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得找個地方落腳，處理傷口。林家是絕對回不去了，那柴房不如狗窩。
我摸遍全身，比臉還干凈。原主在林家一年，別說月錢，能吃飽飯都是奢望。
肚子咕嚕嚕地叫起來，伴隨著一陣陣虛弱的眩暈感。
天大地大，吃飯最大。
我撐著城墻，再次艱難地站起身。目光掃過街道兩側(cè)的店鋪酒肆，最后落在不遠(yuǎn)處一個收攤的茶博士那里。
我慢慢走過去。那茶博士正在收拾桌椅，看到我過來，尤其是看到我脖子上那可怖的勒痕和血跡，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退半步，眼神里帶著警惕和一絲憐憫。
“叨擾，”我盡量讓沙啞的聲音顯得平和，“請問小哥，這城中可有什么……文人雅士常去的茶樓酒肆？最好……是那種喜歡詩詞唱和的地方?！?/p>
茶博士愣了一下，大概沒想到我這個看起來像剛被上過刑的乞丐會問這個。他猶豫了一下，還是指了指城東方向：“要說雅士聚集……當(dāng)數(shù)‘青梧苑’，國子監(jiān)的先生和學(xué)生們休沐時常去那論詩品茗?！?/p>
青梧苑……國子監(jiān)……
我心里默默記下。
“多謝。”
道了聲謝，我轉(zhuǎn)身朝著城東走去。腳步虛浮，但一步未停。
青梧苑很好找，臨河而建，三層木樓，飛檐斗拱，看起來就格調(diào)不凡，絕非普通人消費得起的地方。
我自然進不去。但我也不需要進去。
我在離青梧苑不遠(yuǎn)、人流必經(jīng)的一座小石橋橋洞下，找了個相對干凈避風(fēng)的角落坐下。然后，我咬咬牙，撕下內(nèi)衫唯一還算干凈的下擺，又摸索半天，從河灘邊找到一塊被太陽曬白的薄片石頭，勉強可以當(dāng)筆用。
寫什么？
原主的記憶里，這個架空的“大胤”王朝，文化風(fēng)貌類似唐宋，但歷史上那些光輝萬丈的名字，卻一個都沒有。
天助我也。
我握著石片，在那塊破布上，刻下了第一筆。
寫什么？自然是千古絕唱，震古爍今那種！
第一首，就來點豪放的，鎮(zhèn)鎮(zhèn)場子！
《將進酒》？太長，而且應(yīng)景度差了點。
《俠客行》？殺氣略重。
有了！
我眸光一閃，石片用力刻下——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fù)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發(fā)，朝如青絲暮成雪……”
李白的神作，一字千鈞！哪怕只是刻在破布上，也掩不住那磅礴欲出的氣象！
我一口氣將《將進酒》全文刻錄下來，手腕酸疼，石片磨得指尖生疼，但胸中一股郁壘之氣，卻隨著這狂放的詩句傾瀉而出！
刻完，我略一思索，又在破布角落補上兩個小字——“佚名”。
不能署名?，F(xiàn)在署名“柳隨”，只會惹來更大的嘲笑和質(zhì)疑。神秘，才是最好的包裝。
我將這塊寫滿曠世詩作的破布，鋪在橋洞入口最顯眼的位置，確保有人路過就能一眼看到。
然后，我退到橋洞深處陰暗的角落，蜷縮起來，一邊用手指按壓著脖子上不再流血但依舊猙獰的傷口，一邊閉上眼睛保存體力，耳朵卻像最靈敏的雷達(dá)，捕捉著橋外的每一絲動靜。
時間一點點過去。腳步聲來了又去，無人停留。饑餓和疲憊不斷侵襲著我，讓我?guī)缀跻^去。
直到，一個略顯蒼老卻中氣十足的聲音帶著驚疑“咦？”了一聲，停在了橋洞口。
腳步聲靠近，似乎在那塊破布前停了下來。
短暫的寂靜后，是倒抽一口涼氣的聲音！
“這……這是！！”
聲音陡然拔高，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激動和顫抖。
“好詩！好氣魄！驚天好詩！何人所作？！佚名？誰是佚名？！”
我猛地睜開眼睛，心臟怦怦直跳。
魚，上鉤了。
只見橋洞口，一位穿著素雅青袍、頭戴方巾、氣質(zhì)儒雅清癯的老者，正激動地拿著我那塊破布，雙手都在發(fā)抖，反復(fù)吟誦著“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fù)來”，臉色因為興奮而漲紅。
他身后還跟著兩個像是隨從的年輕人，也是一臉震驚地看著那塊破布，又看看自家失態(tài)的老先生。
