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甜死了，死在了冬至的那天。他生病了，得了阿爾默茲海默癥。他把她忘了?！?，
會議室里空調(diào)嘶嘶地送著暖風，卻吹不散江燼指尖的冰涼?！啊虼?，
我們建議在承重結(jié)構(gòu)上采用這種新型復合材料，它的強度和數(shù)據(jù)，
正如各位所見……”他流暢的陳述在中途突兀地卡殼。投影幕布上，
那些熟悉的曲線、參數(shù)、模型突然變得陌生而扭曲，像一堆毫無意義的鬼畫符。
他試圖抓住下一個專業(yè)術(shù)語，那個他昨天還在熟練使用的詞匯，但它就像滑不溜手的魚，
從腦海的淺灘倏然溜走，留下一片令人心慌的空白?！敖ぃ俊敝硇÷曁嵝?。江燼抬起頭，
看到長桌兩旁下屬們困惑而謹慎的臉。他張了張嘴，
發(fā)出的聲音干澀得自己都陌生：“……它的……性能……”silence。
令人窒息的沉默。幾秒后，他猛地合上面前的資料，動作大得讓鋼筆滾落在地。
“今天就到這里。”他聲音冷硬，不容置疑，起身大步離開了會議室，留下滿室愕然。
這不是第一次了。最近幾周，這種短暫的、令人恐懼的“斷片”越來越頻繁。
忘記常用的地鐵出口，站在小區(qū)樓下卻一時想不起家門密碼，甚至有一次，
他看著通訊錄里合作多年的伙伴名字，大腦卻反饋不回任何相關(guān)信息。冰冷的恐懼感，
比窗外呼嘯的北風更刺骨，終于在他精心構(gòu)筑的理性世界里鑿開了一道裂縫。
醫(yī)院的走廊彌漫著消毒水的氣味，蒼白而漫長。穿著白大褂的醫(yī)生語氣平靜，
吐出的字眼卻像重錘，一下下砸在江燼心上。
茨海默癥……認知功能進行性衰退……目前尚無有效逆轉(zhuǎn)手段……”后面的話變得模糊不清。
江燼只看到醫(yī)生的嘴唇在一開一合，那些冰冷的醫(yī)學名詞在空中飄浮，然后重重地砸下來。
他三十六年的人生，建立在絕對理智和卓越掌控力之上的大廈，仿佛在頃刻間地基崩塌，
化為齏粉。他拿著那份輕飄飄卻重逾千斤的診斷書，走出醫(yī)院。天空灰蒙蒙的，
開始零星飄下細小的雪粒。一片雪花落在他睫毛上，瞬間的冰涼讓他猛地一顫。
一股尖銳的、毫無來由的悲痛毫無預兆地攫住了他，來得兇猛劇烈，幾乎讓他無法呼吸。
他捂住胸口，靠在冰冷的車門上，大口喘氣。為什么是雪？為什么看到雪，心會這么痛？
他不明白?；氐娇諘缋淝宓捻攲庸?，江燼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醫(yī)生的建議，
找出一本嶄新的筆記本。他坐在書桌前，臺燈的光線勾勒出他緊繃的側(cè)臉。他寫下“父母”，
后面跟上電話號碼。 寫下幾位重要客戶和合伙人的名字。 寫下幾個常聯(lián)系的朋友的名字。
筆尖停頓。結(jié)束了？不，不對。心里那個空洞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仿佛有一個最重要的名字，
被遺忘在了某個角落。他蹙緊眉頭，努力回想，卻只抓到一片虛無。那種感覺，
像是弄丟了靈魂里最重要的一塊拼圖，明明知道它的存在，卻遍尋不見。煩躁地合上本子，
他起身走向儲藏室?；蛟S舊物能給他一些提示。在一堆學生時代的舊書和雜物里，
一個略顯陳舊的筆記本吸引了他的目光。封面上，
用彩筆畫著一株歪歪扭扭卻充滿生命力的向日葵。他鬼使神差地拿起它。翻開，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課堂筆記，字跡工整清秀，不是他的。夾在中間的一頁里，
躺著一片完好無損的、已經(jīng)壓得薄如蟬翼的銀杏書簽。拿起本子和書簽的瞬間，
一種奇異的、久違的平靜感悄然漫過心頭，暫時驅(qū)散了那終日縈繞的焦慮和恐懼。
他反復翻看，試圖捕捉更多線索，但關(guān)于這個本子的主人、來源，
他的記憶庫只反饋給他一片空白。只是在指腹摩挲過那朵向日葵時，他無意識地拿起筆，
在新筆記本空無一物的某一頁上，寫下了兩個字：單甜？后面，又下意識地畫上了一個問號。
你是誰？窗外，雪下得大了一些。紛飛的雪花將他拉回到九年前，那個同樣飄著初雪的秋天。
高一開學，教室喧鬧無比。江燼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周身散發(fā)著“生人勿近”的冰冷氣息。
新班主任進行著冗長的開學講話，最后說：“我們按入學成績先暫定座位，江燼，
你和單甜一桌?！币粋€扎著馬尾辮、眼睛亮晶晶的女生抱著書包走過來，
對他露出一個極大的、陽光燦爛的笑容：“你好呀，新同桌！我叫單甜！”江燼眼皮都沒抬，
