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雨黏糊糊地貼在老城區(qū)的青石板上，周明遠(yuǎn)把黑色賓利停在巷口時，
褲腳還是沾了片濕痕。他皺了皺眉，從副駕拿紙巾擦了擦——這地方他快十年沒來了，
窄巷、老墻、墻頭上垂下來的爬墻虎，都像蒙著層灰，連空氣里都飄著股舊木頭的味道。
“周先生，這邊請?！甭蓭熇详悡沃鴤阍谇懊嬉罚曇魤旱玫?，“老先生走的時候很平靜，
昨天早上保姆發(fā)現(xiàn)的，就坐在書房的藤椅上，手里還拿著本相冊?！敝苊鬟h(yuǎn)“嗯”了一聲，
沒接話。他和周敬山的關(guān)系，大概就像這巷口的墻——隔著距離，也隔著堵。父親是個怪人，
退休前在古籍修復(fù)室待了一輩子，退休后就窩在這老宅里，不接電話，不看新聞，
連周明遠(yuǎn)開公司、買別墅，他也只在電話里淡淡說句“知道了”。上次見面是三年前，
周明遠(yuǎn)帶著妻子孩子回來拜年，父親連飯都沒留，
只指著院子里那棵半死不活的石榴樹說：“這樹比你們誰都親，天天陪著我。
”當(dāng)時妻子臉色就不太好看，從那以后，周明遠(yuǎn)便很少再踏進(jìn)來。老宅的門是朱漆的，
掉了塊漆，露出底下的木色。老陳推開門時，門軸“吱呀”響了一聲，像哭。
院子里果然有棵石榴樹，枝椏歪歪扭扭，葉子黃了大半，雨打在上面，沒一點(diǎn)生氣。
廊下站著兩個人，聽到動靜都轉(zhuǎn)了頭。“大哥?！敝苊鞒窍乳_口，
他穿件洗得發(fā)白的棉布襯衫，頭發(fā)亂蓬蓬的，眼睛里有紅血絲。他比周明遠(yuǎn)小五歲，
做文物鑒定的，十年前因為一本古籍和父親吵翻，據(jù)說當(dāng)場摔了父親的刻刀，
從此幾乎斷了聯(lián)系。周明遠(yuǎn)點(diǎn)頭示意，目光落在旁邊的女人身上。周明慧，他唯一的妹妹，
嫁去了南方，算起來有十二年沒見了。她瘦了些，穿件素色連衣裙，手里攥著個帆布包，
看到周明遠(yuǎn)，嘴唇動了動，沒叫“哥”，只低下頭，用手指摳著包帶。
客廳里擺著張舊八仙桌，桌中間放著個黑色的骨灰盒，旁邊燃著兩根白燭，
火苗在雨風(fēng)里輕輕晃。保姆張嬸蹲在角落抹眼淚，看到他們進(jìn)來，
抽噎著說：“先生昨天還讓我買瑞香的肥，說天熱，怕花渴著……今早我進(jìn)來，
就見他靠在藤椅上，手里的相冊掉在地上，翻開那頁是你們小時候在院子里拍的，
先生手指還指著明慧的小辮子呢……”周明慧的肩膀抖了抖，沒說話。老陳清了清嗓子，
把公文包放在桌上：“三位，老先生上個月找過我，立了遺囑。按他的意思，
今天請你們過來，一是見個面，二是宣讀遺囑?！彼蜷_公文包，拿出一份疊得整齊的紙，
還有幾個用紅布包著的東西，“老先生說，遺產(chǎn)分兩部分，一部分是財物，包括存款、老宅，
另一部分是‘私物’，就是這幾個紅布包。他特意交代，必須先分配‘私物’，
且你們?nèi)烁髯哉业剿轿锉澈蟮摹売伞?，才能再談財物的分配?/p>
”周明遠(yuǎn)皺了皺眉：“什么緣由？”“不知道?！崩详悡u頭，“老先生沒說，
只說‘找到就知道了’?！彼闷鸬谝粋€紅布包，遞給周明遠(yuǎn)：“長子周明遠(yuǎn)，
