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識像是從深海淤泥里艱難上浮的泡沫,一點點掙扎著破開水面。首先感受到的是刺眼。
大片大片冰冷而璀璨的光,扎得她眼皮生疼,太陽穴突突地跳著,帶著宿醉般的鈍痛。
她不是應(yīng)該在那場慘烈到幾乎將她撕碎的車禍里嗎?金屬扭曲的尖嘯,玻璃爆裂的脆響,
還有那無法形容的、席卷全身每一個細胞的粉碎性劇痛……最后是無邊無際的黑暗和冰冷。
死亡的味道,她記得很清楚??涩F(xiàn)在……消毒水的氣味消失了,身體的劇痛也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柔軟的觸感,包裹著她的身體。她艱難地睜開眼,模糊的視線逐漸聚焦。
映入眼簾的是一盞極其奢華繁復(fù)的水晶吊燈,無數(shù)切割完美的水晶折射著燈光,
如同漫天冰冷的星辰,將整個空間照得亮如白晝。這是她親自挑選的,來自意大利的定制款,
花了足以讓普通人咋舌的天價。那時候,她天真地以為,把這個“家”布置得溫暖明亮,
總有一天會等到那個男人歸來,對她露出一個贊許的微笑??尚χ翗O。林晚猛地坐起身,
絲絨沙發(fā)柔軟的下陷感讓她恍惚。她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白皙,纖細,沒有任何傷痕,
指甲修剪得圓潤整齊,透著健康的粉色。不是那雙在車禍中布滿玻璃碎屑和淤青血污的手。
她的目光緩緩掃過四周。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熟悉的城市夜景,霓虹閃爍,車流如織,
冰冷而遙遠,如同那個男人的心。昂貴的波斯地毯,意大利真皮沙發(fā),
古董架上的珍玩……每一件都價值不菲,每一件都透著金錢堆砌出的極致奢華,
卻也每一件都冰冷得沒有一絲煙火氣。這里是她和薄靳言的“家”,那座囚禁了她五年,
讓她喘不過氣的黃金牢籠。她的視線最終定格在膝頭。一份文件。白色的封皮,黑色的標題,
像訃告一樣刺眼——《離婚協(xié)議書》。右下角,是她簽好的名字。林晚。兩個字,
寫得極其用力,幾乎要劃破紙張,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絕望和心死。她記得,
那是她死前一天的晚上。她鼓足了畢生的勇氣,將這份擬好的協(xié)議放在客廳最顯眼的位置,
然后像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在沙發(fā)上坐了一夜。眼淚流干了,心也一寸寸冷成了灰燼。
而那個男人,她的丈夫薄靳言,徹夜未歸。甚至連一個電話都沒有。
心臟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縮。但預(yù)想中那撕心裂肺的疼痛并沒有到來,
只余一片被烈火燒灼過后、死寂的荒蕪。她……重生了?;氐搅宋迥昵?,她簽下離婚協(xié)議,
決定徹底離開薄靳言的這一天。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種近乎殘忍的清醒同時沖擊著她的大腦。
“夫人,您……您真的考慮好了嗎?”一個略帶遲疑和擔(dān)憂的聲音在旁邊響起。林晚抬起頭,
看到了張媽。這個家里唯一一個還會對她流露出些許善意的傭人。張媽手里端著一杯溫牛奶,
臉上帶著欲言又止的神情。林晚記得,上一世,張媽也這樣問過她。當(dāng)時的她,紅腫著眼睛,
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抓住張媽的手,語無倫次地問:“張媽,
他是不是真的很討厭我?我是不是怎么做都不對?”多么可憐又可悲。如今,
看著張媽眼中那熟悉的擔(dān)憂,林晚只覺得胸口堵得厲害,卻不是為那逝去的愛情,
而是為那個曾經(jīng)卑微到塵埃里的自己。她扯了扯嘴角,一個冰涼而空洞的弧度,
幾乎算不上是笑?!翱紤]好了。”她的聲音平靜得出奇,沒有哽咽,沒有顫抖,
