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加爾湖的冰面在1993年深冬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灰藍色，仿佛一塊巨大而污濁的玻璃鑲嵌在西伯利亞蒼白的臉龐上。伊戈爾拖著受傷的左腿，一瘸一拐地穿越湖岸邊的枯樹林，軍大衣上凝結(jié)的血塊隨著他的動作簌簌落下，在雪地上綻開暗紅的花。
五天前，“黑色十月革命”的最后一搏在莫斯科街頭被坦克碾碎。伊戈爾仍能聽見同志們高唱《國際歌》沖向裝甲車的嘶吼，聽見子彈撕裂肉體的悶響，聽見自己右腿中彈時骨頭的脆裂聲。若不是兩位戰(zhàn)友用身體為他擋住追擊的子彈，他早已葬身在那條堆滿路障的街道上。
“弗拉基米爾·伊戈爾·烏里揚諾夫斯基，”他曾對著鏡子練習(xí)簽署這個全名，如今卻像一道詛咒刻在他的血脈里，“你是叛國者的兒子，卻是共產(chǎn)主義的戰(zhàn)士。”
遠處村莊的輪廓在暴風(fēng)雪中若隱若現(xiàn)。伊戈爾記得這個地點——阿芙羅拉曾指著地圖說，這里是她的故鄉(xiāng)，一個堅守集體農(nóng)莊制度的小村莊，即使在最困難的年代也沒有放棄互助傳統(tǒng)。
村口的第一間木屋窗臺上，一盞煤油燈突然亮起三下又熄滅。這是“紅色曙光”組織約定的安全信號。伊戈爾拖著傷腿挪到門前，尚未敲門，木門就悄然開啟。
一雙熟悉的手將他拉入溫暖的室內(nèi)。阿芙羅拉的面容在昏暗中浮現(xiàn)，比一年前消瘦了許多，眼下的陰影訴說著無數(shù)個不眠之夜。她什么也沒問，只是用專業(yè)的動作檢查他的傷勢，剪刀剪開被血浸透的褲管時，她的手指微微顫抖。
“子彈穿過了肌肉，沒傷到骨頭，但感染了。”她的聲音平靜得可怕，仿佛在談?wù)撎鞖?，“我需要酒精和磺胺粉?！?/p>
老婦人默默遞來醫(yī)療箱，箱蓋上印著模糊的少先隊徽章。阿芙羅拉清洗傷口時，伊戈爾咬住一根木棍，冷汗順著額角滑落。
“其他人...”他終于艱難地問道。
阿芙羅拉搖頭，眼神黯淡：“莫斯科大清洗，抓了三百多人。電臺說...十二個已經(jīng)被處決?！?/p>
房間里只剩下酒精滴落的聲音。老婦人劃亮火柴點燃灶臺，鐵鍋里雪水開始沸騰，投下面粉和切碎的土豆。這就是他們的晚餐——或許也是明天全村的早餐。
那一夜，伊戈爾在高燒中輾轉(zhuǎn)反側(cè)?；秀遍g，他感覺阿芙羅拉冰涼的手撫過他的額頭，聽見她哼唱起幼時的搖籃曲，歌詞是關(guān)于春天重返貝加爾湖畔。他抓住她的手，像溺水者抓住浮木。
“娜塔莎，”他第一次用這個名字呼喚她，“我看見了...父親站在坦克上...”
她俯身擁抱他，淚水滴落在他滾燙的皮膚上：“我知道，伊戈爾，我知道?！?/p>
黎明時分，高燒退去。伊戈爾睜開眼，發(fā)現(xiàn)阿芙羅拉睡在身旁的椅子上，她的手仍緊緊握著他的手。晨光透過結(jié)霜的窗戶，在她疲憊的面容上投下柔和的光暈。在那一刻，某種比愛情更深刻的東西在他們之間生根發(fā)芽——那是兩個靈魂在破碎時代相互認命的悲涼契合。
他們在這個與世隔絕的村莊度過了相對平靜的十天。伊戈爾的傷口開始愈合，他已經(jīng)能幫著修理農(nóng)具、修補屋頂。村民們都知道他的身份，卻默契地保持沉默。傍晚時分，大家會聚集在最大的木屋里，分享食物，收聽被干擾的短波廣播，爭論國家的未來。
老郵差米哈伊爾總是敲著煙斗說：“1991年投票時，我就說過——聯(lián)盟不能解散！現(xiàn)在好了，工廠關(guān)門，養(yǎng)老金沒了，連面包都要排隊搶購！”
阿芙羅拉則會展開精心保存的列寧著作讀給大家聽：“列寧同志早就警告過，資本主義復(fù)辟意味著絕大多數(shù)人陷入貧困和少數(shù)人暴富?！?/p>
伊戈爾沉默地聽著，這些話語與他童年奢華的生活形成尖銳對比。他想起父親宴會上被隨意浪費的黑魚子醬，想起母親臨終前喃喃的“對不起人民”，想起自己決定背叛階級的那一夜...
