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把夜切開一條路。雨拎著空氣往下砸。我靠著窗，看雨線一層一層落下，
睡意從額頭上退回去。我突然想起一個問題：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對他的表達欲退了呢？
大概是某一天，我看著滿屏密密麻麻的消息，他只撿了最后一條回。他一貫如此。
我那會兒沒在意。后來，不知怎么就累了。我給他發(fā)某音的視頻：“春天來了，
川西的花開了，過段日子我們一起去稻城好不好？”他沒回。
我替他找了個理由：可能沒看到。后來我又發(fā)：“那我們先訂五一，避開高峰。
”他還是沒回。那一刻我把手機扣在桌上，胃里空了一塊。車里暖風開小了。
我把手塞進大衣口袋里。前面的人在開車，雨刷來回刮，他的右手搭在方向盤上，
左手時不時摸一下?lián)跷弧Ｎ覀冊诘纫粋€紅燈。他抬手想拿水，手背碰到手機，水灑出來一圈。
他慌忙去扶，整個人往前探，安全帶勒住他，他咬了咬牙?！凹堅谀膬?？”他問。
“你副駕抽屜?！蔽艺f。他開錯了格子，先碰到了一盒備用口罩，又拿出來一只黑色打火機，
夾在指縫里，最后才摸到紙。紙抽出半包，掉了幾張在地上，他彎腰撿。我看著雨，
看他掉鏈子，沒伸手。他清了清嗓子：“你剛剛打字又刪了什么？
”“刪了跟你沒關系的東西?！薄拔易罱叵⒙恕Ｎ摇薄澳阕罱叵⒁恢甭?。
”我看著前座椅背，“以前也慢?！彼麤]再解釋。綠燈亮了，車開出去。我叫秦寧，二十九，
新媒體策劃。標簽：囤小票，愛清單，口頭禪是“行吧”。我的軟肋是已讀不回。
我的欲望很俗：有回應，有計劃，有個能一起走哪兒的人。他叫周行，三十一，做產(chǎn)品，
項目總監(jiān)。表面上利落，干干凈凈。內(nèi)里其實笨，念舊，家里事多。
他的軟肋是別人說他沒擔當。他背著一條隱秘的背景：父親脾氣硬，母親身體弱，
弟弟不上心，他夾在中間。我們現(xiàn)在是冷戰(zhàn)狀態(tài)。導火索是那條“稻城”的消息。他沒回。
我失望得像把鑰匙插錯了門。他在紅綠燈前停住，轉(zhuǎn)頭看我：“你周五要去客戶那邊嗎？
”“去?！薄拔夷懿荒芙幽?？”“不用?！彼帕艘宦?，把話吞回去。雨刷繼續(xù)刷。
他以前不親自接我。大風天，凌晨，他習慣丟紅包過來：“乖。自己回來。上車開行程。
”那會兒我覺得這是情侶之間自然的分工。后來想明白了，那是他把日常交給錢處理。
我把包放好，拉著安全帶，扣上。他的手機亮了一下，是工作群，消息刷上來。他瞟一眼，
又收回?！澳愕囊曨l，我看了?！彼_口?！芭??！薄拔乙恢毕肴サ境恰?/p>
”“你想去的地方很多。你去的地方也很多?！薄拔摇薄靶辛?，你專心開車。
”我看外面，“雨太大?！彼扬L量調(diào)大一點，擋風玻璃清了些。我閉眼，
腦子里反而更清醒。我突然想起去年一個夜里，我在一個飯局坐到末尾，手機震動，
他發(fā)來四個字：“早回去?！蔽一兀骸拔以诮Y賬?！彼亓艘粋€紅包。我收下。后來想想，
這條線被我自己拉斷了。不是他一刀，是我先放了手。到小區(qū)門口，他把車停下，打了雙閃。
“要不我送你到樓下。”他試探?！安挥谩！蔽胰ダT，門沒開?！昂箧i沒解?！蔽艺f。
他連按兩下，才解開。我下車，風撲過來，冷。我掀開綠柄傘，往里走。他在車里看著我，
手放在方向盤上，沒動。我能感覺到，但我沒回頭。電梯上升。手機震了一下，
是同事梅的消息：“明天客戶趙云要來，上午十點半，你別遲到。”我回：“收到。
”她又補一句：“昨天看到你朋友圈，那個視頻挺好看的。你們要去稻城嗎？”我：“看他。
