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里的少年他等了我“五年”,又“五年”,直到鬢角成雪,藍雪花枯萎。
他用生命當作顏料只為見我。1我盯著那幅靜靜躺的修復臺上叫《囚鳥》的名畫。
刺鼻的消毒水味,頭頂刺眼的冷光,都沒能蓋過那幅畫帶來的壓迫感。
畫布上濃郁的色彩鮮艷欲滴,暗金色的籠子占據中央,每一根柵欄都散發(fā)著冰冷的氣息。
籠子里蜷縮著一個模糊的人影,看不清臉,只有一雙眼睛像是活的,直勾勾地盯著我。
我全身發(fā)冷,下意識往后退了半步?!吧蚶蠋?,這幅畫……有點特殊。
”林館長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回頭發(fā)現(xiàn)他站在門口沒進來。他西裝筆挺,領帶一絲不茍,
眼神卻飄忽不定,手指不停地摩挲著袖扣?!疤厥??”我皺眉,“修復檔案里可沒提。
”林館長干笑一聲,壓低聲音:“前幾位修復師……都出了點小意外。
”我瞇起眼:“什么意外?”他動動唇,最終只是搖搖頭:“總之,沈老師務必謹慎。
”謹慎?我冷笑。干這行十年,什么妖魔鬼怪的畫沒見過?
褪色的、龜裂的、甚至帶著詭異傳說的,最后不都是顏料和畫布?可當我重新看向那幅畫時,
后背卻莫名爬上一絲寒意。那雙眼睛……好像在笑。我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戴上手套,拿起放大鏡湊近畫布。專業(yè)素養(yǎng)讓我迅速進入狀態(tài),先檢查畫作表層,
確認顏料層穩(wěn)定性,再評估損傷程度……畫的右下角有一道裂痕,
裂痕邊緣的顏料……像是被什么東西舔過一樣,微微卷曲,泛著不正常的暗紅色。
我盯著那道裂痕,忽然覺得畫布下的空氣在流動,像是在呼吸。
2我強迫自己忽略那道詭異的裂痕,先從基礎除塵開始,軟毛刷輕掃畫布表面。
我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畫布上,粗糲的紋理透過薄手套傳來,小心避開那道裂痕。
可就在我換工具時,手套邊緣無意中蹭過裂痕。天旋地轉,跌進深淵,耳邊嗡鳴炸開,
眼前猛地一黑!消毒水的刺鼻味瞬間被濃烈的松節(jié)油味取代,冰冷的光線換成了暖黃色。
我踉蹌一步,差點跪倒在地。手下意識撐住什么,不再是冰冷的金屬修復臺,
而是溫潤、帶著細微木紋的觸感。我猛地抬頭,大片的陽光從落地窗潑進來,
空氣里飛舞著金色的塵埃。松節(jié)油、亞麻籽油、還有某種淡淡的木質香混在一起,
沖得我太陽穴突突地跳。散亂的畫架、擠癟的顏料管、沾滿色塊的調色板扔得到處都是,
地板甚至蹭著幾道狂野的赭石色痕跡。這是哪兒?
“你……”一個清亮又帶著難以置信的顫抖的聲音猛地從我身后炸開。我轉過身,
看到一個少年。他穿著白色襯衫,袖口隨意挽到小臂,沾著星點的顏料。他眼睛瞪得極大,
手里還抓著支畫筆,筆尖的猩紅顏料啪嗒一聲滴在木地板上。他直勾勾盯著突然出現(xiàn)的我,
嘴唇顫抖著吐出兩個字:"沈...未?""你怎么知道我的...""我畫過你。
"他急步上前手指停在我臉側又不敢觸碰,"三年前那個雪夜,在夢里見過你。
"從凌亂的畫稿堆里抽出一張我穿著工作服的素描,上面有我名牌,
右下角標注著日期:正是我入職博物館那天?!澳恪闶俏覊衾锂嬃藷o數次的人!