分得：老相冊一匣，院中石榴樹一棵。”周明遠(yuǎn)愣住了。他以為至少會分些存款，
再不濟(jì)也是老宅的一部分，結(jié)果是一匣破照片，還有棵快死的樹？他接過紅布包，
里面果然是個舊木匣，沉甸甸的，打開看，里面是十幾張泛黃的照片，
大多是他小時候的——有他三歲時在石榴樹下爬的，有他十歲時背著書包的，
還有張是他二十歲創(chuàng)業(yè)失敗，灰頭土臉回家時拍的，照片里他低著頭，父親站在他身后，
半張臉藏在樹影里，看不清表情。“爸搞什么名堂？”周明城忍不住嗤了一聲，
“給大哥照片和樹，那給我們的是什么？不會是更離譜的東西吧？”老陳拿起第二個紅布包，
遞給周明慧：“女兒周明慧，分得：書房金邊瑞香一盆，帶鎖木箱一個?！敝苊骰劢舆^包，
手指觸到布下硬硬的輪廓，臉色白了白。那盆金邊瑞香她記得，
是她十五歲時從外婆家挖來的，栽在院子里，后來父親把它移進(jìn)了書房。她十年沒回來，
沒想到父親還留著?？赡悄鞠涫鞘裁矗克笾t布的手緊了緊，指尖泛白。最后一個紅布包，
老陳遞給周明城：“次子周明城，分得：古籍修復(fù)工具一套，牛皮筆記本一本。
”周明城接過來，打開看了眼——工具是普通的刻刀、鑷子，木頭柄都磨得發(fā)亮了，
筆記本是黑色牛皮的，封面上沒字，翻了翻，里面寫滿了奇怪的符號，像甲骨文，
又像隨便畫的鬼畫符。他想起十年前和父親吵架的場景，父親紅著眼說“你懂個屁”，
他吼“你就是固執(zhí)，守著些破爛當(dāng)寶貝”，心里突然堵得慌?！柏斘锬?？”周明遠(yuǎn)打斷沉默，
語氣有些冷，“總不能讓我們拿著這些破爛就走吧？”老陳嘆了口氣：“老先生說，
等你們各自弄明白‘私物’的緣由，再聯(lián)系我。到時候，
我會把存款明細(xì)、老宅的房產(chǎn)證給你們。他還留了句話——‘找不到緣由，
就算把財物給你們，你們也拿不穩(wěn)’?！庇赀€在下，打在窗欞上，嗒嗒響。
周明遠(yuǎn)看著手里的舊相冊，周明慧攥著裝有花盆的紅布包，
周明城翻著那本寫滿符號的筆記本，誰都沒說話。客廳里的白燭燒得慢，光影落在三人臉上，
明明滅滅，像極了他們和父親之間，那些從未說出口的話。
周明遠(yuǎn)把那匣老照片塞進(jìn)公文包時，指腹蹭過木匣邊緣的磨痕。這匣子看著有些年頭了，
邊角被摩挲得發(fā)亮，蓋沿還刻著朵簡單的石榴花——他小時候總愛摳這花紋，
父親發(fā)現(xiàn)了也不罵，只拿布擦干凈，再把匣子鎖進(jìn)書柜最底層?！按蟾缫獛д掌?？
”周明城的聲音從身后傳來，他正蹲在書房角落翻那套修復(fù)工具，
鑷子、刻刀被他一一擺在舊案上，“爸這遺囑蹊蹺得很，不如先把東西都留在老宅，
咱們分頭查？”周明遠(yuǎn)沒回頭：“我公司還有事，照片先帶回去。
”他對這些“解謎”的事沒興趣，只想盡快找到所謂的“緣由”，把存款和老宅的事敲定。
至于那棵石榴樹，他瞥了眼院中的枯枝，只當(dāng)是父親老糊涂了——難不成這樹底下埋了金條？
周明慧抱著那盆金邊瑞香站在廊下，雨絲落在葉片上，打濕了她的袖口?！拔摇伊粝掳?。
”她輕聲說，“這花得天天澆水，老宅離得近，我住酒店也方便?！彼奕ツ戏胶?，