”她發(fā)一個“唉”的表情：“你啊，就想要一句確定?！蔽覜]回。家里安靜。
我給燈開到一半，換鞋，去廚房燒水。餐桌上一角放著一個票據(jù)夾，
是我上周末整理的時候拿出來的。我不由自主去翻。里面壓著一張高鐵票副本，打印的。
出發(fā)地“成都東”，到“西城”。日期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九。上面是他的名字。
那天晚上九點半，我在一個飯局。那晚我給他發(fā)了定位，他回“早點回”。我盯著那張票看。
票角卷了一點，紙是便利店店員打印的那種薄紙。為什么會有這張票？他什么時候去的成都？
我不知道。他沒說。水燒開了。我把杯子放到一邊，水從壺口濺出來一點，燙到手背。
我縮了一下，換手。我去客廳，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信息提示燈一閃一閃。我按滅。
第二天早上，我早到公司十五分鐘。前臺桌上放著兩杯無人認領的奶茶，冰塊化成水。
“誰的？”我問?！摆w云的。她剛走去開會，你要不要？”前臺說?！安灰！蔽疑蠘?，
電腦打開，郵件一封一封過來。我把清單貼在屏幕右側，
寫上今天的待辦：“十點半會、三點修改、五點走流程?！笔c二十，趙云來了。她一身白，
笑得恰到好處?！扒貙?，好久不見。”“你好?！彼拢统龉P記本，翻開，寫會議要點。
她很能干。我承認。會開到一半，她手機亮了下，她瞄了一眼，繼續(xù)說話，沒受影響。
中場休息時，她走到我旁邊，低聲：“我昨天看你發(fā)的視頻?！薄班拧！薄拔乙蚕肴サ境?。
”她笑，“一直沒騰出時間。”我不接。我不想把旅行和她放在一個句子里。
她又說：“你們加油?！薄爸x謝?！蔽曳笱堋?，
她把一張名單遞給我：“這是下周的簽到?！蔽医恿耍瑳]看。她收拾東西的時候，
一個透明文件袋從她包里滑出來，我替她撿。里面夾著一張成都的酒店小票，
抬頭是一個鏈家的名字。日期恰好也是去年十一月二十九。我把文件袋塞回她包里，
什么也沒說。她看我一眼：“謝謝?！蔽缧?，我去便利店買飯?；貋砺飞希謾C震動，
是一個陌生號碼。標注“市一醫(yī)院”。“你好，請問是秦女士嗎？
關于去年十一月二十九晚上的停車記錄，有人申請調(diào)取，我們需要確認一下是不是你的郵箱。
”我心里一緊：“是的，郵箱是這個?！薄吧暾埲耸侵苄障壬?。我們會把敏感信息遮掉，
同時發(fā)一份到你的郵箱?！薄昂??！蔽覓炝穗娫?，停在安全出口的窗邊，看外面的薄天色。
五分鐘，郵箱響。我點開郵件，是一張清單。寫著車牌、入場時間“18:06”，
出口時間“22:51”。備注上寫“急診通道”。我盯了十秒，手心有一點汗。
他那晚在醫(yī)院。我那晚在酒局。我們那晚誰都沒去找誰。我回到工位，盤了一下腦子。
線索有三：高鐵票，醫(yī)院停車記錄，趙云的酒店小票。我開始做我的“齒輪鏈”。
我把抽屜拉開，舊票據(jù)掉出來。我把高鐵票拿出來，放到桌上。我打開手機，
翻去年十一月的聊天記錄。我點開十一月二十九晚上我發(fā)送定位的那條，
時間“21:37”。我對照高鐵票上的“到達時間”。它寫著“22:05”。
我打開公司OA，查那天的會議簽到，周行下午五點四十簽退。我拿上外套，下樓，
去樓下便利店打印。我把高鐵票、簽到、停車記錄打出來，一份放包里，一份夾進票據(jù)夾。
我給周行發(fā)了一張照片：三張紙攤在桌上。我什么也沒配。他回了四個字：“在開會。
”下午三點，開會。我腦子里一直有一個小聲音在念：你不問就永遠不知道。我收住它，
