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槐樹下的藥香林晚的車停在村口那棵老槐樹下時,
輪胎碾過的碎石子發(fā)出“咯吱”一聲響,像極了外婆陳桂蘭每次拉開抽屜找紗布的動靜。
她推開車門,五月的風(fēng)裹著槐花香撲過來,
混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草藥味——那是刻在她骨血里的味道,從六歲到十六歲,整整十年,
都沒散過。老房子還是老樣子。土坯墻被歲月浸成了深褐色,院門口的月季花剛打了花苞,
葉片上沾著清晨的露水。外婆生前總說,這花要等端午才開得旺,可今年端午還沒到,
林晚卻先回來了。她走過去,指尖碰了碰花苞,冰涼的露水沾在指腹,
像外婆以前給她擦汗時的手心。堂屋的門沒鎖,虛掩著,推開門的瞬間,
灰塵在陽光里跳著舞。靠墻的八仙桌上,放著一個深棕色的老藥箱,
銅制的搭扣已經(jīng)氧化發(fā)黑,邊角被磨得光滑——那是外婆的寶貝,也是林晚此行回來的目的。
她走過去,輕輕掀開搭扣?!斑青币宦?,像是打開了時光的閘門。
藥箱里的草藥味撲面而來,干燥的艾葉草、切碎的金銀花、用紅紙包著的川貝母,
還有一個疊得整整齊齊的藍(lán)布小口袋,里面裝著她小時候常玩的玻璃彈珠。
林晚的指尖頓在玻璃彈珠上,忽然就想起十二歲那年的夏天。她和隔壁的小虎在曬谷場瘋跑,
摔破了膝蓋,鮮血滲出來,染紅了淺色的褲子。她嚇得直哭,小虎也慌了,
拉著她往外婆家跑。外婆當(dāng)時正在院子里翻曬草藥,看見她的樣子,
手里的木耙子“哐當(dāng)”一聲掉在地上。她快步走過來,蹲下身,
粗糙的手指輕輕碰了碰她的膝蓋,眉頭皺得緊緊的:“傻丫頭,跑這么快做什么?
”那天的陽光特別毒,外婆把她抱進堂屋,從藥箱里拿出碘伏、紗布,
還有一小瓶綠色的藥膏?!斑@是薄荷膏,抹上不疼?!蓖馄诺穆曇艉茌p,帶著草藥的清香。
林晚趴在外婆的腿上,看著外婆小心翼翼地給她清理傷口,陽光透過窗欞,
落在外婆的白發(fā)上,像撒了一層碎金?!巴馄?,”當(dāng)時的她小聲問,
“你為什么有這么多藥???”外婆笑了,指尖捏了捏她的臉蛋:“以前你外公在的時候,
總愛上山采藥,我跟著學(xué)了點。后來鄰里有個頭疼腦熱的,都來問我要藥,時間長了,
就攢下這么個藥箱?!蹦菚r候林晚還不懂,外婆說的“以前”里藏著多少思念。她只知道,
外婆的藥箱是萬能的,不管是感冒發(fā)燒,還是蚊蟲叮咬,外婆總能從里面找出對應(yīng)的藥,
輕輕一治,病就好了??涩F(xiàn)在,藥箱還在,外婆卻不在了。林晚把玻璃彈珠放回藍(lán)布口袋,
又往下翻,摸到一個硬殼筆記本,封面已經(jīng)泛黃,上面用鋼筆寫著“陳桂蘭”三個字,
字跡歪歪扭扭,是外婆后來學(xué)寫的。外婆沒讀過書,小時候家里窮,
只跟著私塾先生認(rèn)過幾個字。后來為了記草藥的用法,她特意讓村里的小學(xué)老師教她寫字,
每天晚上就著煤油燈,一筆一畫地練,手指都磨出了繭子。林晚翻開筆記本,
第一頁寫著:“薄荷:清熱解暑,治蚊蟲叮咬,晚晚怕蚊子,夏天要多備。
”第二頁:“金銀花:煮水喝,治感冒,晚晚每次感冒都不肯吃藥,煮成水加冰糖就肯喝了。
