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一點微光,在絕對的黑暗里,脆弱得如同溺水者最后的呼吸。
韓二狗蜷縮在冰冷粗糙的河灘砂石上,幾乎將那只握著青銅殘片的手塞進自己心窩。青灰色的光暈太黯淡了,連他凍得發(fā)紫的指尖都無法完全照亮,更別提驅(qū)散周遭無邊的黑暗和刺骨的寒冷。
但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種撼人心魄的奇跡。
他死死盯著那一點微光,眼球酸澀也不敢眨動,仿佛只要稍一松懈,這光就會徹底熄滅,將他重新拋回那令人瘋狂的純粹黑暗里。青銅殘片表面的符文脈絡(luò)在微光下隱約可見,復(fù)雜、古老,透著一種他無法理解的冰冷秩序。那低沉的嗡鳴并非通過空氣傳播,而是直接在他顱腔內(nèi)輕微震響,與他狂亂的心跳奇異地交織,竟帶來一絲難以言喻的、令人心悸的安撫。
就在他全部心神都被這異象攫住時——
啪!
一聲極其清脆、甚至帶著點空泛回音的鞭響,毫無征兆地在他斜后方的黑暗里炸開!
這聲音太熟悉了。熟悉到刻進了他的骨頭里,融入了他的骨髓深處。每一天,每一個時辰,這聲音都會在黑石礦坑的各個角落響起,伴隨著慘叫、呵斥和痛苦的悶哼。
是監(jiān)工的馬鞭!那種用特殊獸筋鞣制、浸過油、抽在人身上能瞬間帶起一綹皮肉的鞭子!
韓二狗渾身猛一哆嗦,像是被冰冷的針狠狠扎了一下脊椎,幾乎要從地上彈起來!極度驚恐之下,他握著青銅殘片的手下意識地死死攥緊,那點微光瞬間被掐滅,嗡鳴也戛然而止。
絕對的黑暗和寂靜再次吞噬了一切,只剩下河水永無止境的咆哮。
幻覺?
是凍得太厲害,出現(xiàn)幻聽了?
他僵硬地躺在原地,連呼吸都屏住了,耳朵拼命捕捉著任何一絲異響。除了水聲,還是水聲。
冰冷的恐懼順著脊椎一點點爬升,比河水更刺骨。他試圖說服自己那是錯覺,但那鞭聲太過真實,甚至空氣里……空氣里似乎真的隱隱約約飄來一絲極其微弱的、絕不該出現(xiàn)在這地下暗河深處的氣味——
一股淡淡的、焦糊的獸腥味,混合著劣質(zhì)煙葉的嗆人氣味,還有……一絲若有若無的血銹氣。
那是獨屬于監(jiān)工馬老三的氣息!他抽的煙絲味道特殊,他鞭子上為了增加威力,有時會刻意沾上礦奴的血,久而久之,那鞭梢就帶了這么一股洗不掉的、令人作嘔的鐵腥味!
韓二狗的頭皮瞬間炸開!每一根頭發(fā)都似乎要立起來!
他猛地扭過頭,望向聲音和氣味傳來的方向——那片深邃無光的黑暗。
什么也看不見。
但那股氣味,卻仿佛凝聚不散,絲絲縷縷,固執(zhí)地鉆進他的鼻腔,越來越清晰。
緊接著,黑暗中,響起了一聲極輕、極緩慢的腳步聲。
嗒…
像是沾了泥水的靴子,踩在濕潤的砂石上發(fā)出的聲音。不緊不慢,帶著一種貓捉老鼠般的戲謔和從容。
嗒…
又一聲。更近了。
韓二狗的心臟瘋狂地撞擊著胸腔,幾乎要破膛而出!他想要爬起來逃跑,但四肢像是被凍鑄在了砂石地里,沉重得不聽使喚,只剩下不受控制的劇烈顫抖。
他張大了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極致的恐懼扼住了他的喉嚨。
第三個腳步聲沒有響起。
但那縷混合著焦糊獸腥和血銹的氣味,卻濃郁到了頂點,仿佛就在他的面前,俯視著他。
一片比黑暗更黑的陰影,緩緩從他前方的黑暗中剝離出來,勾勒出一個模糊扭曲的人形輪廓。沒有面目,沒有細節(jié),只有一團蠕動的、散發(fā)著熟悉惡意的黑影。
在那黑影的手中,垂落著一根細長的、微微扭動的物事。
像是一條蓄勢待發(fā)的毒蛇。
韓二狗的瞳孔縮成了針尖大小。
就在這時,那黑影揚起了手臂!
鞭梢劃破黑暗,帶起一聲尖銳的、令人牙酸的嘶嘯,直奔韓二狗的面門!這一擊若是打?qū)嵙耍阋詫⑺霃埬樀钠と舛汲轱w!