周圍開始有零星的幾個路人被老者的驚呼吸引，好奇地圍攏過來。
時機到了。
我深吸一口氣，壓下所有的激動和緊張，從橋洞的陰影里，用一種盡可能平靜，卻又帶著幾分落拓和沙啞的語調(diào)，接上了老者最后吟誦的那句——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p>
這一刻，萬籟俱寂。
所有人的目光，瞬間聚焦到我這個從黑暗中緩緩走出的、衣衫襤褸、頸帶傷痕、狼狽不堪的年輕人身上。
那青袍老者猛地轉(zhuǎn)身，銳利如電的目光瞬間釘在我臉上，充滿了極致震驚和探究。
“你……剛才是你在吟誦？”他的聲音依舊帶著激動的余韻，“這詩……是你所作？！”
我看著他那迫切想知道答案的眼神，感受著周圍那些好奇、懷疑、驚訝的目光，緩緩搖了搖頭。
在老者瞬間黯淡下去的失望眼神中，我迎著他的視線，不卑不亢，甚至帶著一絲落拓文人特有的孤傲，沙啞地開口。
“此詩……乃夢中所得?！?/p>
我迎著老者灼熱的目光，感受著周圍人群投來的驚疑視線，緩緩搖頭的動作似乎抽走了老者眼中剛剛?cè)计鸬幕鹧妗?/p>
“此詩……”我刻意頓了頓，讓沙啞的聲音在橋洞下產(chǎn)生一絲微弱的回響，“乃夢中所得。”
老者的激動肉眼可見地凝固，轉(zhuǎn)為一種深切的惋惜和不解：“夢中？這……如此神作，竟是夢中所獲？可惜！可惜??！”他捶胸頓足，仿佛錯失了稀世珍寶。
“不過，”我話鋒一轉(zhuǎn)，成功將他的注意力再次拉回，“類似的句子，夢中似乎還有許多，只是支離破碎，難以成篇……”
老者的眼睛瞬間又亮了，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還有許多？！小友！小友可能憶起一二？任何一句都可！”
他急切地上前一步，幾乎要抓住我的胳膊，但看到我脖子上的傷和一身狼狽，又硬生生停住，只是眼神熱切得嚇人。
我故作沉思狀，手指無意識地按著脖頸的傷處，眉頭緊鎖，仿佛在努力回憶。周圍安靜得能聽到河水流動的聲音，所有人都屏息等著。
片刻后，我抬眼，目光似乎沒有焦點，望著虛空，用一種帶著縹緲追憶的語調(diào)，緩緩吟道：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
僅僅四句！
老者的呼吸驟然粗重起來，臉上血色上涌，手指都開始顫抖。他身后一個年輕隨從下意識地喃喃重復(fù)：“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這、這……”
“還有……”我不給他們喘息的機會，繼續(xù)用那種夢囈般的聲調(diào)，“……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
杜甫的沉郁頓挫，瞬間沖擊了蘇軾的曠達(dá)飄逸！
“??！”老者猛地捂住胸口，像是被無形的重錘擊中，踉蹌著后退半步，被隨從慌忙扶住。他瞪大眼睛看著我，嘴唇哆嗦著，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圍那幾個路人早已目瞪口呆，他們或許不懂詩詞精妙，但那詩句中蘊含的驚人力量和意境，即使是最樸素的靈魂也能感受到震撼。
我看著效果差不多了，適時地露出一絲疲憊和痛苦的神色，身體微微晃了晃，聲音更加虛弱：“還有‘長風(fēng)破浪會有時，直掛云帆濟滄海’，還有‘會當(dāng)凌絕頂，一覽眾山小’……只是……頭好痛……記不清了……”
說罷，我適時地用手扶住額頭，閉上眼，身體軟軟地向后靠向冰涼的橋洞石壁，一副力竭虛脫、不堪重負(fù)的模樣。
“小友！”老者見狀大驚，連忙上前，也顧不得什么避諱了，一把扶住我的胳膊，觸手只覺得瘦骨嶙峋，再看我臉色蒼白、脖頸染血、衣衫破爛的樣子，頓時露出了濃濃的憐憫和急切之色。
“快！扶住他！”老者對隨從吩咐，然后看向我，語氣無比溫和，甚至帶上了幾分小心翼翼，“小友可是身體有恙？老夫略通醫(yī)術(shù)，若不嫌棄……”
我虛弱地擺擺手，氣若游絲：“多謝老先生……只是……饑渴交加，又受了些風(fēng)寒……”
“豈有此理！豈有此理！”老者頓時面露怒容，也不知是怒誰，“怎能如此慢待奇才！小友若不介意，可愿隨老夫回府稍作歇息？老夫府上必有熱湯飯食，亦可為小友診治傷勢！”