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情緒起伏,像在陳述一個與己無關(guān)的事實,“這五年,打擾了。
”她拿起放在茶幾上的鋼筆,冰涼的金屬筆身觸碰到指尖,帶來一絲奇異的鎮(zhèn)定。
她翻到協(xié)議財產(chǎn)分割那一頁,
目光掃過那些密密麻麻的條款——房產(chǎn)、股票、基金、珠寶……薄靳言的特助擬定的,
慷慨得足以保證她下半生繼續(xù)揮金如土。她握著筆,在那一條條優(yōu)渥的補償條款下,
干脆利落地劃了一條線。筆尖劃過紙張,發(fā)出沙沙的輕響,像是在割斷最后的紐帶。
然后在旁邊空白處,用清晰冷靜的字跡備注:「自愿放棄所有財產(chǎn)分割,凈身出戶,
自此男女婚嫁,各不相干。」“夫人!”張媽驚呼一聲,手里的牛奶杯差點沒端穩(wěn),
“您這是……這怎么行!您以后怎么生活啊?”那些他給予的副卡,珠寶,奢侈禮物,
她從未真正擁有過,不過是他用來圈養(yǎng)金絲雀的精致枷鎖,
是提醒她這段婚姻何等不對等的恥辱標記。她不要了。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了?!皼]關(guān)系。
”林晚放下筆,聲音輕得像嘆息,卻又帶著一種斬釘截鐵的決絕,“我能活下去?!彼鹕?,
沒有任何留戀,徑直走向二樓的臥室。巨大的衣帽間里,琳瑯滿目,
塞滿了當(dāng)季最新款的服飾、包包、鞋子,許多甚至連標簽都沒拆。
這些都是薄靳言的特助定期送來的,那個男人從未關(guān)心過她喜歡什么,需要什么,
只是機械地履行著“飼養(yǎng)”的義務(wù)。她目光淡漠地掠過這片華麗的廢墟,走到最角落,
拖出一個舊的、有些磨損的行李箱。那是她嫁給他時帶來的,
里面裝著她寥寥無幾的、屬于“林晚”自己的人生。她打開箱子,
取出幾件自己婚前買的、料子普通但舒適的衣物,
小心翼翼地放進去幾本翻得起了毛邊的設(shè)計手稿和色彩理論書籍——那是她曾經(jīng)夢想的碎片,
被這五年婚姻塵封在了角落。最后,她拿起床頭柜上那個唯一的相框。照片里,
年輕的她摟著母親的肩膀,笑得燦爛無憂。母親的眼神溫柔而充滿力量。
這是母親病重前最后一張合影。母親臨終前,死死攥著她的手,
塞給她這枚父親留下的唯一遺物——一枚普通的鉑金素圈戒指,叮囑她:“晚晚,
無論發(fā)生什么,再難也要好好活下去……”她把相框小心地放入箱中,
然后將那枚素圈戒指從抽屜深處取出,緩緩戴回自己左手無名指。冰涼的觸感貼合著皮膚,
奇異地讓她那顆死過一回的心,徹底安定了下來。不過半小時,她已經(jīng)收拾好一切。
行李箱不大,甚至有些空蕩,卻裝下了她全部的真實和未來。她拖著箱子,再次走下樓梯。
張媽還站在原地,一臉無措和擔(dān)憂?!胺蛉?,您……您至少等先生回來再……”“不必了。
”林晚打斷她,聲音依舊很輕,卻帶著一種重錘砸落般的堅定,不容置疑,“他回來,
麻煩幫我把這個轉(zhuǎn)交給他。”她把那份簽好字、注明凈身出戶的離婚協(xié)議,
放在入口玄關(guān)那個絕不會被忽略的矮柜上,用一個水晶煙灰缸壓住一角。然后,她拉開門。
夜風(fēng)瞬間涌入,帶著初秋的微涼和城市遙遠的喧囂,撲面而來。這風(fēng)不再讓她感到寒冷,
反而帶著一種令人戰(zhàn)栗的自由氣息。
她沒有回頭再看一眼這座困了她五年、耗盡她所有熱情與希望的奢華牢籠,一步一步,
堅定地走進了濃重的夜色里。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清脆而孤獨,卻又充滿了新生的力量。
重活一世,薄靳言,薄夫人,榮華富貴,虛情假意……她統(tǒng)統(tǒng)都不要了。她只要自己,
只要自由。離開別墅區(qū)的路很長,路燈將她的影子拉得忽長忽短。林晚沒有叫車,
只是拖著行李箱,慢慢地走著。夜風(fēng)吹拂著她的發(fā)絲,帶來久違的清醒。
心臟那塊空缺的地方,依舊空落落的,卻不再疼痛,