”他一步沖過來,手指攥住我的手腕?!案襾恚 彼劾镩W著光,
拽著我就往窗邊的畫架拖。他掀開畫架上蒙著的白布。一幅畫,畫中有一股磅礴的生命力,
肆意怒放的野花,流淌著金光的原野,湛藍的天空。每一筆都帶著不管不顧的狂熱和喜悅。
“你看!”他手指緊緊扣著我的手腕,眼睛死死盯著我,“我的繆斯!
我終于……終于等到你了!”繆斯?我?我張了張嘴,沒有出聲,
震撼和巨大的迷惘籠罩著我。還沒等我理出頭緒,那股被強行剝離的眩暈感再次襲來。
眼前少年的臉、熾熱的陽光和濃烈的色彩瞬間被抽離。我猛抽一口氣,后背重重撞上修復臺,
刺眼的冷光燈和消毒水的味道重新回歸。我心臟在狂跳,耳膜嗡嗡作響,顫抖的摸向臺面,
冰涼的觸感告訴我回來了。我抬頭看墻上的鐘,只過了一秒鐘?
剛才那一切……我下意識看向眼前的《囚鳥》。畫布右下角,
那道原本清晰的裂痕……竟然愈合了一小半!而更讓我頭皮炸開的是囚籠里,
那個模糊人影的肩上,憑空多了一抹水藍色。那顏色是我藍雪花圖案的圍巾獨有的顏色!
3我把自己鎖在資料室里,從那些舊檔案里尋找一些線索。顧清絕,民國十二年生于江南,
天才畫家,二十歲名動上海灘,卒于三十五歲,死因成謎,只留下一句“英年早逝”。
早期的畫作筆下的光,能把太陽揉碎了潑在畫布上。
后期的作品要用“沉郁”、“幽深”、“困獸般的掙扎”來形容。我盯著那行冰冷的鉛字,
幻覺?那小子攥著我手腕的滾燙觸感,現(xiàn)在還清晰的印在腦海里。
還有畫上那抹憑空多出來的水藍……我合上檔案。決定再試一次。回到修復室,
那幅《囚鳥》靜立在燈光下,陰郁,華麗?;\中人的眼睛似乎比上次更沉,更暗,
無聲地吸著我的視線。我深吸口氣,戴上手套,拿起最小的修復刀,
瞄準畫布上方一處細微的顏料剝落點。手懸在半空,微微發(fā)抖。理智在腦子里尖嘯,
讓我離遠點。但顧清絕那雙充滿狂喜和光亮的眼睛,一遍一遍的在我腦子里閃過。我牙一咬,
刀尖精準地落向那處破損。天旋地轉的剝離感再次猛撲過來!
消毒水味被濃到發(fā)苦的松節(jié)油和舊木頭氣味粗暴地取代,冷光碎成昏暗的暖黃。我踉蹌一步,
扶住身邊冰冷的畫架才站穩(wěn)。還是那個畫室,但全變了。陽光沒了,窗外是灰蒙蒙的天。
空氣里飄著淡淡的陰冷潮氣,還有……一種難以形容的沉寂,壓得人心口發(fā)悶。
他站在窗邊背對著我,穿著一件深色的長衫,身形瘦削,肩線繃得很緊。聽到動靜,
他緩緩轉過身。我呼吸一滯,時光把他身上那種灼人的少年氣削得干干凈凈。
面部線條利落冷硬了許多,眼窩深陷,眸子里蒙著一層散不去的霧,沉靜得讓人發(fā)慌。
只有看向我的那一瞬間,那潭死水有了一絲波動,但又被他強行壓了下去,
只留下眼底一片濃得化不開的憂郁。他沒說話,只是抬起手,指尖對著四周的墻壁,
輕輕劃了一圈。我的視線跟著他的手指移動,然后,全身的血液轟一下沖上頭頂。
每一寸墻面都掛滿了畫,全是我的臉。我的側影,我低頭的樣子,
我皺著眉的樣子……有些只是鉛筆速寫,線條卻精準;有些是上了油的彩畫,
連我圍巾上藍雪花的細微紋路,我眼角那顆極淡的小痣,都清晰得令人汗毛倒豎。
每一筆都纏著一種近乎偏執(zhí)的深情和絕望的細致。他走到最近的一幅面前,
