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就是解剖怪物,把世界上最混亂的邪惡,變成檔案架上一個個可以被歸類的標簽。
我以為,只要站在分析者的位置,我就永遠是安全的。但現(xiàn)在,
我成了那個被貼上標簽的樣本。醒來時,我被囚禁在地窖里,手腕被粗糙的麻繩捆得死緊。
一個戴著白色面具的男人,逼我玩一場關(guān)于記憶的致命游戲。他會扔下幾件舊物,
而我必須拼湊出它們背后的故事,以此換取唯一的逃生機會。
我窮盡一生去學(xué)習(xí)如何分析別人,卻從未想過,有一天,
我會被迫分析一段我自己用盡全力去埋葬的過去。1我醒來時,第一個感覺是冷。
不是皮膚上的涼,是那種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帶著濕氣的寒。身下的混凝土地面又硬又糙,
像塊大冰塊,貪婪地吸走我身上最后一點熱氣。空氣里有股說不出的味兒,
混著泥土的腥氣、墻角霉菌的甜膩,還有一絲鐵銹味。手被反剪在身后,捆著粗糙的麻繩,
一動就傳來火辣辣的疼??只畔癖粯佣殿^澆下來,但只持續(xù)了三秒。
我的職業(yè)本能就接管了一切。我是蘇黎,犯罪側(cè)寫師。眼前這一切,不是我的地獄,
這是一個案發(fā)現(xiàn)場。我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大腦開始飛速運轉(zhuǎn)。綁匪沒蒙我的眼,
說明他不在乎我看到他的臉,或者,他需要我看見。用的是麻繩,不是工業(yè)束帶,
這排除了大部分職業(yè)罪犯,動機更偏向私人和情緒化。就在我腦子里給他建檔的時候,
陰影里,一個身影動了。他慢慢走進頭頂那盞昏黃燈泡的光圈里,人很瘦,穿著深色工裝,
臉上戴著一張純白色的面具,沒有任何特征,只有兩個黑洞洞的眼孔。“蘇老師,
”他開口了,聲音沙啞得像生了銹,“我們來玩一個游戲。
”他說話的調(diào)子平穩(wěn)得像在念說明書,但頭卻微微歪著,帶著一種奇怪的展示姿態(tài),
不像個綁匪,倒像個博物館的策展人,在介紹一件即將出土的文物?!拔視o你幾件東西,
你告訴我它們背后的故事。說對了,門就會開?!彼噶酥改巧辱F門。
“說錯了……”他沒說完。但就在那一刻,鐵門方向傳來一聲刺耳的金屬刮擦巨響!
我的神經(jīng)瞬間繃緊,渾身的血都涼了。那聲音,
和我檔案庫里“城南屠夫案”的物證錄音一模一樣。那是剝皮刀的刀鋒,
用力劃過人類肋骨的聲音。心跳瞬間失控,喉嚨干得像要冒火。我立刻啟動了反制措施,
開始用“4-7-8”戰(zhàn)術(shù)呼吸法強行平復(fù)生理恐慌,同時在心里默數(shù)質(zhì)數(shù),
用冰冷的邏輯把恐懼的尖叫擠出大腦:“2, 3, 5, 7, 11,
13……”現(xiàn)在,我只有兩個選擇。A:扮演一個嚇破了膽的受害者,哭著求饒,麻痹他,
找機會逃跑。這是最安全的策略。B:將計就計。把這場游戲當(dāng)成一次極限對決,
徹底啟動我的“側(cè)寫師”人格,從精神上把他分析得體無完膚,然后擊潰他。這是我的本能,
但風(fēng)險極高。一個畫面在我腦中閃過:審訊室里,一個受害者只會縮在椅子上哭,
什么線索都提供不了。當(dāng)時我心里閃過的那絲輕蔑和不耐煩,此刻化成了一股惡心,
涌上喉嚨。我選B。扮演弱者,比那把可能存在的剝皮刀更讓我無法忍受。我閉上眼一秒,
再睜開時,眼神已經(jīng)變了。瞳孔里因為恐懼產(chǎn)生的渙散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手術(shù)燈一樣的、冰冷銳利的聚焦。我在腦中為這次綁架建了個新檔案,
根據(jù)他那展示文物般的姿態(tài),我將檔案命名為《案例037:策展人》。
我甚至已經(jīng)想好了結(jié)案報告的第一句話:“嫌疑人通過儀式化的‘游戲’,
試圖建立對受害者的絕對心理控制,
其行為模式表現(xiàn)出典型的表演型人格特質(zhì)……”在我心里,他不再是一個人,
而是我的下一個研究對象。2他沉默地走到我面前,蹲下身。
昏黃的燈光在他純白的面具上投下詭異的陰影,那兩個黑洞洞的眼孔像在旋轉(zhuǎn),
