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了。方向盤上這圈真皮的紋路,早就被我的指尖摸得油光發(fā)亮。我把七年的喜歡,
都藏進了每一次平穩(wěn)的剎車里,藏進了后視鏡的每一次偷看里。我是她的私人司機,鐘誠。
不對,在她嘴里,我只是“鐘師傅”。我以為我會這樣一直守護下去,直到我不再被需要。
可我沒想到,我的最終任務,是親手把她送進教堂,交給另一個男人。
這條我閉著眼睛都能開的路,今天,成了我七年暗戀的終點。
1我從后視鏡里看到她緊鎖的眉頭,但這并不是讓我心頭一緊的全部原因。真正讓我不安的,
是她無意識的動作——她一直在用右手拇指,
反復摩挲自己光禿禿的、空無一物的左手無名指。那個動作里有一種我說不出的恐慌和決絕。
一句話像魚刺一樣卡在我的喉嚨里,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慌告訴我,再不說就永遠沒機會了。
就在這時,后座的安安剛結束復查,她清脆的聲音像一道光,
瞬間撕開了車里壓抑的空氣:“鐘叔叔,你開車最穩(wěn)了!”我深吸一口氣,喉結動了動,
準備借著這股暖意將我的關心送出去。但就在我即將發(fā)出第一個音節(jié)的瞬間,
林湘的目光在后視鏡里和我撞了一下,隨即迅速移開,
用一種斬釘截鐵的、不留余地的禮貌語氣搶先說道:“辛苦了,鐘師傅?!彼蔷湓?,
就像在我平穩(wěn)行駛了七年的世界里,猛地被人拉下了手剎。一切都停了,
只剩下刺耳的、讓我耳鳴的慣性。
那句已經沖到我嘴邊的話——“安安的復查……一切都還好嗎?
”——被這堵無形的墻硬生生撞了回去,嗆得我胸口發(fā)悶。她用最溫柔的方式,
對我下達了最殘忍的禁令:你,只能是司機。我微微前傾準備說話的身體,瞬間僵住,
然后不易察覺地靠回了椅背。我緊緊抿住嘴,下頜線繃得像塊石頭,
握著方向盤的雙手能清晰地感覺到冰冷的皮革紋路。我沒有回頭,
只是從鼻子里發(fā)出了一個沉悶的音節(jié):“嗯。”一股滾燙的羞恥感從我的后頸猛地竄上臉頰。
她看穿我了,看穿了我藏在專業(yè)外殼下那點可憐的、想要越界的企圖。我算什么東西?
一個司機,竟然妄想去觸碰她世界的傷口。撞上去嗎?用我這張笨嘴去砸開那扇門?
還是就這樣……退回去,眼睜睜看著……那個念頭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冰冷的麻木。
我聽見心里有個聲音說:“鐘誠死了?!毙睦锬莻€聲音說完,我真的就不再想任何事了。
我的全部世界,都縮回到了這輛車上。每一次轉向都計算到毫厘,
每一次啟停都平穩(wěn)到仿佛時間靜止。這不再是駕駛,這是一具叫“鐘師傅”的軀殼,
在執(zhí)行最后的程序。而那個妄想成為“鐘叔叔”的家伙,已經被我從這個駕駛座上,
徹底抹掉了。2車像一艘幽靈船,無聲地滑行在城市的血管里。窗外的霓虹再閃,
也照不進我心里。那些光影掠過我的臉,沒有溫度,沒有形狀,就像我此刻的生命。
我把全部的自己都灌注進了方向盤和腳下的踏板里,每一次并線都像用尺子量過,
每一次紅燈前的減速,都能讓后座的水杯不起一絲波瀾?!扮妿煾怠边@具軀殼,
正在完美地執(zhí)行指令。我只想快點,再快點,把車開到公寓樓下,拉好手剎,
聽她說一聲“謝謝”,然后看著她和安安的身影消失在樓門里。我需要那個密閉的空間,
那個只屬于我自己的駕駛座,好讓我把那個叫“鐘誠”的、流血的傻子,重新拼起來。終于,
車穩(wěn)穩(wěn)地停在了熟悉的車位上。引擎熄火。世界安靜了。我預想中的解脫沒有到來。
后座的車門沒有被推開。安安大概是累了,已經睡著,呼吸均勻。而她,林湘,沒有動。