把手指按在鍵盤上，做記錄。晚上六點，我在公司樓下等車。他來了，站在雨篷下，
手上拿著一杯豆?jié){。“給你?！薄拔也缓?。”“你以前喝?！薄耙郧昂芏?。”他沒接話。
我看他手背上的水滴。他抬起手，抹了一下?！澳阍卺t(yī)院調(diào)了記錄。”我開口?！班拧?/p>
”“你要說什么？”“我媽那天突然發(fā)病。我去急診。手機沒電了，關機。
我坐了晚上的高鐵回來，第二天早上又趕回去。”“你為什么不說？”“我以為說了是解釋。
你不愛解釋。我以為我把結果做好就夠了。”“你以為太多了?！蔽铱粗澳悴徽f，
是省事。你說，是讓我們兩個人都累一點。但有些累，得一起擔。”“我知道了?！彼皖^，
“我來晚了?！薄澳銇硗聿恢菇裉臁！彼ь^，看著我，沒吭聲。他的喉結動了一下，
像吞了什么硬的東西。“趙云那張酒店小票也在你那里嗎？”我問。“我沒有。
”“她包里夾著?！薄八翘烊コ啥颊労贤瑢涌蛻?。我后來去醫(yī)院，我們沒在一個地方。
”“我不想再猜。”“我可以想辦法拿到她那天的簽到記錄?！薄安挥媚阆朕k法。
我自己問她?！钡诙?，
我給趙云發(fā)消息：“能不能給我一張你去年十一月二十九的簽到照片?！彼牖兀骸翱梢浴?/p>
”過了一會兒，她發(fā)來一張會議簽到墻的照片，時間顯示“19:05”，地點是一個展廳。
她站在背景板旁，穿黑色套裝。她緊接著發(fā)來第二張，是她手表的步數(shù)，
晚上十點顯示“步數(shù)6000，運動結束”。她最后發(fā)了一句：“我不想被誤會太久。
我和他是同事。我有我的野心，但不想靠男人。”“謝謝?！蔽一貜汀５谌煜挛?，
我們因為一個線上活動被臨時叫去見王總。王總飯局。菜很油。第一杯酒遞到我面前。
我端起杯，正準備說“以茶代酒”。周行伸手擋住，酒灑了一點在桌上?！八荒芎取?/p>
”他說。王總臉一沉：“你幫她擋？”“我陪你?！敝苄邪盐业谋畔?，把自己的端起，
一口喝。又倒一杯，一口喝。第二杯太急，嗆了一下，他咳了一聲。
王總哼了一聲：“年輕人，別逞能。”“不是逞能，是規(guī)矩?！敝苄械共瑁?/p>
“這個項目我們走流程，流程歸流程，人歸人?！蓖蹩倹]說話，擺擺手。這頓飯，不歡而散。
代價是，走出包間時，王總的助理冷眼看了我們一眼。我知道，項目會拖。我并不意外。
那晚，周行把我送回家。他沒上樓?！澳阆氩幌胫亟?？”他在車里問?！拔也恢?。
”“你說條件?！薄靶邪伞Ｈ龡l?！薄澳阏f?！薄耙?，‘乖’這個詞刪掉。
以后不用錢替你說話。二，遲到提前十五分鐘發(fā)定位，不許只寫‘堵車’三個字。三，
每周固定一天吃飯，兩小時不看手機。你家有事我陪你，你的工作有事你提前說?！薄昂?。
”“還有一條加分項?！薄笆裁?？”“明年的春天，我們?nèi)サ境?。如果去不了?/p>
先去附近的山。跟我走一段?！彼c頭：“好。”他把手機拿出來，
當場刪了“快捷短語”里的“乖”。他把我們的日歷同步給我。他加了一個“我們”的標簽。
他看著我，“這樣行嗎？”“先這樣。”他學得慢。他會忘記。他會打翻水杯，會穿錯襪子，
會把停車卡放在另一件外套里，會在我面前露怯。但他在努力。這件事，值錢。
我們開始執(zhí)行條款。第一周，他按時來，遲到八分鐘。提前十六分鐘發(fā)了定位。
定位發(fā)了兩次，一次發(fā)錯位置，發(fā)到了一個奶茶店。他緊接著發(fā)語音：“我不在這兒，
我在你公司后門。軟件抽風。”我回了一個“行吧”。那天我們?nèi)コ悦?。他把辣椒端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