只是被一種巨大的、近乎麻木的平靜所取代。上一世,簽完協(xié)議后,她還在癡癡地等,
等薄靳言回來,或許會有一絲挽留,或許會問一句為什么。直到死,她都沒等到。多么可笑。
這一世,她連多等一秒都覺得浪費生命。走到能打到車的地方,她坐進出租車,
報出了一個地址——一個位于城市另一端的老舊小區(qū)。那是她母親留下的唯一房產(chǎn),
面積很小,樓齡很老,但卻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完全屬于她的地方。離婚協(xié)議生效前,
她暫時需要個落腳點。這里正好。小區(qū)環(huán)境嘈雜,樓道昏暗,但打開門,
聞到那淡淡的老舊木頭和陽光的味道時,林晚眼眶微微一熱。這才是家的味道。
她花了幾天時間徹底打掃收拾,去掉了防塵罩,讓陽光灑滿小小的客廳。
她用身上僅剩的、與薄靳言無關(guān)的一點積蓄,買來了畫板、畫筆和紙張,
將它們安置在光線最好的窗邊。然后,她找出那些幾乎被遺忘的設(shè)計手稿。
指尖撫過那些稚嫩卻充滿靈氣的線條,塵封的記憶和夢想如同潮水般涌來。
她曾經(jīng)那么熱愛設(shè)計,夢想著能擁有自己的品牌。可為了迎合薄靳言,
為了做一個“配得上”他的薄太太,她放棄了工作,收起了畫筆,
努力想去學(xué)什么插花茶藝、珠寶鑒賞,卻只學(xué)得四不像,成了他眼中更深的鄙夷?,F(xiàn)在,
她終于可以重新拾起這一切。
她聯(lián)系了以前關(guān)系還不錯、后來因為她“嫁入豪門”而漸漸疏遠的設(shè)計師朋友。
對方聽到她的現(xiàn)狀,驚訝之余,更多的是支持和鼓勵?!傲滞??真的是你!你要回來太好了!
有個小型的珠寶新銳設(shè)計比賽正在征集稿子,獎金雖然不多,但評委很有分量,要不要試試?
”“好。”林晚沒有任何猶豫。她需要機會,需要重新開始。哪怕是從最微小的一步開始。
她把自己關(guān)在小屋里,廢寢忘食地畫圖。過去的五年并非全是虛度,
至少她被迫接觸了大量頂級珠寶實物和資源,眼界被強行拔高。而死過一場的經(jīng)歷,
更是讓她對“破碎”與“重生”有了刻骨銘心的理解。靈感如同巖漿般噴涌。
她設(shè)計了一套名為“涅槃”的珠寶。主體是一只浴火重生的鳳凰,
鳳凰的羽翼并未采用傳統(tǒng)的光滑曲線,而是巧妙地運用了破碎的、不對稱的幾何線條,
仿佛是被烈火灼燒后重新凝聚形態(tài)。羽毛部分用細碎的鉆石鑲嵌,
模擬出灰燼與星輝交織的質(zhì)感,鳳凰的眼眸則是一顆溫暖而堅定的橙紅色碧璽,
點亮整個設(shè)計的核心——于絕望中燃起希望,在灰燼里重生璀璨。她將設(shè)計稿投了出去。
然后,開始尋找工作。她沒有再用“薄靳言妻子”這個身份,只是以最普通的求職者身份,
帶著她曾經(jīng)的作品和那份剛剛投出、尚未有結(jié)果的“涅槃”圖稿,一家家公司地去面試。
過程并不順利。五年的空窗期是致命的硬傷。她遭遇過懷疑、輕視、甚至直接拒絕。
但她沒有氣餒。比起前世那種令人窒息的金絲雀生活,這種為自己奮斗的艱辛,
反而讓她感到踏實和充滿力量。同時,她也關(guān)注著離婚協(xié)議的進展。她通過張媽間接得知,
薄靳言在她離開后的第三天回來了??吹侥欠葑⒚鳌皟羯沓鰬簟钡膮f(xié)議,他似乎有些意外,
但隨即便是慣常的冷笑?!坝芄士v?”他大概是這么認為的,隨手將協(xié)議扔給了他的律師,
便不再過問。對他而言,她或許就像一件不小心丟失的、并不那么喜歡的擺設(shè),
丟了也就丟了,甚至懶得花心思去找回。林晚得知后,只是淡淡一笑。很好,
這正是她想要的。不久后,好消息傳來。她的“涅槃”一路過關(guān)斬將,
竟然奪得了那個新銳設(shè)計比賽的金獎!雖然比賽規(guī)模不大,但在這個圈子里頗具口碑,
獎金雖然不足以改變生活,卻給了她巨大的信心和敲門磚。憑借這個獎項,
她終于找到了一份在小型設(shè)計工作室的工作。工資不高,任務(wù)繁瑣,但她甘之如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