一秒。兩秒。車里的寂靜不再是空無一物,它變得粘稠,像沼澤里的泥,從四面八方涌過來,
糊住了我的口鼻,把我死死地按在駕駛座上。我的后頸開始發(fā)麻,
那是一種被猛獸盯住的、無處可逃的戰(zhàn)栗。我不敢看后視鏡,我怕看到她的眼睛。
我只能盯著前方空無一物的地下車庫墻壁,感覺自己的心跳聲像戰(zhàn)鼓,
每一次都重重地砸在我的耳膜上。時間在灼燒我的神經。
就在我快要被這窒息的沉默壓垮的時候,她的聲音,從后方傳來。那聲音很輕,很平靜,
平靜得像一片沒有風的、結了冰的湖面?!扮妿煾担筇臁闊┠懔??!彼D了一下,
仿佛在積蓄力量,去說出那個地名?!八臀胰ナト唤烫??!蔽业拇竽X,
在那一瞬間停止了運轉。耳朵里只剩下一陣尖銳的嗡鳴,
像是有幾千只蟬在我的頭顱里同時嘶叫。那幾個字飄在空氣里,我認識它們每一個,
但它們組合在一起,我卻一個也聽不懂。教堂……圣三一教堂。這個城市里,
誰不知道這個名字意味著什么。它不是用來禱告的,它是用來交換戒指的。
是全城最貴、最夢幻的婚禮舉辦地。那幾個字終于在我空白的腦子里狠狠撞在了一起,炸開,
墨汁一樣迅速染黑了我的整個世界。原來,我不是司機。我是劊子手。我的最終任務,
是為自己七年的暗戀,執(zhí)行死刑。第一個念頭是逃。辭職,馬上就走,
從她的世界里徹底消失。我可以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她的助理,說家里有急事,說我病了,
隨便什么都好。我為什么要承受這個?我憑什么要親手把刀捅進自己的胸口?
可是……如果我走了,誰來開車?后天,誰能保證她一路平穩(wěn)?萬一新來的司機拐彎太急,
讓她穿著婚紗在后座晃動怎么辦?萬一他剎車太猛,驚擾了她的心情怎么辦?七年了,
我像個傻子一樣守護著她的每一次出行。難道最后,要用一個懦夫的背影來收場嗎?
一股滾燙的東西從我胸口涌上來,不是羞恥,也不是憤怒,是一種悲壯的、自毀般的決心。
這不再是工作了。這是一場獻祭。是我為這場無望的愛,
舉行的唯一一場、也是最后一場儀式。我要親手完成它。
我要戰(zhàn)勝那個躲在“鐘師傅”軀殼里的、認為自己“不配”的懦夫。
我要用我這輩子最穩(wěn)的技術,把她送到幸福的門口,哪怕那扇門里,站著另一個男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那口氣像是灌滿了玻璃碴子,從喉嚨一路割到肺里。我抬起眼,
七年來第一次,在后視鏡里,強迫自己迎上她的目光。鏡子里的她,臉色蒼白,
眼神里有一種我看不懂的破碎。我聽見一個嘶啞的、完全不屬于我的聲音,
從我自己的喉嚨里擠了出來?!昂玫?,林小姐?!蔽覍⒎€(wěn)穩(wěn)地,把你送達。
3那兩天我是怎么過的,我已經記不清了。記憶像被泡爛的紙,只剩下一些模糊的碎片。
失眠像一只手,死死地掐著我的脖子,讓我無法呼吸。父親那個生銹的小鐵盒,
總是在我眼前晃動,提醒我沉默的愛最終只會腐爛成悔恨。我對自己說,鐘誠,
這是一場獻祭,是你為這場愛戀舉行的最后一場儀式,你必須完成它,必須體面。
當我把車穩(wěn)穩(wěn)停在她公寓樓下時,我已經將自己武裝成了一具完美的“鐘師傅”軀殼,冷靜,
專業(yè),沒有感情。然后,她走了出來。世界,就在那一刻,被按下了靜音鍵。
我所有精心構建的心理防線,在她出現(xiàn)的那一秒,就碎成了粉末。她穿著潔白的婚紗,
美得不真實,像一個從神話里走出來的精靈,卻帶著一種能將人凍傷的寒氣。
那份美麗是冰冷的,疏離的,她精致的妝容下是掩不住的蒼白與死寂,眼神空洞,
沒有一絲即將走向幸福的光彩。那不是走向幸福的新娘。那是一個被精心裝扮后,
即將送上祭壇的,最高貴的祭品。我的手,機械地為她拉開了車門。我甚至不敢看她,