他這話一出，旁邊一個隨從忍不住低聲提醒：“先生，此人來歷不明，且如此模樣，帶回國子監(jiān)怕是……”
“閉嘴！”老者猛地回頭呵斥，眼神銳利，“此等天授之才，便是衣衫襤褸，亦勝過滿朝朱紫！老夫眼還沒瞎！”
那隨從立刻噤若寒蟬。
國子監(jiān)？我心頭一動，果然猜對了。這氣度，這談吐，對詩詞如此癡狂，又能讓隨從提及國子監(jiān)而毫無顧忌，身份定然不低，極有可能就是那位茶博士口中的國子監(jiān)祭酒！
我面上卻露出恰到好處的猶豫和惶恐：“這……晚生卑賤之軀，豈敢叨擾老先生清靜……”
“哎！說的什么話！”老者不由分說，親自攙著我一只胳膊，“相逢即是有緣，何況小友身負(fù)天授詩才，若因饑寒有所閃失，乃是天下文壇之損失！走，隨老夫回府！”
他力氣竟不小，半扶半拉地將我?guī)С隽藰蚨?。周圍人群自動分開一條路，目光復(fù)雜地看著我們離去，再無一人發(fā)出嘲笑。
老者的馬車就停在附近，頗為寬敞樸素。我被扶上車，軟墊舒適，車內(nèi)彌漫著淡淡的書墨清香。
一路無話。老者似乎還沉浸在方才那些詩句帶來的震撼中，時而激動，時而惋惜，時而看我一眼，眼神熱切又復(fù)雜。
我靠在車壁上，閉目養(yǎng)神，實則內(nèi)心波濤洶涌。第一步，成了?？恐皇帧拔某钡慕^技，我成功地抱上了一條足夠粗的大腿。國子監(jiān)祭酒，在這個時代，絕對是清流文壇的頂級大佬之一。
馬車并未駛向想象中的高門大院，而是進入了一處環(huán)境清幽、戒備森嚴(yán)的學(xué)府區(qū)域，最終在一處掛著“明理院”匾額的雅致院落前停下。
果然是國子監(jiān)。
老者——路上他已自我介紹，姓周，名文淵，官拜國子監(jiān)祭酒——親自引我下車，穿過栽種著松竹的庭院，進入書房。
書房內(nèi)四壁皆書，墨香更濃。周祭酒先是不容置疑地讓仆役速去準(zhǔn)備熱水、干凈衣物、飯食和金瘡藥，然后才讓我坐下，目光灼灼地看著我。
“小友，現(xiàn)在可能告知老夫姓名？還有……你這身傷，從何而來？”他的語氣溫和，但帶著久居上位的審視。
我知道瞞不住，也沒必要瞞。稍作猶豫，便低聲道：“晚生……柳隨?！?/p>
“柳隨？”周祭酒聞言微微一怔，覺得這名字有些耳熟，略一思索，臉色微變，“可是……前任吏部侍郎柳文正公之子？”
“正是罪官之后。”我低下頭，聲音里帶上了一絲原主記憶深處的苦澀和麻木。
周文淵的臉色瞬間變得復(fù)雜無比，有驚訝，有憐憫，有恍然，最終都化為一聲長嘆：“原來是你……柳家冤案，老夫亦有所耳聞，只可惜……唉！想不到你竟流落至此！那你這傷……”
“是晚生……一時想不開，自縊所致?！蔽覍嵲拰嵳f，語氣平淡，卻更能激起同情。
周文淵果然面露痛惜：“糊涂！糊涂啊！人生縱有萬難，豈可輕言生死！何況你身負(fù)如此詩才！若是就此湮滅，蒼天不容！”
這時，仆役送來了熱水衣物和簡單的飯食。周文淵暫時止住話頭，親自看著我簡單清洗了傷口，又看著我?guī)缀跏抢峭袒⒀实貙⒛切┰谒磥泶致?、于我卻不啻珍饈的飯菜一掃而空。
等我吃完，他又親自為我脖頸上藥。冰涼的藥膏緩解了火辣辣的疼痛。
做完這一切，他才重新坐下，神色嚴(yán)肅了許多：“柳隨，你既有此驚世之才，為何此前從未顯露？又為何會……走到自縊這一步？可是那林家……”
他顯然也聽說過林家招贅以及原主在林家的遭遇。
我沉默了片刻，整理著原主的記憶和情緒，再抬頭時，眼中已帶上了一層壓抑的水光和屈辱，但語氣依舊盡量平靜：“寄人籬下，仰人鼻息，能得一餐溫飽已是奢求，何敢言才？至于今日……確是與林家有些齟齬，被逐出府門，一時心灰意冷，才……”
我沒有說得太詳細(xì)，但足夠周文淵想象了。他這樣的清流首領(lǐng)，最重風(fēng)骨，也最看不慣仗勢欺人、嫌貧愛富之舉。
果然，周祭酒臉上涌起怒色：“林家竟如此不堪！忘恩負(fù)義，鼠目寸光之輩！”他重重一拍桌子，“你且安心在此住下！養(yǎng)好身體要緊！有老夫在，看誰還敢再欺辱于你！”
“多謝祭酒大人收留！”我適時地起身，鄭重行了一禮。這一步，徹底穩(wěn)了。
當(dāng)夜，我便宿在了國子監(jiān)這明理院的廂房之中。雖然陳設(shè)簡單，但干凈溫暖，比起林家的柴房，已是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