冷冰冰地劃清界限：“麻煩不要超過桌線，并且保持安靜?！眴翁鸬男θ萁┝艘幌?，
但很快又重新煥發(fā)活力：“哦哦，好的！”她小心翼翼地把自己挪到線內(nèi)，
像只收斂起翅膀的小鳥。但這收斂并沒持續(xù)多久。第二天，她就開始“越界”?！敖瓲a江燼，
這個數(shù)學題怎么做呀？我看不懂?！?“江燼，我媽做的曲奇，可好吃了，給你！
” “江燼，你感冒了嗎？我聽你聲音不對，我這有藥……”她像一只不知疲倦的小蜜蜂，
嗡嗡地圍繞著他這塊堅冰，試圖用那點微薄的溫暖將他融化。
江燼大多數(shù)時候用簡短的“不用”、“閉嘴”、“拿走”來回應，有時被煩得狠了，
會甩出一兩句精準毒舌的評價，氣得她鼓腮幫子，但第二天，她又會元氣滿滿地出現(xiàn)。
真正的轉(zhuǎn)折發(fā)生在一個午后。他因為父親又一次毫無解釋地爽約，情緒低落到極點。
單甜像往常一樣拿著物理題來問他，語氣輕快。他猛地抬起頭，
眼底是壓抑不住的煩躁和戾氣：“你是沒長腦子還是沒帶耳朵？這么簡單的問題反復問，
吵死了！能不能離我遠點？”話一出口，他自己都怔了一下。這話太重了。
單甜臉上的笑容瞬間消失了，她愣愣地看著他，眼眶迅速泛紅，水光在里面聚集。
江燼幾乎以為她下一秒就要哭出來，他甚至下意識地繃緊了身體，準備應對眼淚和指責。
但她沒有。她只是吸了吸鼻子，把那股淚意逼了回去，
然后非常認真、非常平靜地看著他的眼睛，輕聲說：“江燼，你不開心的話，可以不笑的。
但沒必要把所有人都推開。”那一刻，江燼聽見自己心里那座冰封的堡壘，
發(fā)出了細微的、清晰的碎裂聲。他第一次真正地、認真地看向他的同桌——單甜。
回憶的潮水緩緩退去。公寓里寂靜無聲，只有窗外雪花撲簌落下的細微聲響。
江燼依舊坐在地板上，背靠著冰冷的墻壁。左手拿著的是現(xiàn)在空空蕩蕩的新筆記本，
右手緊握著那本舊的向日葵筆記，那片金黃的銀杏葉靜靜躺在他的膝頭。新舊交替，
記憶與遺忘對峙。他心里那片空洞依然存在，
甚至因為剛才那些鮮活的回憶碎片而顯得更加灼人。那個叫單甜的女孩，她后來怎么樣了？
為什么想到她，心會跟著窗外的雪一起發(fā)冷？他低下頭，
目光再次落在舊筆記本扉頁那個名字上。單甜。這一次，他沒有畫問號。二，雪，
無聲地覆蓋了整座城市。筆記本上的字跡開始背叛他。一些原本清晰工整的人名和事項，
在某天清晨醒來時，會變得陌生扭曲，像另一種語言的密碼。
江燼不得不花費更多的時間去核對、確認，用紅筆重重地圈出那些即將模糊的印記，
試圖將它們釘死在記憶的圍墻之內(nèi)?！皢翁稹焙竺娴膯柼柋凰康袅?，又下意識地重新寫上，
再涂掉。循環(huán)往復，仿佛一場無聲的拉鋸戰(zhàn)。工作的紕漏越來越多。一次重要的視頻會議，
他對著準備好的材料，卻無法將上面的文字連貫地組織成語言，
長時間的停頓讓屏幕那頭的合作方面露疑色。助理匆忙救場，
會議結(jié)束后看他的眼神充滿了擔憂和一絲不易察覺的恐懼。他主動遞交了長假申請。
離開辦公室那天，他收拾東西，手指拂過冰冷的電腦屏幕和堆疊的圖紙，
感覺像是在告別一個陌生人的一生。生活被簡化成公寓和醫(yī)院兩點一線。他開始抗拒出門，
因為熟悉的街道會突然變得陌生，引發(fā)恐慌。他更多地待在家里，與那本向日葵舊筆記相對。
日歷一頁頁翻過，節(jié)氣悄然來到了冬至。電視里正播放著晚間新聞，
女主播用清晰標準的口音說著：“今日冬至，北半球?qū)⒂瓉硪荒曛泻谝棺铋L的一天，
民間有‘冬至大如年’的說法……”“冬至”。這兩個字像兩顆子彈，精準地擊中了他。
毫無預兆，甚至沒有任何相關(guān)的回憶畫面涌現(xiàn)，
一股巨大的、純粹的悲傷如同海嘯般瞬間將他吞沒。心臟被一只冰冷的手緊緊攥住，
疼得他彎下腰，眼淚失控地涌出，砸落在昂貴的地毯上，留下深色的印記。他捂住臉，
發(fā)出壓抑的、困獸般的嗚咽。為什么？為什么是冬至？他不懂這撕心裂肺的悲痛從何而來，
它空泛而劇烈，找不到任何支點，卻幾乎要將他徹底摧毀。劇痛來得猛烈，去得也突兀。
十幾分鐘后，他癱坐在沙發(fā)上，只剩下精疲力盡的空殼和滿臉冰涼的淚痕。
電視里已經(jīng)換成了下一則新聞。他踉蹌著起身，跌跌撞撞地走進書房，
幾乎是偏執(zhí)地開始翻箱倒柜。他必須找到什么，必須給那場沒來由的悲傷一個答案。
高中畢業(yè)相冊被他從箱底翻了出來。厚重的冊子蒙著一層薄灰。他顫抖著手打開，
一頁頁翻過。青春洋溢的笑臉逐次呈現(xiàn)，大多數(shù)面孔在他眼中已模糊不清，無法對應名字。
直到，他的指尖停在了一張集體照上。照片中央，一個女孩笑得格外燦爛，眼睛彎成了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