畫上是我不久前在修復室里低頭工作的瞬間。他的指尖極輕地拂過畫布上我的臉頰,
動作小心得像在觸碰一件極易碎的珍寶。然后他轉過頭,目光沉甸甸地壓在我臉上,
聲音低?。骸澳阕吡宋迥辍!薄斑@五年,我只畫你?!?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
然后只是朝我微微偏了下頭,轉身走向畫室通往后院的那扇門。我腳跟發(fā)軟,
下意識地跟了上去。心臟在胸腔里撞得生疼,滿墻的自己還在余光里陰魂不散,
每一幅畫都像無聲的拷問。門吱呀一聲推開,一股潮濕微涼的空氣涌進來,
沖淡了屋里松節(jié)油的味道。后院不大,一片空地上,剛翻過的泥土還帶著濕氣。
我的視線定在了那片新土里,密密麻麻種滿了剛抽芽的植物。
纖弱的嫩綠色莖葉小心翼翼地探出頭,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微微顫動。是藍雪花。一眼望過去,
看不到頭。他站在那片幼苗邊上,深色的長衫被風吹得貼在他瘦削的身形上。他低下頭,
目光落在那些柔弱的嫩芽上,看了很久。他抬起眼,越過那片初生的藍雪花,望向我。
他的眼神平靜,抬起手輕輕點了一下我圍巾上那抹水藍色的藍雪花圖案?!暗乳_了花,
”他的聲音低啞, “就是這個顏色?!蔽夷X子里像是有什么東西猛地炸開。五年,
他只畫我。五年,他種下這一片望不到頭的藍雪花。就為了……等我回來,
看它們開出和我圍巾一模一樣的顏色?時間,兩個世界的時間流速……不對等!
我在這里只是短暫地消失一分鐘,幾個小時,對他而言,卻是實打實的五年,十年,
甚至更久!每一次所謂的“修復”,每一次觸碰那幅畫,我都在從他那里偷走時間,
都在把他往那個注定了“英年早逝”的結局,狠狠地推近了一步!
劇烈的刺痛猛地攥緊了我的心臟,我看著他站在那片灰暗天空下,
站在那片為他根本不確定會不會回來的“繆斯”種下的花苗前,
那股負罪感像潮水一樣洶涌襲來?!皠e種了,也別畫了好嗎?”聲音哽咽,“我這次來,
你等了我五年…那下次來呢?顧清絕你這樣會因我而死的。
”他先是一愣:“你知道我的名字?”隨即又展顏一笑,上前一步抱住我:“那又如何?
你見過花開會計較時辰么?”“你看…你為我哭的時候,”他的吐出的熱氣噴灑在我耳畔,
“比我畫過的所有朝陽都美?!薄安唬灰?,我不能害你?!蔽彝崎_他踉蹌著向后退了一步,
后背重重撞門框。下一秒,那股熟悉的剝離感再次襲來!
畫室、后院、他驚慌的身影瞬間扭曲、碎裂,被猛地扯爛、吸走。我猛地抽氣,
嗆得我劇烈咳嗽起來。眼前是慘白的冷光燈,鼻尖是刺鼻的消毒水味。我又回到了修復室。
雙手撐著冰冷的臺面,全身都在不受控制地發(fā)抖。墻上的鐘,秒針慢吞吞地挪動了一格。
可我剛從一場長達數年的酷刑里逃出來,心臟被掏空了一樣疼。
我的視線又落回面前的《囚鳥》上。畫布上,囚籠的角落里,
那片原本空無一物的暗色背景上……多了一叢藍雪花幼苗的雛形,孱弱卻清晰無比。
這時修復室的門不合時宜的開了,林館長走進來,
眼睛黏在畫布上那叢新出現(xiàn)的藍雪花上:“太好了!沈老師!我就知道!就知道您有辦法!