第十一天，災(zāi)難降臨了。
先是村口雜貨店的面粉價格暴漲三倍，然后是藥品短缺。老安娜的孫子因肺炎死去，因為醫(yī)院不再接受“非本市居民”。最致命的是燃料中斷——西伯利亞的嚴冬沒有燃油，意味著凍結(jié)與死亡。
“我們必須組織起來。”阿芙羅拉在村民大會上說，“就像戰(zhàn)時那樣，集體分配，共渡難關(guān)?！?/p>
伊戈爾被推選為分配委員會負責(zé)人。他利用在父親公司學(xué)到的管理知識，建立嚴格的物資登記制度：每戶人口、年齡、健康狀況都記錄在案，食品藥品按需分配。最初幾周，這個系統(tǒng)運轉(zhuǎn)良好，甚至吸引了鄰近村莊的加入。
但危機在深冬達到頂峰。一輛運送醫(yī)療物資的卡車在途中被劫，十五個村莊的希望隨之破滅。當(dāng)伊戈爾宣布藥品配給減半時，人群中響起不滿的議論。
“為什么瓦西里家能拿到胰島素？”酒鬼尼古拉喊道，“就因為他女兒和委員睡覺？”
阿芙羅拉臉色蒼白地站起來：“瓦西里大叔的女兒是糖尿病患者，沒有胰島素她會死！”
“那我們呢？我們就不配活下去嗎？”
場面逐漸失控。最終在投票后，決定采用抽簽方式分配最后一批藥品。那夜，伊戈爾聽見遠處傳來瓦西里家女兒的哭嚎——她沒能抽中簽。
第二天清晨，女孩死了。
兩周后，當(dāng)市政府的人出現(xiàn)在村里時，尼古拉第一個上前告密：“他們在這里搞共產(chǎn)主義公社！還有莫斯科通緝的要犯！”
武裝警察包圍村莊時，伊戈爾正在修理發(fā)電機。阿芙羅拉沖進來把他推進地窖：“無論發(fā)生什么，不要出來！”
透過地板縫隙，他看見警察的皮靴，聽見阿芙羅拉冷靜的聲音：“沒有你們要找的人，這里只有試圖生存的普通百姓?！?/p>
然后是一聲槍響，一聲悶哼，和阿芙羅拉被拖走時的掙扎聲。
伊戈爾在地窖里躲了整整一天一夜。當(dāng)他爬出來時，村莊死一般寂靜。米哈伊爾躲在草堆后低聲告訴他：“他們帶走了阿芙羅拉，說她是‘紅色曙光’的頭目...新市長親自下的命令?！?/p>
“新市長？”伊戈爾茫然地問。
“斯捷潘·諾維科夫，以前是你父親的助理，現(xiàn)在掌控了整個地區(qū)。他說...如果你想救姑娘，就去市政廳找他?！?/p>
伊戈爾站在荒涼的村中央，雪花落在他蒼白的臉上。遠處，貝加爾湖的冰面在月光下發(fā)出冷冽的光，像一塊巨大的墓碑。
他知道諾維科夫是誰——那個總是面帶微笑的野心家，那個曾幫他父親策劃過多起骯臟交易的謀士?，F(xiàn)在，他抓住了伊戈爾的軟肋。
回到木屋，伊戈爾從地板下取出藏匿的手槍。金屬的冰冷透過皮膚滲入血液。他想起父親的話：“情感是最大的弱點，伊戈爾?！?/p>
窗外，村民們沉默地聚集起來，手中舉著自制的標(biāo)語和蠟燭。他們在用最后的方式抗議阿芙羅拉的被捕。
伊戈爾將手槍插入腰帶。資本主義的機器已經(jīng)碾碎了半個國家，現(xiàn)在它要求他交出靈魂來換取愛人的生命。
雪越下越大，將所有的血跡和淚水暫時掩蓋。伊戈爾走向村口的汽車，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