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七年前那個洞房花燭夜，我獨自一人坐在新房裡，等到紅燭燃盡時，落下的淚一樣安靜，卻再無半分當(dāng)時的溫?zé)崤c期盼。
只有一片冰冷的死寂。
那株西府海棠，是我嫁進來那年親手栽的。
七年，它從瘦弱花苗長成亭亭如蓋，花期來時，云霞般堆滿枝頭。沈硯曾在樹下執(zhí)我的手，說花不及我半分顏色。
如今想來，那話原也不是說給我聽的。
廊下的風(fēng)穿過，帶著晚春的涼意，吹干了我臉上的濕痕。春曉在一旁，哭得比我還兇，肩膀一抽一抽，又死死咬著袖子不敢出聲。
我直起身，用帕子一點點摁干眼角，整理好微亂的衣襟和鬢發(fā)。
“哭什么?！蔽业穆曇羝届o下來，甚至帶著一點事不關(guān)己的疏淡，“省些力氣，往后要哭的日子，還長著呢?！?/p>
春曉抬起淚眼模糊的臉，驚愕地看著我，像是不認(rèn)識我了。
七年夫妻，我溫良恭儉，克己復(fù)禮，努力做沈家合格的宗婦，做他沈硯端莊賢淑的妻子。我甚至都快忘了，未出閣前的顧婉，也曾是京中有幾分名氣的、性子嬌縱不肯吃虧的姑娘。
是七年冰冷的婚姻，一層層磨掉了我的棱角，用“夫人”的尊榮，將我封存在一個華美而窒息的繭里。
如今，這繭被沈硯親手撕開了。
也好。
“回去吧。”我轉(zhuǎn)身，不再看那株海棠，“收拾東西，我們搬去西院。”
西院偏僻，久無人居，聽說有些荒涼。春曉張了張嘴，想勸，最終只是紅著眼眶應(yīng)了聲“是”。
回到沁芳苑，院子里安靜得嚇人。下人們垂手侍立，眼神躲閃，大氣不敢出。顯然，方才前院的動靜，已經(jīng)一絲不落地傳了回來。
我徑直走入內(nèi)室。
梳妝臺上，那些他曾賞賜的、我視若珍寶的首飾匣子大多空了。衣柜里，也少了好幾件我年輕時最喜歡的衣裙。
他拿得倒是順手，專挑那些帶著“顧婉”印記的、鮮活的過去。
也好。
“不必收拾太多?！蔽覍Υ簳苑愿?，“只帶日常用慣的衣物和必需品，其他的，封存入庫?！?/p>
“夫人！”春曉終于忍不住，“這沁芳苑是您的！憑什么讓給那個……”她哽住，氣得臉頰通紅。
“一個院子而已?！蔽掖蜷_一個暗格，取出母親去世前偷偷塞給我的一個小匣子，里面是幾張地契和一些壓箱底的銀票，“住了七年，也膩了?！?/p>
搬動的動靜不大，但足以驚動整個沈府。
我坐在廳中，慢慢啜著一杯冷透的茶，聽著外面細(xì)碎的腳步聲和壓抑的議論。這府里的人，最擅長的便是察言觀色，拜高踩低。
“姐姐這是要去哪兒？”一道嬌柔的聲音響起。
柳依依扶著丫鬟的手走進來，腕上那抹翡翠綠刺得人眼睛疼。她打量著屋里搬動的箱籠，臉上帶著恰到好處的驚訝和關(guān)切：“可是依依哪里做得不好，惹姐姐生氣了？若是如此，依依給姐姐賠罪，姐姐萬萬不要負(fù)氣搬走，不然王爺該責(zé)怪我了?！?/p>
我放下茶盞，瓷杯底碰在花梨木桌面上，輕輕一聲“磕噠”。
“柳姑娘，”我抬眼，淡淡看她，“第一，我母親只生了我一個，擔(dān)不起你這聲‘姐姐’?！?/p>
“第二，”我目光掃過她腕上的鐲子，“沈家規(guī)矩，正室居所，妾侍通房未經(jīng)傳喚，不得擅入。你這聲姐姐叫得如此順口，看來是把自己擺在妾位上了？既然如此，見了本夫人，為何不行禮？”