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片刺眼的、吞噬一切光線的白色。我沒有說任何祝福的話,
因為任何言語在此刻都顯得虛偽而殘忍。我只是沉默地關上門,回到駕駛座,
后背挺得像一根鐵棍。當她坐進后座的那一刻,我之前那點可笑的悲壯感,
瞬間變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笑話。我原本以為我是這場愛戀的犧牲者,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
我只是一個幫兇。我不是在獻祭我的愛情,我是在親手將真正的祭品,押送到屠宰臺。
這輛我守護了七年的車,這個我曾以為是溫暖方舟的空間,在這一刻,
徹底變成了一座密不透風的囚籠,一輛開往刑場的囚車。大腦一片空白。
我成了自己身體的旁觀者。我看著我的手,自己動了,將鑰匙插進鑰匙孔,擰動。
引擎發(fā)出一聲低沉的轟鳴,是囚車啟動的信號。我看著我的手,掛擋,松開手剎。
我看著我的腳,緩緩地,踩下了油門。載著我的祭品,也載著我這個劊子手,我們,上路了。
4囚車里沒有聲音。只有引擎的低吼,和我自己越來越響的心跳。這寂靜像水,
從車窗的縫隙里一點點滲進來,慢慢沒過我的腳踝,漫過我的膝蓋,最后淹到了我的脖子。
我快要窒息了。我的大腦因為缺氧,嗡嗡作響。我受不了了。我寧愿聽最聒噪的廣告,
聽最無聊的新聞,聽什么都好,只要能有個聲音告訴我,我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
而不是漂浮在某個冰冷的、沒有空氣的宇宙里。我需要一根針,
刺破這個密不透風的死亡氣泡。我的右手,像有自己的想法一樣,
慢慢地、僵硬地離開了方向盤。它在空中停頓了一下,然后,伸向了中控臺。我的指尖,
輕輕地按下了那個標著“ON”的按鈕?!芭距币宦曒p響。在這死一樣的寂靜里,
這聲音大得像一聲槍響。沒有嘈雜的廣告,沒有新聞播報。一段木吉他聲鉆了出來。
那聲音干凈得要命,像有人突然撬開了車窗,灌進來一口新鮮空氣。我那憋得發(fā)紫的肺,
總算喘上了一口氣。然后,一個略帶滄桑的男聲,低低地唱了起來。我的血液,
在第一句歌詞鉆進耳朵的瞬間,就從頭涼到了腳。怎么會是這首歌。怎么偏偏是這首歌。
我像個傻子一樣,渾身的肌肉都繃緊了。我的那只手,還懸在半空中,
像一截被砍斷的、可笑的枯枝。關掉它。一個聲音在我腦子里瘋狂地尖叫??礻P掉它!
你瘋了嗎!可是我動不了。關掉這個動作,本身就是一種承認。它在說:我記得。
我知道這首歌。我知道它對我們意味著什么。這個動作,
會把我七年來辛辛苦苦搭建的“鐘師傅”外殼,砸得粉碎。那是三年前,
一個陽光好得不像話的下午。安安的復查結果很好,她心情也難得地放松。車窗開著,
風吹起她鬢角的碎發(fā)。電臺里放的,就是這首關于風和遠方的民謠。她靠在椅背上,
閉著眼睛,用很輕很輕的聲音,跟著哼唱。“……風帶我走,別回頭……”那一刻的她,
不像一個被困在籠子里的金絲雀,她像是真的能乘著風飛走一樣。那個畫面,像一張底片,
深深地烙在我的腦子里。從那天起,這首歌就成了我的私藏。是我在無數個夜里,
唯一敢放縱自己去想她的證明?,F(xiàn)在,這首歌,這把我自己磨了無數遍的刀,
被我親手遞了出去,狠狠地捅進了這輛囚車里。歌聲還在繼續(xù),每一個字,都像燒紅的烙鐵,
燙在我的神經上?!啊竭^山丘,才發(fā)現(xiàn)無人等候……”恐慌像潮水一樣淹沒了我。
我不再是劊子手了,我成了用鈍刀子折磨祭品的惡魔。我不敢看后視鏡,我怕看到她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