”第三頁:“川貝母:燉梨,治咳嗽,晚晚冬天總咳嗽,要記得提前買?!币豁撘豁摲氯?,
全是關(guān)于她的記錄。林晚的眼淚終于忍不住,砸在筆記本上,暈開了墨跡。她想起去年冬天,
她給外婆打電話,說自己咳嗽得厲害,外婆在電話里急得聲音都變了,
讓她趕緊去買川貝燉梨,還說“要是家里有,我早給你寄過去了”。當(dāng)時她忙著趕項目,
只敷衍了幾句,說“知道了,外婆”,就掛了電話?,F(xiàn)在想來,那天外婆掛了電話后,
大概又坐在院子里,對著藥箱發(fā)呆吧。她一定想把自己的川貝母寄過來,可又怕寄過去壞了,
只能一遍遍地在筆記本上寫著“晚晚咳嗽,要吃川貝燉梨”。林晚合上書,
把筆記本抱在懷里,像抱著外婆的體溫。堂屋的時鐘“滴答滴答”地走,陽光慢慢移到墻角,
她忽然聽見院門口有腳步聲,回頭一看,是隔壁的王奶奶。王奶奶手里拎著一籃子青菜,
看見她,眼睛一下子紅了:“晚晚,你可算回來了。你外婆走的時候,還念叨著你,
說你要是回來,看不到她,該多難過?!绷滞碚酒鹕?,喉嚨發(fā)緊,說不出話?!澳阃馄虐。?/p>
”王奶奶嘆了口氣,走進來坐在八仙桌旁,“前陣子天涼,她非要上山采金銀花,
說你夏天容易上火,要給你曬點寄過去。我攔著她,說你在城里什么買不到,可她不聽,
說自己采的干凈。結(jié)果下山的時候摔了一跤,腿都腫了,也沒告訴你。
”林晚的眼淚又涌了上來。她想起去年秋天,外婆給她寄了一包金銀花,說“自己采的,
煮水喝敗火”。當(dāng)時她還嫌麻煩,隨手放在了抽屜里,直到現(xiàn)在都沒拆開。“她走的前一天,
還跟我說,”王奶奶的聲音帶著哭腔,“等晚晚回來,我要給她煮紅薯粥,
她小時候最愛喝了?!奔t薯粥。林晚想起小時候,每天早上醒來,
廚房里都飄著紅薯粥的香味。外婆會把紅薯切成小塊,和大米一起煮,煮得軟糯香甜。
她總是捧著碗,坐在門檻上喝,外婆就坐在旁邊,看著她,笑盈盈地說:“慢點兒喝,
別燙著?!焙髞硭コ抢镒x高中,每個月回家一次,外婆還是會給她煮紅薯粥。再后來,
她讀大學(xué),去了更遠(yuǎn)的城市,一年只回一次家,外婆的紅薯粥,就成了她最想念的味道。
去年春節(jié),她回家過年,外婆給她煮了紅薯粥,她喝了一口,說“外婆,
這紅薯粥好像沒以前甜了”。外婆愣了一下,然后笑著說:“可能是紅薯不好,
明年外婆種點好的?!爆F(xiàn)在她才知道,不是紅薯不好,是外婆的手,
已經(jīng)沒力氣把紅薯煮得那么軟糯了。她的外婆,在她不知道的時候,已經(jīng)慢慢變老了,
老到連上山采藥都會摔跤,老到連煮紅薯粥都要費很大的勁。王奶奶坐了一會兒,就走了,
臨走前說:“晚晚,你外婆的東西,我都給你收拾好了,在里屋的柜子里。
你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就喊我。”林晚點點頭,送王奶奶到院門口。
看著王奶奶的背影消失在村口,她轉(zhuǎn)身回到堂屋,走到里屋。
里屋的柜子是外婆結(jié)婚時的嫁妝,紅漆已經(jīng)掉了不少,柜子上放著一個相框,
里面是她和外婆的合照。照片里的她,扎著兩個小辮子,坐在外婆的腿上,外婆抱著她,
