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絕非一場蓄謀已久的造神運動,甚至談不上一個清晰的行為。只是一個百無聊賴的午后,指尖黏著的幾粒剩飯,被我信手彈落。它們劃過一道微不足道的弧線,墜落在書房角落一盆早已被我遺忘的、覆蓋著厚厚灰塵的盆景土壤里。那土壤干涸皸裂,幾株叫不出名字的微型植物早已枯黃萎縮,與盆中那點綴用的、粗糙的假山石融為一體,死氣沉沉。
緊接著,是半瓶喝剩的、口感欠佳的純凈水。我捏著瓶身,懶得走去廚房,便就著那盆枯槁的盆景,手腕一傾。水流嘩啦,沖擊著干燥的土塊,激起細微的塵埃,很快便滲了下去,只在表面留下深色的濕痕,將那幾粒白米也裹挾著埋入深處。窗外的陽光斜射進來,照在那片短暫的濕潤上,泛出一點無意義的光亮。
我隨即轉身,將空瓶扔進垃圾桶,將這個微不足道的動作徹底拋諸腦后。這甚至算不上一個善舉,更像是一種對廢棄物的隨意處置,與“恩賜”或“神跡”相隔萬里。
然而,我并不知道,在那盆盆景嶙峋的假山石之下,在那片我視為死寂的微觀世界里,存在著一個我肉眼未曾察覺的國度。
幾天后,一個萬籟俱寂的深夜,我被書桌上一種極其細微、卻又持續(xù)不斷的窸窣聲驚醒。那聲音并非來自窗外蟲鳴,也非老舊家具的呻吟,它更…更有規(guī)律,更像是一種…集體的低語?
我擰亮臺燈,昏黃的光線驅散黑暗。聲音的源頭,似乎就來自那個角落的盆景。
睡意全無,好奇心驅使著我湊近。而當我俯下身,目光聚焦在那方寸之地時,我的呼吸驟然停止,血液仿佛在瞬間凝固。
我看見了…“人”。
微小得如同塵埃,卻又結構清晰、栩栩如生。他們穿著用纖維、花瓣、甚至甲殼制成的簡陋衣物,聚集在我澆水的那片濕潤土壤周圍。他們搭建起了難以想象的微小梯田,那幾粒被我丟棄的米飯,如同巨大的白色糧倉,被他們用更微小的工具艱難地切割、搬運。而那幾株因水分滋潤而重新煥發(fā)生機、抽出嫩綠新芽的植物,則被他們視為“圣樹”,周圍用撿來的沙礫和碎屑圍起了崇拜的圈欄。
更令我頭皮發(fā)麻的是,就在那盆沿上,正對著我的方向,他們用泥土和植物的汁液,豎起了一個粗糙的雕像——那依稀可辨的五官和姿態(tài),分明…分明就是我!
就在我因極度震驚而倒吸一口涼氣,氣息拂過盆景的瞬間——
微觀世界陷入了可怕的寂靜。
所有的小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勞作,驚恐萬狀地抬起頭。他們的目光,成千上百道細微的目光,跨越了尺度的鴻溝,齊刷刷地聚焦在我巨大的、因驚愕而僵硬的臉上。
下一秒,無法想象的場景發(fā)生了。
所有的小人,無論是正在搬運米粒的,還是在“圣樹”下祈禱的,亦或是從那些依托假山石開鑿出的微小洞穴中探出頭的…他們全體匍匐了下去,將額頭緊緊貼在地上,身體因極致的敬畏和恐懼而劇烈顫抖。
一種微弱卻清晰可辨的、帶著某種奇異韻律的頌唱聲,如同匯集的溪流,從那個微觀世界中升起,絲絲縷縷地傳入我的耳中。我屏息凝神,艱難地分辨著。
那反復吟誦的詞語,翻譯成我的語言,赫然是——
“偉大的天降之神!”
“感謝您賜予的甘霖與圣糧!”
“感謝您驅散干旱,復蘇萬物!”
“請庇佑您的子民!”
神明…?
我?那個因為懶得多走幾步路而隨手倒掉剩水、彈落飯粒的我?
巨大的荒誕感如同潮水般淹沒了我。我想笑,卻發(fā)不出聲音。我想解釋,卻明白我的任何聲音對他們而言都如同滅世的雷霆。
我的心臟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動。我緩緩地、極其緩慢地后退,生怕一點輕微的震動就給他們帶來災難。我坐回椅子深處,在臺燈昏黃的光暈下,望著那盆盆景,如同望著一個全新而又沉重無比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