要把我的靈魂吸進去。他從工裝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東西,動作緩慢又鄭重,
像在舉行什么儀式。然后,他松開手,任由那東西掉在我面前的地上。梆。一聲悶響,
木頭撞上水泥地。聲音不大,卻像一柄重錘,精準地砸在我心臟最軟的地方。我低下頭,
看向那個躺在冰冷地面上的小東西。那一瞬間,我精心建起來的專業(yè)防線,
我腦子里關(guān)于《案例037:策展人》的所有冷靜分析,在0.1秒內(nèi),土崩瓦解。
那是一個獨角獸木雕。只有我的巴掌大,表面的彩漆已經(jīng)斑駁脫落,一只耳朵還缺了個角,
但那種獨特的、有點笨拙的刻法……我到死都不會忘。這是我七歲生日時,
我爸親手給我刻的,卻在“那件事”發(fā)生的時候,丟在了那個同樣又冷又濕的地獄里。
一瞬間,分析者和被分析者的界限徹底模糊了。地窖里潮濕的霉味,
變成了“老鬼”身上那股讓人想吐的劣質(zhì)煙草味;身下冰冷的混凝土地面,
成了當(dāng)年那片黏糊糊的泥地。我猛地抬頭,死死地瞪著那個戴面具的男人,
聲音抖得不受控制:“你……你是誰?你……怎么會有這個?”他沒回答。
但就在我驚恐的注視下,我看見了。他戴著面具的頭,
有了一個極其微小的、幾乎看不見的傾斜,一個向下輕點的動作。那不是炫耀,不是勝利。
那是一種確認。一種沉重的、帶著痛苦的確認。好像他不是在測試一個受害者,
而是在驗證一個我們共有的、可怕的真相。這個小動作比任何威脅都讓我從骨頭里冷出來。
我終于明白了。這場致命游戲的側(cè)寫對象,根本不是某個不認識的受害者,也不是他。
是我自己。他不是要我分析別人。他是要我當(dāng)著他的面,
親手挖開我自己早已結(jié)痂流膿的傷口,用我最擅長的“分析”當(dāng)手術(shù)刀,一刀一刀地,
重溫那場我用盡一生力氣去忘掉的噩夢。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身體里每個細胞都在尖叫著“快跑”,但麻繩卻死死地捆著我。心跳聲在耳朵里瘋狂地敲鼓,
血液沖刷血管的聲音像咆哮的洪水。而這地窖里死一樣地安靜,
只有角落里水滴落下的“滴答”聲,清晰又緩慢,像在為我的理智倒數(shù)。我完了。
我引以為傲的、像堡壘一樣堅固的內(nèi)心世界,被這只小小的木雕輕易攻陷,徹底淪陷了。
在短暫的崩潰后,求生的本能讓我面臨一個殘酷的選擇。A:徹底沉淪。
變回那個只會哭、只會發(fā)抖的小女孩。這也許能讓他滿意,換來一時的安全,但那對我來說,
是精神上的自殺。B:強行重啟。動用全部的意志力,把這記憶的洪水擋回去。
就算心里已經(jīng)全是窟窿,也要重新披上“側(cè)寫師”的盔甲。我必須強迫自己,
把這個獨角獸——我童年唯一的安慰——重新定義為冷冰冰的“證物A”。我選B。
在快要被黑暗吞掉的最后一刻,我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
劇烈的疼痛讓混亂的腦子有了一瞬間的清醒。我絕不能變回她,
絕不能變回那個無助的小女孩。我花了二十年才把她埋了,我不能讓她現(xiàn)在爬出來。
我閉上眼,用盡全身的力氣,把腦子里所有柔軟的記憶,連同“老鬼”那張模糊的臉,
一同打包,用我最硬的邏輯鏈條捆起來,狠狠一腳,踹回意識最深的地方。再睜開眼時,
我眼里的驚恐已經(jīng)被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燒著怒火的冷靜取代。我的專業(yè)防線是被擊潰了,
但我要用廢墟里的磚頭,為自己重建一座更冷、更硬、也更脆的堡壘。
我的檔案《案例037:策展人》,還沒有結(jié)案。3我的大腦是一塊剛剛格式化過的硬盤。
干凈,冰冷,只靠純粹的邏輯運行?!栋咐?37:策展人》的文件夾重新打開,
獨角獸木雕作為“證物A”,被我貼上標簽,封存在一個精神證物袋里。我告訴自己,
這只是一場博弈,一場我和一個極度自戀的模仿犯之間的智力游戲。我只需要保持冷靜,
就能贏。就在這時,黑暗中傳來輕微的響動。兩樣小東西被扔到了我面前的地板上,