柳依依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臉色變了幾變，捏著帕子的手指緊了緊。她大概沒料到，我這個失了寵、即將被掃地出門的正妻，竟然還會端起架子教訓(xùn)人。
她咬著唇，眼底漫上水光，委屈地看向我身后門口的方向。
我不用回頭也知道，沈硯來了。
果然，下一刻，他帶著怒意的聲音響起：“顧婉！你又在對依依做什么？”
我緩緩站起身，轉(zhuǎn)向他。
他大步走進來，徑直將柳依依護在身后，看著我的眼神充滿了不耐和厭棄，仿佛我是什么惹是生非的毒婦。
“王爺來得正好?！蔽椅⑽㈩h首，禮儀挑不出一絲錯處，“我正在教柳姑娘府里的規(guī)矩。她似乎不太懂，需要好生學(xué)學(xué)，免得日后出去，失了王爺?shù)念伱妗！?/p>
沈硯的眉頭擰得更緊：“依依單純，不必學(xué)這些繁文縟節(jié)！你少拿你那些規(guī)矩來壓人！”
“單純？”我重復(fù)了一遍這個詞，輕輕笑了一下，“王爺說是，那便是吧?！?/p>
我繞過他們，朝外走去。
“站??！”沈硯喝住我，“你要搬去哪里？”
“西院?！蔽夷_步未停。
“你……”他似乎被我這副油鹽不進的模樣噎住了，頓了一下，語氣更加陰沉，“你又在鬧什么脾氣？以為這樣就能讓本王……”
“王爺多心了?！蔽掖驍嗨?，站在門檻前，回身最后看了一眼這間我住了七年的屋子，然后目光平靜地落在他和他護著的女子身上。
“只是物歸原主而已。”
“畢竟，”我迎上他驟然銳利的視線，清清楚楚地說道，“正主既然回來了，替身自然該識趣點，讓出地方。”
沈硯的臉色霎時變得難看至極，像是被無形的手狠狠摑了一掌，猛地向前一步：“顧婉！你再說一遍！”
柳依依依在他身后，輕輕扯了扯他的袖子，聲音怯怯：“王爺，別為了依依和夫人生氣，都是依依不好……”
我不再看他們這出情深義重的戲碼，轉(zhuǎn)身，一步跨出了沁芳苑的門檻。
夕陽徹底沉了下去，暮色四合。
西院果然荒涼，院子里雜草叢生，屋子里彌漫著一股陳舊的灰塵氣。
春曉一邊指揮著小丫鬟們匆忙打掃，一邊又忍不住掉眼淚：“夫人，這地方怎么住人啊……”
我推開窗，看著窗外一株枯了一半的老樹。
“打掃干凈就好?！蔽艺f。
地方是死的，人是活的。
就像那顆死了七年的心，如今被狠狠捅了一刀，反倒?jié)B出點活氣來。
疼，但清醒。
夜里，我躺在陌生冰冷的床上，毫無睡意。
門外傳來壓低的爭執(zhí)聲，是沈硯的聲音，帶著怒意，似乎在訓(xùn)斥守門的婆子。
“……讓她滾出來見我！”
婆子聲音惶恐：“王爺，夫人、夫人已經(jīng)歇下了……”
“歇下？她今日說出那樣的話，攪得家宅不寧，如今倒能安心歇下？”他的聲音逼近，似乎想硬闖。
我坐起身，披上外衣。
“春曉。”
“夫人？”春曉立刻應(yīng)聲，她顯然也沒睡。
“去告訴王爺，”我聲音不高，卻清晰地穿透門扉，“若有事，明日再說。若無事，”
我頓了頓。
“便不要再來了?！?/p>
門外瞬間死寂。
過了許久，腳步聲沉重地遠(yuǎn)去。
我重新躺下，睜著眼，看著帳頂模糊的紋路。
夜很長。
但天，總會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