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的葬禮按照白族的傳統(tǒng)習俗，簡單卻莊重。
我將她安葬在后山的祖墳地里，那里能俯瞰整個村落，還有她操勞了一輩子的田地。
入土為安，黃土落下，我知道，我與這片土地最深的牽絆，也隨著奶奶一同埋入了地下。
父母沒有再出現(xiàn)，或許是被我那天的爆發(fā)震懾住，或許是覺得從我這里再也榨不出什么油水，索性眼不見為凈。
只有幾個遠房親戚和鄰居阿婆來幫了忙。
整個過程，我異常平靜，沒有再多流一滴眼淚。
極致的悲傷過后，是一種近乎麻木的空洞。
處理完所有事宜，我在老屋又住了兩天。
收拾奶奶的遺物時，找到不少我小時候的獎狀和作文本，都被她用塑料布仔細地包著，珍藏在一個舊木箱的最底層。
摩挲著那些泛黃的紙頁，我的心才又重新泛起細密的疼。
手機偶爾會響，大多是編輯催稿的消息，或是平臺活動的通知。
我機械地回復著，心思卻完全不在這上面。
那個簡單的微信對話框，再也沒有新的消息彈出。
沈卿塵就像香港那片繁華璀璨的夜景，驚鴻一瞥后，便沉入了我生活遙遠的海平面之下，只剩下一個模糊而清冷的輪廓。
偶爾想起，會覺得那幾日的交集，恍如隔世的一場夢。
他是醫(yī)術高超的醫(yī)生，住在加多利亞山的豪宅，開著黑色奧迪，而我，是剛剛失去唯一親人、與原生家庭決裂、蝸居在小城出租屋里靠著寫故事謀生的普通女孩。
我們本該是兩條永不相交的平行線。
……除了，他安靜地躺在我那少得可憐的微信好友列表里，像一個沉默的注腳，提醒著我那段兵荒馬亂又摻雜著一絲奇異溫暖的日子。
一周后，我離開了彌渡，返回了我長居的省會城市昆明。
這里節(jié)奏比香港慢很多，也比山村現(xiàn)代化，是我能負擔又能找到安靜寫作環(huán)境的棲身之所。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
每日碼字、投稿、偶爾接一些配音的零活。
只是房間里少了奶奶絮絮叨叨的電話問候，變得格外寂靜。
我常常對著電腦屏幕一坐就是半天，靈感枯竭，情緒低落。
不開心的時候，我就戴上耳機，循環(huán)播放那些悲傷的純音樂，《風居住的街道》的鋼琴聲像冰冷的溪流，能稍稍沖刷心底的滯澀。
日子過得像一杯不斷續(xù)杯的白開水，寡淡無味。
直到那天下午，我出門扔垃圾，在樓道里碰到了房東太太。
她笑著跟我打招呼：“小羅回來啦？家里老人身體好些了嗎？”
我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指的是我上次匆匆離開時說的“家里老人生病”。
“她……去世了?！蔽业吐曊f，心臟又習慣性地微微一抽。
房東太太臉上的笑容立刻變成了同情：“哎喲，節(jié)哀順變啊孩子。那你……以后一個人更要好好照顧自己。”
我點點頭，扯出一個勉強的笑。
回到冷清的小公寓，我窩在沙發(fā)里，看著窗外逐漸暗下來的天色，一種被全世界遺忘的孤獨感再次席卷而來。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手機，點開了那個幾乎快要沉底的微信對話框。
上一次對話，還停留在他那句“如有需要，可以聯(lián)系?！?/p>
我需要什么呢？我需要一個傾聽者？需要一個……能理解那段經(jīng)歷的人？
我的手指在屏幕上懸停了很久，最終，只是打出了一行看似平淡無奇的字。
【羅綰卿】：沈醫(yī)生，冒昧打擾。奶奶的死亡證明和相關醫(yī)療文件，我需要保留原件還是復印件以備不時之需？
這是一個合情合理、不會顯得過于突兀的詢問借口。
發(fā)出去后，我立刻把手機屏幕扣在沙發(fā)上，心臟卻莫名地跳快了幾分，像做了什么虧心事。
我告訴自己，這只是正常的后續(xù)事宜咨詢，畢竟他是主治醫(yī)師。
幾分鐘后，手機嗡地震動了一下。