很少回北方，這次回來只帶了個小行李箱，此刻抱著花盆的樣子，倒像抱著件稀世珍寶。
周明城抬頭看她一眼，沒反駁，只指了指書房的舊藤椅：“爸的日記可能在書架第三層，
你找找看，或許有線索?！比藳]再多說，周明遠(yuǎn)率先走了，
賓利的引擎聲在窄巷里漸遠(yuǎn)；周明慧把瑞香放在書房窗臺上，
開始翻找書架；周明城則坐在父親常坐的藤椅上，摩挲著那本牛皮筆記本，
指尖停在扉頁的一個符號上——那符號像片葉子，他記得父親修復(fù)古籍時，
總在頁邊畫這個標(biāo)記。周明遠(yuǎn)回到公司時，秘書正拿著一堆文件等他簽字。
他把公文包扔在沙發(fā)上，隨手翻開最上面的合同，目光卻總飄向那個木匣。
直到傍晚處理完所有事，他才靠在沙發(fā)上，打開了匣蓋。照片比他白天看到的更多，
足足有三四十張，從他三歲到三十歲，幾乎每個階段都有。最舊的那張是黑白照，
他光著屁股坐在石榴樹下，父親蹲在旁邊，手按在他頭頂，
嘴角似乎帶著笑——他記不清這張照片是誰拍的，只模糊記得那天父親難得沒去修復(fù)室，
蹲在院子里教他認(rèn)石榴花：“這是‘丹若’，花開得紅，果子甜。
”他指尖劃過照片里的石榴樹，突然發(fā)現(xiàn)照片背面有淡墨痕跡。翻過來一看，是行極小的字，
用毛筆寫的，墨跡已經(jīng)發(fā)灰：“明遠(yuǎn)三歲，愛摳樹疤，今日給樹纏了布。
”周明遠(yuǎn)的心猛地一揪。他從不知道父親會給照片寫注腳，更不記得自己小時候愛摳樹疤。
他繼續(xù)翻，每張照片背面幾乎都有字：“明遠(yuǎn)十歲，第一次得獎狀，藏在樹洞里，
被我找到了”“明遠(yuǎn)二十歲，創(chuàng)業(yè)敗了，回家沒哭，
蹲在樹下抽了半包煙”……翻到最后一張，是他三十五歲時拍的。那天他陪妻子回來拿東西，
父親站在門口沒讓進(jìn)，只在他轉(zhuǎn)身時叫住他，舉著舊相機(jī)拍了張背影。
照片背面的字比之前重些，墨跡洇了點(diǎn)：“明遠(yuǎn)買了新車，穿西裝挺精神，就是瘦了。
”他盯著那行字，喉結(jié)動了動。三十五歲那年，他公司剛上市，確實忙得瘦了十斤，
連年夜飯都是在應(yīng)酬桌上過的。父親怎么知道他瘦了？他從沒跟父親說過這些。
這時手機(jī)響了，是周明城發(fā)來的微信：“大哥，我在爸的筆記本里看到句話：‘丹若結(jié)果時，
藏物自見’。丹若是不是石榴樹？”周明遠(yuǎn)猛地站起來。他想起白天瞥到的石榴樹，
枯枝上還掛著幾個干癟的舊石榴——父親去年秋天沒摘果子，任由它們掛在樹上風(fēng)干。
他抓起車鑰匙就往外走，秘書在后面喊：“周總，晚上還有個飯局……”“推了。
”他只丟下兩個字，腳步?jīng)]停。再次回到老宅時，天已經(jīng)黑了。周明慧還在書房，臺燈亮著，
她正趴在案上翻一本泛黃的日記，旁邊放著個打開的舊木箱——箱子里沒金銀珠寶，
只有幾件小孩的舊衣服，還有一塊碎了的玉佩?！按蟾纾俊敝苊骰厶ь^，眼睛紅紅的，
“你怎么回來了？”“找東西?！敝苊鬟h(yuǎn)沒多說，徑直走進(jìn)院子。月光透過云層灑下來，
石榴樹的影子歪歪扭扭地映在地上，像個佝僂的老人。他蹲在樹下，