”他搓著手,湊得很近:“看看這色彩!這細節(jié)!活了!這幅畫真的要活過來了!
”他猛地轉向我,帶著不容置疑的壓迫:“照這個進度,很快就能徹底完成了吧?沈老師,
館里就全指望您了。務必……盡快?!蔽叶⒅驗樨澙范l(fā)亮的瞳孔,又緩緩轉頭,
看向畫中那個籠子里模糊的人影,和他肩上那抹刺眼的水藍。喉嚨里涌上一股濃重的鐵銹味。
5愧疚涌上心頭。可那雙沉靜憂郁的眼睛,那片望不到頭的藍雪花苗,
還有檔案上“英年早逝”四個黑字,輪番在腦子里閃過。我必須知道真相。
哪怕是會剮我的心。手抖得厲害,我狠狠心,把指尖按向那處破損。
熟悉的眩暈感再次粗暴地襲來,世界被猛地撕扯、重組。冷。刺骨的陰冷空氣瞬間裹住全身,
凍得我牙關都在打顫。畫室里昏暗得像是黃昏,壁爐冷冰冰的,沒有一絲火氣。
窗外是灰敗的冬景。他倚在窗邊,側對著我。只一眼,我就像被雷劈中了。
他的鬢角已經染上了明顯的霜白。深色長衫襯得他臉色愈發(fā)蒼白,瘦得幾乎脫形。
他微微佝僂著背,壓抑地低咳了兩聲,肩膀跟著輕顫。
最刺眼的是他指間夾著一支未點燃的煙。那是應該是他平時思考或者壓力大時,
無意識做的動作。他聽見動靜,極其緩慢地轉過頭。目光落在我身上時,
那雙疲憊不堪的眼睛里,一點點滲出一種極其溫柔的、幾乎讓人心碎的光。
嘴角吃力地牽起一個極淡的弧度。“又一個五年……”他聲音沙啞,
目光轉向窗外那片枯萎凋零的花海,“你再不來,花要等謝了?!彼粗遥?/p>
支撐著窗臺轉過身,走到一旁堆放畫具的矮柜打開抽屜,
從里面拿出一個邊緣磨損嚴重的速寫本。他捧著本子,一步步走回來,遞到我面前,
動作小心得像是捧著什么易碎的珍寶。我手指僵硬地接過,翻開。第一頁,
是我在修復室里低頭處理畫作的側影,眉頭微蹙。第二頁,是我撐著額頭,
指尖沾著一點顏料污漬。第三頁,第四頁……全是。我在工作臺前各種角度的素描,
有時疲憊,有時專注,甚至有一張捕捉到我無意識對著窗外發(fā)呆時,眼底一閃而過的茫然。
每一筆線條都精準至極,每一處陰影都深藏著近乎偏執(zhí)的細致和……深情。
他連我自己都沒注意過的細微表情和習慣,都記得一清二楚,刻在了紙上。
“我……”我終于擠出一點聲音,破碎不堪。眼淚毫無預兆地猛地決堤,滾燙地沖出來,
砸在速寫本泛黃的紙頁上,洇開一小片模糊的濕痕。我抬頭就撞進他溫柔的目光里。
那里面沒有絲毫的埋怨,只有全然的接納,仿佛被偷走的光陰是件值得歡喜的事。
心臟像被狠狠擰了一把,酸澀和痛楚洶涌地漫上來。我再也支撐不住,猛地向前撲進他懷里,
額頭重重抵在他瘦削的肩膀上。滾燙的眼淚瞬間浸透他的衣衫,嗚咽聲破碎地溢出喉嚨,
肩膀失控地顫抖。他僵了一瞬,隨即緩緩抬起雙手,極其用力地環(huán)住我的后背,
將我死死按進他懷里?!皠e哭……”他低啞的嘆息拂過我耳尖,
帶著無盡的疲憊和更深沉的眷戀。然后,一個吻毫無預兆地落在我被淚水打濕的鬢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