第一次摸到這么軟的手，
以至于心猿意馬到看不清腳下的路，直接摔進了花叢里，這花還是我白日里新種下的。
她趴在我懷里，兩陣急促的心跳互相撞擊，頻率一致到讓我?guī)缀趼牪坏酵饷嫫渌穆曇簟?/p>
一股異樣的感覺從我的下腹翻滾著上來。她似乎感受到了，一邊爬起來一邊罵罵咧咧道，
“臭啞巴。”我著急擺手想解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虧我還特地來想救你出去！
”出去？我猶豫了。渾殿之外，是什么光景了。我出了渾殿，老師會怎么收拾我？一時之間，
竟然陷入兩難?！澳悴幌氤鋈幔俊彼龁栁?。這次我想清楚了，我重重點頭。她笑得很開心，
似乎我這是個正確的決定。白日里她摔下來的地方，
那樹已經(jīng)長高到足以支持我們爬到偏殿的屋面了，屋后面已經(jīng)支起了一架梯子，
我不知道瘦弱的她是如何將梯子搬到“渾殿”，路上遠不遠，梯子重不重?！皝戆?！
”她趴在墻頭沖我招手。我爬的每一步都覺得沉重，我害怕老師發(fā)現(xiàn)，再如白日里一樣，
將她薅走。越爬越高，好像風越來越大了。和我過去每日在秋千上晃蕩的風都不一樣。好像，
更清新，更自由，更來去無蹤，更無形無狀。“別愣著?。】鞄臀?！
”她吃力地拉著梯子往圍墻上遞。我吃驚地發(fā)現(xiàn)，我的力氣竟還沒有她大。
我確實吃的有點太多了，以至于一身膘肥，竟無半點力氣。一個坐力沒借穩(wěn)，差點栽倒下去。
穩(wěn)了穩(wěn)心神，我又重振旗鼓，這回終于是放置妥當了，她先下去，我斷后，
我怕我體格子太重，等下壓塌了她下來的梯子。5 劉歡歡差不多是連滾帶爬著下來，
一路上她帶著我躲過巡邏的人，這些巡邏的人和在“渾殿”的人不一樣，
沒有那么令人恐懼的氣壓。等我回過神來，我們已經(jīng)走到了一座破敗的宮殿面前。
破到什么程度呢？那荒草長得快要頂?shù)轿业亩瞧?。每前進一步，都刮得我生疼。
我從來沒有走過這么多路，以至于現(xiàn)在步履踉蹌。走到這里了，我才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
自己像個傻子一樣，什么也沒問就跟人家走了。廳堂里坐著一個貌美的女子。
比我在“渾殿”里見過的任何一個女子都要貌美。起先，她只是呆呆坐著，
直到注意到我們靠近，看見我的臉以后，表情開始龜裂?！鞍⑿U？
”口氣里是滿滿的疑惑、試探、驚喜和很多復雜的但是說不清楚的情緒。阿蠻，
是父王的小字。從他是我父王開始，再也沒有人這樣喚他。只記得皇祖母好像是這么叫的。
我想告訴她我不是。那女子的眼淚開始成串成串的掉落，許久又自嘲似的喃喃自語，“阿蠻，
我們又怎會有機會再見了?！笔橇?，我有印象了，她好像是歡姨。父王不許我叫她貴妃，
他要我叫她歡姨。父王還是父親的時候，她便來了府上，只是那種很小時候的記憶，
我早就所剩無幾。試圖回憶的時候，腦子里總是空空如也。我還在懊惱的時候，
她終于想起來我是誰，“你是子規(guī)！你都去哪里了呀！”她撲上來抱住我，
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皽啞睢蔽矣帽M渾身力氣擠出兩個字。“活著就好。
”“你們兩個為何在一起！”歡姨忽然表情尖銳，“閻若無你在搞什么名堂?！迸?，
她叫閻若無。6 閻若無“你父親害我們害的還不夠嗎？”歡姨聲音驟然提高了八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