笑得特別開心。她打開柜子,里面整整齊齊地疊著她小時候的衣服,還有外婆給她織的毛衣。
毛衣是粉色的,上面繡著一只小兔子,是她十歲生日時外婆給她織的。當(dāng)時她穿著毛衣,
在村里跑了一圈,得意極了。柜子的最底層,放著一個紅色的布包。林晚拿出來,打開一看,
里面是一沓錢,還有一張銀行卡。錢是用橡皮筋捆著的,有零有整,最大的面額是五十元,
最小的是一元。銀行卡的背面,用鉛筆寫著密碼,是她的生日。
她想起外婆每次給她錢的時候,總是說“晚晚,在外面要吃好點,別省著”。
她以前總說“外婆,我有錢,不用你的”,可外婆還是會偷偷把錢塞在她的書包里。
現(xiàn)在她才知道,這些錢,是外婆平時賣草藥攢下來的,是她一分一分省下來的。
林晚把布包抱在懷里,靠在柜子上,哭得像個孩子。她想起外婆走的那天,
她正在開一個重要的會議,手機調(diào)成了靜音。等她看到未接來電時,已經(jīng)是兩個小時后,
回?fù)苓^去,接電話的是王奶奶,說外婆已經(jīng)走了。她當(dāng)時瘋了一樣往回趕,
可還是沒見到外婆最后一面。王奶奶說,外婆走的時候,手里還攥著她的照片,
嘴里念叨著“晚晚,外婆等不到你了”?!巴馄?,我回來了,”林晚哽咽著說,
“我回來喝你的紅薯粥了,你怎么不在了?。俊睕]有人回答她,只有窗外的槐樹葉,
被風(fēng)吹得“沙沙”響,像是外婆在輕輕嘆氣。2 煤油燈的光林晚在老房子住了下來。
每天早上,她都會像外婆以前那樣,早早起床,打掃院子,給月季花澆水。
然后她會走進廚房,學(xué)著外婆的樣子,煮紅薯粥。大米和紅薯放進鍋里,加水,
用柴火慢慢煮。她蹲在灶臺前,看著火苗舔著鍋底,想起外婆以前也是這樣,一邊添柴火,
一邊哼著不成調(diào)的歌。那時候她總覺得,外婆哼的歌不好聽,可現(xiàn)在,她多希望能再聽一次。
紅薯粥煮好了,她盛了一碗,放在八仙桌上,又拿了一個空碗,也盛了一碗,
放在對面——那是外婆的位置。她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慢慢喝著粥,粥還是小時候的味道,
軟糯香甜,可她卻覺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點什么?!巴馄?,你嘗嘗,”她對著空碗說,
“我煮的紅薯粥,是不是和你煮的一樣甜?”沒有回應(yīng),只有風(fēng)吹過堂屋的聲音。吃完早飯,
林晚就會坐在八仙桌旁,翻看外婆的筆記本。筆記本里除了草藥的用法,
還有一些日常的記錄,比如“今天小虎媽來要感冒藥,給了她兩包”“村口的李爺爺腿疼,
給他貼了膏藥”“晚晚打電話來,說工作順利,很開心”。
她還發(fā)現(xiàn)了幾張夾在筆記本里的照片。有一張是她小學(xué)畢業(yè)時的照片,她穿著嶄新的連衣裙,
站在學(xué)校門口,外婆站在她旁邊,手里拿著一個書包,是粉色的,
上面繡著小花——那是外婆連夜給她縫的。還有一張是她考上大學(xué)時的照片,
她拿著錄取通知書,笑得合不攏嘴,外婆站在她旁邊,眼睛紅紅的,卻也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