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飛文的手指在口袋里反復摩挲著那張泛黃的紙條，粗糙的紙質觸感像是直接刮在他的心上。文化節(jié)第二天的清晨，他比預定時間提前半小時來到展區(qū)，卻意外地發(fā)現林曉月已經在那里了。
她背對著入口，踮著腳調整墻上一張老照片的位置。晨光從體育館高處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光暈。紀飛文停下腳步，靜靜地注視著她的背影。那一刻，他仿佛又看到了多年前那個站在旋轉木馬前的小女孩，也是這樣專注而認真的側影。
“來得真早啊?！彼罱K還是出聲打破了寧靜，聲音比想象中要沙啞一些。
林曉月微微一怔，轉過身來時臉上還帶著未收斂的沉思，但很快又換上平日里那種恰到好處的微笑：“你也是?！?/p>
他們開始了一天的工作，將展品重新擺放整齊，擦拭展示柜的玻璃。紀飛文注意到林曉月今天格外安靜，不像往常那樣會時不時地和他討論展區(qū)的布置。她的目光時不時飄向那座旋轉木馬模型，卻又在與他視線相遇前迅速移開。
人流逐漸增多時，紀飛文故意站在旋轉木馬附近為參觀者講解。他特意提高音量，講述著童年時在游樂園的見聞，眼角余光卻始終鎖定在林曉月身上。她正在不遠處整理一疊老照片，聽到他的講述時，手中的動作明顯慢了下來。
“我記得特別清楚，”紀飛文對圍在身邊的一群學生說道，“那天的旋轉木馬音樂盒里放的是一首很老的曲子，旋律簡單卻格外動人?！?/p>
林曉月的手指幾不可察地顫抖了一下，一張照片從她指間滑落。她蹲下身去撿，長發(fā)垂下來遮住了她的表情。紀飛文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他幾乎可以肯定，她記得那首曲子。
中午休息時，紀飛文特意去買了兩份午餐?；氐秸箙^(qū)時，發(fā)現林曉月正獨自站在旋轉木馬模型前，手指輕輕撫過小馬的鬃毛，眼神遙遠而朦朧。
“吃點東西吧?！彼雎曁嵝?，看著她像是從夢中驚醒般轉過身來。
他們坐在展區(qū)角落的臨時休息處，沉默地吃著午餐。紀飛文幾次想要開口，卻又不知從何說起。那張紙條在他的口袋里發(fā)燙，每一個字都深深烙在他的記憶里：“下次還要一起來坐旋轉木馬哦！”
“你昨天……”林曉月忽然開口，聲音很輕，“是不是在相冊里發(fā)現了什么？”
紀飛文手中的筷子頓了一下。他抬起頭，對上她探究的目光，忽然意識到這是一個絕佳的機會。
“是一張舊紙條，”他謹慎地回答，仔細觀察著她的反應，“看起來是很多年前的東西了。”
林曉月的睫毛輕輕顫動，但她的表情控制得很好，只有微微抿緊的嘴唇泄露了一絲緊張：“哦？上面寫了什么？”
紀飛文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是不是曾經……去過城西那個老游樂園？就是后來改建了的那個?！?/p>
這個問題顯然出乎林曉月的意料。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捏緊了筷子，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那張紙條上的字跡，”紀飛文緩緩說道，“和我記憶中的某個人的筆跡很像。而那個人，曾經在那個游樂園的旋轉木馬前，與我有過一個約定?！?/p>
展區(qū)里人來人往，喧鬧聲仿佛隔著一層水幕，模糊而不真切。林曉月低下頭，長發(fā)垂落遮住了她的側臉。紀飛文能看到她微微顫抖的肩膀，和緊緊攥著餐盒的手指。
長時間的沉默后，她終于抬起頭，眼中閃爍著復雜的光芒：“每個人童年時都可能許下過很多約定，紀飛文。不是每個約定都需要被記住。”
“但這個約定對我很重要?！彼麍猿值?，聲音不由自主地柔和下來，“那天是她的生日，她卻一個人坐在旋轉木馬上。我看著她轉了一圈又一圈，那時候我就想，如果能讓她不再孤單該多好。”
林曉月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她放下餐盒，站起身來說：“該去忙了，參觀者越來越多了?！?/p>
整個下午，紀飛文都能感覺到林曉月在刻意避開他。她總是待在展區(qū)的另一端，與參觀者熱烈交流，或是埋頭整理展品，避免與他有任何眼神接觸。但紀飛文并不氣餒，因為他注意到，每當有參觀者問起旋轉木馬相關的問題時，她總會格外耐心地解答，眼神中流露出一種特別的溫柔。
傍晚時分，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參觀者紛紛躲進室內，展區(qū)里反而比平時更加擁擠。在幫助一位老教師尋找某張?zhí)囟ㄕ掌瑫r，紀飛文無意中在展示柜最底層發(fā)現了一本破舊的游樂園紀念冊。
他小心地翻開冊子，內頁已經泛黃，但每一頁都保存得相當完好。當翻到其中一頁時，他的呼吸驟然停滯——那上面貼著一張小小的旋轉木馬門票存根，日期正好是十二年前的七月十五日，林曉月的生日。而存根旁邊，用稚嫩的筆跡寫著一行小字：“今天是最開心的一天，謝謝你來陪我?！?/p>
紀飛文的手指輕輕撫過那行字，心臟像是被什么攥住了。他抬起頭，在人群中尋找林曉月的身影。她正在不遠處為幾位學生講解什么，側臉在燈光下顯得柔和而專注。