我?guī)缀跏橇⒖套チ似饋怼?/p>
【沈卿塵】：羅小姐，原件務必妥善保管。復印件可準備一兩份，用于辦理某些手續(xù)時可提交復印件，但原件不要輕易交出。
他的回復很快，依舊是專業(yè)、簡潔、滴水不漏。
【羅綰卿】：好的，明白了。
【羅綰卿】：謝謝沈醫(yī)生。
對話似乎又可以到此為止了。
我嘆了口氣，說不清是放松還是失落。
然而，就在我準備放下手機時，他的消息又跟了過來。
【沈卿塵】：最近睡眠還好嗎？
我的心猛地一跳。
這顯然已經(jīng)超出了醫(yī)生對病人家屬常規(guī)隨訪的范疇。
他是在以醫(yī)生的身份進行專業(yè)詢問，還是……？
我老實地回答，帶著一絲自己都沒察覺的依賴。
【羅綰卿】：不太好，容易醒。
【沈卿塵】：食欲呢？
【羅綰卿】：也不太好。
那邊顯示“正在輸入…”，持續(xù)了好一會兒，似乎他在斟酌語句。
【沈卿塵】：悲傷需要過程，不必強迫自己。
【沈卿塵】：但身體是本錢，試著規(guī)律進食，哪怕少量。睡前可以試試溫牛奶。
標準的醫(yī)生建議，甚至有點教科書式的刻板。但由他那樣清冷的人說出來，卻莫名帶著一種讓人信服的力量。
【羅綰卿】：嗯，我試試
【羅綰卿】：謝謝。
我猶豫了一下，指尖在屏幕上徘徊，最終鼓起勇氣多打了一行字。
或許是因為隔著屏幕，給了我一絲安全感。
【羅綰卿】：沈醫(yī)生，香港最近還那么悶熱嗎？
問完我就后悔了。
這問題太私人，太沒話找話了。
但他似乎并不覺得冒犯。
【沈卿塵】：這兩天有雷雨，稍微緩解了些。不過一放晴，依舊。
他甚至還附帶了一張圖片。
不是自拍，也不是風景照，而是從他辦公室窗戶向外拍去的景象。
陰霾的天空下，是密密麻麻的高樓大廈，玻璃幕墻上反射著烏云的光，壓迫感十足，卻又奇異地印證著他的話。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生活和工作環(huán)境的一角，冰冷、現(xiàn)代、高效，就像他給人的第一印象。
【沈卿塵】：彌渡應該已經(jīng)入秋了？
他竟然還記得我老家的名字，并且延續(xù)了之前關于天氣的話題。
【羅綰卿】：我已經(jīng)回昆明了，這邊秋天很舒服，不冷不熱。
【沈卿塵】：昆明是好地方。
對話再次自然地停頓下來。
但這次，我沒有感到尷尬或距離感。
一種無聲的、微妙的聯(lián)系，似乎通過這斷斷續(xù)續(xù)的文字，在相隔千里的兩個城市之間悄悄建立起來。
之后幾天，我們偶爾會有一兩句簡單的交流。
通常是由我這邊一個看似“正當”的、關于醫(yī)療或文件的微小問題開始，然后會不經(jīng)意地滑向幾句關于天氣、關于飲食、關于睡眠的閑聊。
他話永遠不多，言簡意賅，偶爾甚至會顯得有些笨拙和直男式回答。
但他幾乎每次都會回復，不會讓我的話落空。
我漸漸發(fā)現(xiàn)，沈卿塵并不像他外表看起來那么不近人情。
他只是習慣性地用理智和冷靜包裹自己，或許是他的職業(yè)要求，或許是他的性格使然。
但他的細心是刻在骨子里的——他會記得我提過一句昆明降溫，第二天就會發(fā)來消息提醒添衣；
他會在我某天深夜更新了小說后，第二天早晨發(fā)來一句“熬夜傷肝”的醫(yī)囑式提醒；
他甚至有一次，在我發(fā)了一張自己做的、略顯失敗的糖醋排骨照片抱怨時，回復了我一條詳細的粵式糖醋汁調(diào)配比例。
【沈卿塵】：廣式做法會偏甜酸，茄汁和蘇梅醬的比例很關鍵，試試看。
我看著那條消息，幾乎能想象出他面無表情敲下這些烹飪要點的樣子，忍不住對著手機屏幕輕輕笑了一下。
這是奶奶離開后，我第一次真心實意地感到一絲暖意。
他就像一顆沉默的、外殼堅硬的糖果，需要慢慢剝開，才能嘗到里面那一點出乎意料的、細膩的甜。
而我，在不知不覺間，竟然開始期待每一次手機提示音的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