發(fā)出幾乎聽不見的“啪嗒”聲。我低頭看去。一張被揉得皺巴巴的糖紙,
和一小截紅色的蠟筆。我的心跳沒有加速,但我的胃猛地翻攪起來。
一股突如其來的惡心感涌上喉嚨。這兩樣?xùn)|西,不符合我的側(cè)寫模型,它們像兩行亂碼,
讓我的整個系統(tǒng)瀕臨崩潰。我的身體背叛了我的大腦。我的舌尖,
忽然泛起了一絲若有若無的、屬于大白兔奶糖的甜味。我的指尖,
也仿佛記起了某種蠟質(zhì)的、溫?zé)岬挠|感。一個模糊的畫面,像老舊電影的膠片一樣,
在我眼前一閃而過。不是那個充滿血腥味的怪物,也不是無盡的黑暗。
而是一個小男孩的背影,他就坐在我的身邊,肩膀瘦弱地縮著。接著,畫面清晰了。
地窖里很冷,我們倆縮在角落里。他從口袋里摸出一顆糖,小心翼翼地剝開,
然后毫不猶豫地掰成兩半,把帶著奶粉皮的那一半塞進了我的手里。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他又摸出那半截蠟筆,在布滿灰塵的水泥地上,吃力地畫了一個歪歪扭扭的圓,
又在旁邊畫上幾道射線。他指了指那個圖形,無聲地做了一個口型。太陽。那一瞬間,
我的世界失去了重力。整個地窖都在我眼前扭曲、旋轉(zhuǎn),
墻壁和天花板融化成一片混沌的漩渦。劇烈的眩暈讓我?guī)缀跻獓I吐出來。我所有的分析,
我為自己重建的、堅不可摧的邏輯堡壘,不是被擊穿,而是從地基開始,被連根拔起,
然后徹底粉碎。他不是在模仿。他根本不是模仿犯。他是另一個。他是當(dāng)年地窖里,
另一個活下來的人。我猛地抬頭,望向黑暗之中。他從陰影里走出了半步,
身形輪廓在微光中顯現(xiàn)。他不再是那個掌控一切的綁架者,不再是那個冷酷的“策展人”。
他就那樣站著,一動不動,像一個在神像前獻上了自己所有祭品后,
卑微地、不設(shè)防地、屏住呼吸等待神諭的信徒。他獻上了我們共同的記憶,現(xiàn)在,
他在等待我的宣判。一個念頭,像一股致命的暖流,瞬間貫穿了我冰封的血脈。
“我們……”這個詞。這個詞是毒藥,也是解藥。它帶著我渴望了一生的溫度,
承諾著一種被理解的可能,一個不再孤單的機會。我身體里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渴望它,
渴望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對他說出那個詞,承認我們是“我們”。但那溫暖的盡頭,
是徹底的熔毀。一旦我承認了,我所有的盔甲、所有的壁壘、我賴以生存的整個專業(yè)系統(tǒng),
都會化為一灘滾燙的鐵水,將我徹底吞噬。我將不再是側(cè)寫師蘇黎,
我只會變回那個地窖里無助的小女孩。我不能。我用盡全身的力氣,
像一個戒毒者推開遞到嘴邊的針管,在心里嘶吼著拒絕了那個念頭。
那是一場慘烈的、無聲的自我撕裂,痛得我靈魂都在顫抖。我閉上眼睛,在劇痛和混亂中,
用一種近乎殘忍的意志力,在腦海中下達了指令。
案《案例037:策展人》】【指令:創(chuàng)建新檔案】一個嶄新的、空白的窗口在我腦中彈開。
我開始飛快地輸入,每一個字都像一顆冰冷的釘子,重新構(gòu)建我破碎的世界。
新的檔案標題精準、客觀,
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案例037-B:創(chuàng)傷復(fù)現(xiàn)與身份確認儀式》我再次睜開眼,
抬頭望向他。那個等待神諭的信徒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樣本,
一個復(fù)雜的、破碎的、極具研究價值的“病人”??謶趾蜏嘏枷Я?。
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我無比熟悉的、冰冷的職業(yè)感。那是一個醫(yī)生看待一個罕見病例的眼神,
帶著專業(yè)的憐憫,和解剖般的好奇。在這份抽離的憐憫中,我找到了我的新堡壘。
比之前的任何一座,都更加堅固。4世界重新回到了我的掌控之中。
《案例037-B》的框架清晰、堅固,像一座由邏輯搭建的無菌手術(shù)室。
他不再是那個讓我恐懼的綁架者,也不是那個讓我動搖的“同類”,