那一刻，所有的線索突然串聯(lián)起來——她回避話題的方式，她對旋轉木馬的特殊情感，那些欲言又止的眼神和刻意保持的距離。不是因為忘記，而是因為記得太清楚。
雨聲漸小，參觀者開始陸續(xù)離開。紀飛文走到林曉月身邊，輕聲問道：“能陪我一會兒嗎？等人都走了，我想給你看樣東西?！?/p>
林曉月疑惑地看著他，但還是點了點頭。
當最后一位參觀者離開后，展區(qū)里只剩下他們兩人。雨已經停了，夕陽從云層中探出頭來，金色的光芒透過濕漉漉的窗戶，在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
紀飛文拿出那本紀念冊，翻到貼有門票存根的那一頁，遞到林曉月面前。他清楚地看到她的臉色瞬間蒼白，手指微微發(fā)抖。
“這張存根，”他輕聲說，“是你留下的，對嗎？”
林曉月沉默了很久，久到紀飛文以為她不會回答。最終，她抬起頭，眼中閃爍著水光：“你為什么非要追究到底呢，紀飛文？有些事情，就讓它留在過去不好嗎？”
“因為那不僅僅是你一個人的回憶，”他的聲音變得異常柔和，“那也是我的。那個夏天，那個游樂園，那個坐在旋轉木馬上的小女孩……這些年，我一直沒有忘記?！?/p>
林曉月像是被什么擊中了，向后踉蹌了一步，靠在展示柜上。她的目光在紀飛文臉上徘徊，似乎在尋找什么，又似乎在確認什么。
“那天之后不久，我家就搬走了。”她終于開口，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我給你寫過信，但你從來沒有回?！?/p>
紀飛文愣住了：“什么信？我從來沒有收到過任何信?！?/p>
林曉月苦笑著搖頭：“可能丟了吧。那時候我想，或許你根本不在乎那個約定，只是我一廂情愿地把它看得太重?！?/p>
真相如同一道閃電劈開迷霧。紀飛文終于明白，為什么這些年來林曉月總是對他若即若離，為什么她總是回避那些關于過去的對話。不是因為她忘記了，而是因為她以為他忘記了，或者說，根本不在乎。
“我一直在找你，”他向前一步，聲音因激動而微微發(fā)顫，“搬家的那周我生病住院了，出院后我去過你家，但已經人去樓空。我問過所有可能知道你去向的人，但沒有人告訴我你搬去了哪里?！?/p>
林曉月睜大了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他：“你真的……找過我？”
紀飛文從口袋里掏出那張保存完好的紙條，小心翼翼地展開：“這張紙條，是我昨天在相冊里發(fā)現的?？吹剿牡谝谎?，我就認出了你的筆跡。這些字，和紀念冊上的一模一樣?！?/p>
林曉月的目光落在紙條上，眼眶突然紅了。她伸出手，指尖輕輕擦過那些已經褪色的字跡，仿佛在觸摸一個遙遠的夢。
“下次還要一起來坐旋轉木馬哦！”她輕聲念出紙條上的字，嘴角揚起一個苦澀的弧度，“那時候的我，真是天真啊?！?/p>
紀飛文的心像是被什么揪緊了。他看著眼前這個總是表現得堅強獨立的女孩，忽然看到了她內心深處那個仍然相信童話的小女孩。
“曉月，”他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那個約定，我一直都記得。不是出于責任或是別的什么，而是因為那是我童年中最珍貴的記憶之一?！?/p>
窗外，雨已經完全停了。夕陽的余暉將整個展區(qū)染成溫暖的橙色，那座旋轉木馬模型在光線下顯得格外夢幻，仿佛隨時都會轉動起來，奏響那首記憶中的旋律。
林曉月抬起頭，眼中的防備終于徹底瓦解。她看著紀飛文，目光中有一種釋然，也有一種長久以來的重負被卸下的輕盈。
“文化節(jié)結束后，”她輕聲說，“如果你還愿意，我們可以一起去游樂園。新建的那個，雖然和以前不一樣了，但……旋轉木馬應該還在?！?/p>
紀飛文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喜悅涌上心頭。他點點頭，努力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wěn)：“我很愿意?！?/p>
遠處傳來其他展區(qū)收拾物品的聲音，提醒他們這一天即將結束。但在那一刻，對紀飛文來說，某種東西才剛剛開始。
他們并肩收拾著展品，之間那種微妙的距離感已經消失不見。偶爾目光相遇時，兩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微笑，那是一種只有他們才懂的默契。
當最后一件展品被妥善收好時，林曉月忽然轉向紀飛文，從口袋里掏出一個小巧的鑰匙扣。那是一個微型的旋轉木馬，漆面已經有些磨損，但依然精致可愛。
“這個，”她將鑰匙扣放在紀飛文掌心，“本來是想當年送給你的生日禮物，但沒來得及。現在，雖然晚了很久，但……生日快樂，紀飛文。”
紀飛文怔怔地看著手中的鑰匙扣，這才想起下周就是自己的生日。一種難以言喻的情感涌上心頭，他輕輕握住那個小小的旋轉木馬，仿佛握住了一個失而復得的夢。
“謝謝你，曉月。”他的聲音有些沙啞，“這是我收到過的最好的禮物?！?/p>
夜色漸深，他們鎖上展區(qū)的門，并肩走在被雨水洗刷過的校園小路上。路燈將他們的影子拉得很長，時而交錯，時而分開，仿佛在跳著一支無聲的舞蹈。
在那個時刻，紀飛文明白，有些誤會需要時間來澄清，有些約定值得用一生去兌現。而他和林曉月之間，那些年被錯過的，終將會以另一種方式，回到他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