伸手摸樹干——樹干上果然有幾處光滑的疤，是小時候被他摳的，如今被歲月磨得平了。
“爸說‘丹若結(jié)果時，藏物自見’?！敝苊鞒且哺顺鰜恚掷锬弥P記本，
“今年的果子沒摘，會不會藏在果子里？”周明遠(yuǎn)抬頭看枯枝上的干石榴，
搖了搖頭：“這果子早就空了?！彼浀眯r候摘石榴，熟透的果子會裂開，
里面的籽紅得像瑪瑙，可這些干果子縮得只有拳頭大，一碰就掉渣。他伸手晃了晃樹干，
突然發(fā)現(xiàn)樹根處有塊土比別處松。白天雨下得大，泥土被沖得露出一小塊深色的東西，
像是鐵皮?！澳苗P子來?！敝苊鬟h(yuǎn)對周明城說。周明城很快從廚房找來一把舊鐵鏟。
周明遠(yuǎn)沒讓他動手，自己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挖開松土。挖了不到半尺深，
果然碰到了硬東西——是個巴掌大的鐵皮盒，銹跡斑斑，盒蓋用鐵絲纏了好幾圈。
他把盒子捧出來，用紙巾擦干凈，解開鐵絲。盒蓋打開的瞬間，
里面的東西掉了出來——幾張皺巴巴的工資條，還有一封封了口的信。工資條是二十年前的，
上面的名字是周敬山，金額少得可憐，卻每張都被撫平了褶皺。周明遠(yuǎn)拿起最上面的一張，
日期是他創(chuàng)業(yè)失敗那年——那年他欠了高利貸，走投無路時，突然收到一筆匿名匯款，
剛好夠還債務(wù)，他一直以為是朋友幫的忙。信是寫給周明遠(yuǎn)的，字跡和照片背面的一樣，
是父親的筆體：“明遠(yuǎn)，當(dāng)你看到這信時，我大抵不在了。那年你創(chuàng)業(yè)敗了，
回家蹲在樹下抽煙，我站在門口看了很久，想遞根煙給你，又怕你嫌我啰嗦。你媽走得早，
我不會說軟話，只能偷偷把攢了十年的工資匯給你，沒留名字，是怕你覺得欠我的。
那棵石榴樹是你媽懷你時栽的，她說等你長大，就摘石榴給你吃。你走后，
我每年都給樹施肥，看著它開花結(jié)果，就像看著你從小到大的樣子。照片背面的字，
是我怕老了忘了，記下來的。別嫌爸古怪，爸只是……不知道怎么疼你。
”周明遠(yuǎn)捏著信紙的手在抖，紙角被他攥得發(fā)皺。他想起創(chuàng)業(yè)失敗那天，
自己蹲在石榴樹下抽煙，總覺得背后有雙眼睛，回頭卻只看到空蕩蕩的院門。
原來父親一直站在那里，只是沒敢叫他?！按蟾纭敝苊鞒钦驹谒砗螅曇粲行﹩?，
“爸……他不是不愛我們。”周明遠(yuǎn)沒說話，只蹲下身，把鐵皮盒放回土里，
又小心翼翼地填上土。月光落在他背上，像一層薄霜，他抬手抹了把臉，
摸到一片濕——不知道是雨，還是淚。書房里，周明慧正對著那盆金邊瑞香發(fā)呆。
她給花換盆時，發(fā)現(xiàn)盆底粘著張小紙條，上面是父親的字：“瑞香喜陰，每周澆一次水，
明慧小時候總忘?！彼肫鹗鍤q那年，從外婆家挖來這株瑞香，興沖沖地栽在院子里，
結(jié)果忘了澆水，葉子枯了大半。父親沒罵她，只把花移進(jìn)書房，每天早晚各澆一次水，
還跟她說：“這花通人性，你對它好，它就開花給你看?！焙髞硭奕ツ戏剑?/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