他只是躺在手術(shù)臺上的一個病例。一個復(fù)雜的、破碎的、極具研究價值的病例。我看著他,
內(nèi)心充滿了那種外科醫(yī)生在面對罕見腫瘤時才會有的、冰冷的興奮與憐憫。現(xiàn)在,
該由我來主導(dǎo)這場“治療”了。我調(diào)整了一下呼吸,用一種我自認為最溫和、最專業(yè)的語氣,
主動開口。這聲音不是為了交流,而是為了麻醉?!澳阆M矣浧疬@些,對嗎?”我說,
像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治療師在引導(dǎo)病人,“這是你這場儀式的核心。你想通過這些物品,
讓我確認你的身份,從而確認你自己的存在。
我們可以一步一步來……”我的話語像手術(shù)刀一樣,試圖將他混亂的行為,
切割成可以被理解和處理的步驟。我自信滿滿,
等待著他對我拋出的“專業(yè)橄欖枝”做出反應(yīng)。但他沒有。他完全無視了我的引導(dǎo)。
他似乎從我那冷靜的語調(diào)中,感受到了某種比憤怒更讓他無法忍受的東西。他緩緩地,
從口袋里掏出最后一樣?xùn)|西,不是扔,而是用一種近乎耗盡了所有力氣的姿態(tài),
將其推到了我面前的地板上。那是一張照片。
一張被反復(fù)摩挲以至邊緣卷曲、幾乎要碎裂的舊照片。照片上,兩個瘦得像小雞一樣的孩子,
在某個福利院的院子里,緊緊依偎在一起。他們穿著不合身的舊衣服,
眼神里充滿了對鏡頭的驚恐和迷茫。那是我們。蘇黎和陳默。照片像一顆子彈,
瞬間擊穿了我剛剛建好的堡壘。我的心臟沒有漏跳,它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從胸腔里攥出來,
狠狠捏住,停止了跳動。一股冰冷的電流從我的脊椎尾部竄上頭頂,被捆在身后的指尖,
不受控制地猛地抽搐了一下。那個被我埋葬了二十年的小女孩的幽靈,
在我體內(nèi)發(fā)出了一聲無聲的尖叫。只持續(xù)了不到一秒。下一刻,
我那強大到冷酷的“側(cè)寫師”人格,像一個高效的免疫系統(tǒng),
瞬間識別并撲殺了這絲致命的脆弱。那攥住我心臟的手松開了,但不是因為共情,
而是因為一種智力上的、近乎殘忍的狂喜。這張照片,不是一個需要我回應(yīng)的情感宣言。
它是印證我診斷的、最終的、決定性的“證據(jù)”。
它完美地解釋了他所有行為的根源——身份認同的極度渴求。
它是我那份《案例037-B》報告的最后一塊拼圖,讓我的整個分析變得無懈可擊。
我看著照片上那個驚恐的小女孩,內(nèi)心沒有一絲波瀾,只有一種看待遙遠歷史樣本的疏離感。
然后,我抬起頭,看著眼前這個被永遠困在過去的可憐男人。我的憐憫達到了頂峰。
我做出了決定。給予他虛假的情感安慰,是對他、也是對我的專業(yè)的不負責(zé)任。真正的仁慈,
是給予他一個科學(xué)的、清晰的診斷,一張關(guān)于他自身痛苦的邏輯地圖。
這是一種外科醫(yī)生式的憐憫——在切除腫瘤前,冷靜地向病人解釋其病理構(gòu)成。
我將用最專業(yè)的語言,向他“宣讀”他的病理報告。我堅信,
這是唯一正確且負責(zé)的“治療”方式。我清了清喉嚨,準備開口。5我清了清喉嚨,
準備開口。我甚至能感受到一種智力上的優(yōu)越感,
一種即將用理性之光驅(qū)散蒙昧黑暗的、近乎殘忍的仁慈。我將要賜予他的,不是廉價的同情,
而是科學(xué)的真相。這才是真正的解脫?!拔颐靼琢?,陳默?!蔽业穆曇粼诘亟牙锘仨?,
清晰、冷靜,不帶一絲情感,“你所有的行為,
都是源于幸存者負罪感和身份認同的極度渴求?!蔽铱粗?/p>
像一個老師在講解一道復(fù)雜的公式?!巴ㄟ^重現(xiàn)創(chuàng)傷場景,你試圖找回與過去的連接,
強迫我確認你的存在,
這在心理學(xué)上被稱為‘創(chuàng)傷性固著’的強迫性重復(fù)……”我的話還沒說完,就看到了。
我看到了我職業(yè)生涯中最慘烈的一次失敗。他面具下那雙眼睛里,
那微弱的、充滿期待的、如同風(fēng)中殘燭般的希望之光,在我吐出的冰冷專業(yè)術(shù)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