求生的本能終于沖破了恐懼的凍結(jié)!
“啊——!??!”
韓二狗發(fā)出一聲破碎的、不似人聲的尖叫,連滾帶爬地向后猛縮!
預(yù)期中皮開肉綻的劇痛并未到來。
那凌厲的鞭梢在幾乎抽到他鼻尖的前一瞬,竟如同煙霧般無聲無息地消散了。連同那道黑影,以及那濃郁得令人作嘔的氣味,都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
仿佛一切從未發(fā)生。
只有他粗重、驚恐的喘息聲,和瘋狂的心跳,在空曠的河灘上回蕩,證明著剛才那驚悚一刻的真實。
是幻覺……真的是幻覺……
他癱軟在地,渾身都被冷汗浸透,這冰冷的濕汗比河水更讓他感到寒冷。牙齒咯咯作響,不是因為低溫,而是源于靈魂深處的戰(zhàn)栗。
馬老三已經(jīng)死了!死得不能再死!是他親眼所見,被那黑袍老者吸成了干尸!
那剛才……是什么?
鬼魂?
怨念?
還是這詭異地下暗河滋生的、??惺扇死碇堑男八睿?/p>
無盡的后怕和更深沉的恐懼如同冰冷的潮水,徹底淹沒了他。他蜷縮起來,雙臂緊緊抱住自己,試圖獲得一點可憐的安全感,卻只摸到一身冰冷濕透的破爛衣物和硌在胸口的血髓晶。
對了……光……
他像是突然抓住救命稻草,慌忙攤開一直緊攥著的右手。
那塊青銅殘片靜靜躺在他的掌心,表面的符文黯淡無光,觸手恢復(fù)了一片冰涼死寂,仿佛剛才的微光和嗡鳴都只是他極度恐懼下的又一個錯覺。
韓二狗不死心,用凍得麻木的手指反復(fù)摩挲著那些刻痕,甚至嘗試著將體內(nèi)那絲微弱得幾乎不存在的“氣”導(dǎo)引過去——那是他無意中練出的一縷氣感,除了讓他偶爾能祛除身上一點污垢,幾乎毫無用處。
毫無反應(yīng)。
青銅片死氣沉沉。
巨大的失望和更深的絕望攫住了他。沒有光,沒有熱,只有冰冷的黑暗、無盡的恐懼和越來越弱的體溫。
他會被凍死在這里。或者被那些無法理解的恐怖幻象逼瘋。
疲憊、寒冷、恐懼如同沉重的枷鎖,拖著他的意識向下沉淪。眼皮越來越重,視野邊緣的黑暗開始旋轉(zhuǎn)、模糊……
就在他意識即將徹底渙散的邊緣。
嗡……
那熟悉的、低沉的震鳴,再次于他腦海深處輕輕響起。
掌心中的青銅殘片,那些玄奧的符文脈絡(luò),再一次幽幽亮起。
青灰色的微光,重新刺破黑暗。
這一次,光芒似乎比之前……稍稍穩(wěn)定了那么一絲。雖然依舊微弱,卻不再閃爍明滅,固執(zhí)地照亮著他掌心那一小方寸之地。
嗡鳴聲也似乎有了細微的變化,不再是單一的音調(diào),而是帶著一種極其微弱、卻復(fù)雜無比的韻律,輕輕回蕩在他的感知里。
韓二狗猛地清醒過來,渙散的目光重新聚焦。
他盯著那一點復(fù)燃的微光,又猛地抬頭看向剛才黑影出現(xiàn)的黑暗深處。
那里空無一物。
只有河水奔流。
一個荒謬卻無比強烈的念頭,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閃電,驟然照亮了他混亂的腦?!?/p>
這青銅片……剛才是不是……吞掉了那個“東西”?
它亮起之前,那恐怖的鞭梢和黑影出現(xiàn)了。
它熄滅時,黑影和鞭梢也消失了。
它再次亮起時,周圍只剩下純粹的黑暗和水聲。
冰冷的青銅片靜靜躺在他掌心,微光閃爍,默然無聲。
韓二狗緩緩地、極其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帶血絲的唾沫(剛才驚慌失措時咬破了口腔內(nèi)壁),喉結(jié)上下滾動。
他不再試圖去理解。
他只是憑借著一種近乎野獸般的求生直覺,將這塊依舊冰涼的青銅殘片,更緊、更緊地攥在了手心,仿佛攥住了唯一能對抗這無邊黑暗和恐懼的……武器。
盡管它看起來,是如此的殘破和微不足道。
監(jiān)工的鞭梢?guī)淼幕孟笙Я恕?/p>
但另一種更深邃、更奇異的戰(zhàn)栗,順著他的手臂,慢慢爬滿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