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我爹把我賣給王家的時候，說我是去當(dāng)“蠶人”的。那是個秋天的下午，
天色黃得像一塊放久了的病布。爹蹲在門檻上，手里捏著那根抽了半輩子的旱煙桿，
煙鍋頭里的火星明明滅滅，像他臉上那些活泛不起來的褶子。他告訴我，
王家是鎮(zhèn)上最有錢的人家，住在鎮(zhèn)子最東頭那座青磚大瓦的院子里，
院墻高得能把天割下一塊來。他說王家老爺子身上有病，是那種富貴病，得養(yǎng)著，怎么養(yǎng)呢？
就要養(yǎng)一個“蠶人”?！吧妒切Q人？”我問。那時候我十五歲，身子骨還沒長開，
瘦得像根豆芽菜，風(fēng)一吹就晃蕩。爹把煙鍋在鞋底上磕了磕，磕出些黑灰，
他說：“就是讓你去享福。吃好的，喝好的，啥活兒都不用干，就跟蠶寶寶一樣，吃了睡，
睡了吃，把自己養(yǎng)得白白胖胖。”這話我不信。我們家窮得一年到頭見不著幾回葷腥，
我身上的衣服補(bǔ)丁摞補(bǔ)丁，顏色都瞧不出來了。這樣的好事，怎么會落到我頭上？
我娘死得早，家里就我和我爹，還有一塊巴掌大的薄田。爹的身子骨一年不如一年，
咳嗽起來像破風(fēng)箱，地里的活兒多半是我在干。“他們給多少錢？”我又問。
爹伸出五根手指，那手指又黑又干，像是五根枯樹枝。他說：“五十塊大洋。有了這錢，
你爹就能把病看看，剩下的錢，還能給你攢著，將來娶個媳婦。”五十塊大洋，
在當(dāng)時能買下我們家那樣的破茅屋好幾間了。我沒再說話。我知道，爹不是在跟我商量，
他只是在告訴我一聲。我的命，就像地里那點(diǎn)收成一樣，早就被他盤算好了。第二天，
天還沒亮透，爹就把我從被窩里拽了起來。他給我換上了家里唯一一件沒打補(bǔ)丁的褂子，
那褂子是他結(jié)婚時穿的，又肥又大，套在我身上空蕩蕩的。他給我煮了兩個雞蛋，
我長這么大，頭一次一口氣吃兩個雞蛋。蛋黃噎在喉嚨里，我喝了好幾口涼水才咽下去。
去王家的路很長，我們走了快一個時辰。爹走在前面，背駝得更厲害了，像只老蝦米。
我跟在后面，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掏走了一塊。我們誰也沒說話，
只有腳踩在土路上發(fā)出的“沙沙”聲，那聲音聽起來很寂寞。王家的大門是黑漆的，
上面有兩個銅環(huán)，擦得锃亮，能照出人影。爹上前拉起銅環(huán)，叩了三下，聲音沉悶，
像是敲在棺材板上。門“吱呀”一聲開了條縫，一個穿著灰色對襟衫的老媽子探出頭來，
她臉上的皺紋像刀刻的一樣，眼神冷得像井水。爹哈著腰，賠著笑臉說：“劉媽，
人我?guī)砹?。”劉媽上下打量了我一番，那眼神像是在估量一頭牲口。她點(diǎn)點(diǎn)頭，
說：“進(jìn)來吧?！比缓笏龑ξ业f：“你回去吧，錢昨天已經(jīng)給你了?！钡鞍ァ绷艘宦?，
又朝我擺擺手，嘴唇動了動，想說什么，又沒說出來。他轉(zhuǎn)身走了，
那背影像一片被風(fēng)吹走的枯葉。我看著他走遠(yuǎn)，心里那塊空落落的地方，開始往里灌冷風(fēng)。
劉媽領(lǐng)著我進(jìn)了院子。院子真大，青石板鋪的路，兩邊是修剪得整整齊齊的花草，
雖然是秋天，但還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花開著。正對著的是一棟兩層高的樓，青磚砌的，
看著就氣派。劉媽把我領(lǐng)到西邊一排廂房里最末尾的一間。那房間很小，只有一張木板床，
一張桌子，一把椅子。窗戶上糊著紙，透進(jìn)來的光也是灰蒙蒙的?！耙院竽憔妥∵@兒。
”劉媽的聲音沒有一點(diǎn)溫度，“記住規(guī)矩。不讓你說話，就別開口。不讓你出門，
就別踏出房門一步。每天吃的飯，會有人給你送來。吃什么，給多少，都是定好的，不許多，
也不許少?！彼f完，轉(zhuǎn)身就走了，還從外面把門給鎖上了。我聽到“咔嗒”一聲，
心也跟著沉了下去。我就這樣成了王家的“蠶人”。我的日子過得確實(shí)像我爹說的那樣，
吃了睡，睡了吃。每天三頓飯，都是劉媽親自送來。早上一碗白粥，沒有一點(diǎn)米油，
清得能照見人影。中午一碗米飯，配一小碟青菜，菜里見不到一滴油。晚飯和早上一樣，
也是一碗白粥。這些飯食，跟我爹說的“吃好的”可差遠(yuǎn)了，甚至還不如我在家吃的。
但劉媽說，這是規(guī)矩。蠶人不能吃油膩的東西，要把身子養(yǎng)得“干凈”。除了吃飯，
我每天還要做兩件事。一件是洗澡，每天下午，劉媽會提來一大桶熱水，
那水里泡著各種草藥，聞起來又苦又澀。她讓我脫光了衣服，在桶里泡上一個時辰，
水涼了也不能出來。另一件事，是量身子。每隔三天，劉媽會拿著一把尺子，
把我從頭到腳量個遍，身高、臂長、腰圍、腿長，甚至手指和腳趾的長度，
她都量得仔仔細(xì)細(xì)，記在一個本子上。我像個物件，或者說像個正在被精心炮制的藥材。
我很少見到王家的其他人。有時候，我能聽到院子里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呵斥聲，聲音很高，
很沖。劉媽告訴我，那是王家的大少爺，叫王少華。還有一次，我透過窗紙的破洞，
看到一個穿著洋裙的姑娘從院子里走過，身影像一陣風(fēng)，很輕盈。劉媽說，那是王家的小姐，
叫王月蓮。而那個需要“蠶人”來養(yǎng)病的王老爺，我一次也沒見過。但我能聽見他的聲音。
他的房間就在我對面的主樓二層，每天深夜，我都能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從那里傳來，
那聲音又干又澀，像是有人在用一把生了銹的鋸子，來回拉扯著一塊朽木。每一次咳嗽，
都好像要把他的五臟六腑都咳出來。那咳嗽聲，是我在這座死氣沉沉的大院里，
唯一能感知到的，關(guān)于那個主人的生命跡象。它像是一根看不見的線，
把我這個“蠶人”的命運(yùn)，和他緊緊地拴在了一起。二日子就這么一天天地過去，
秋天變成了冬天。院子里的花草都枯了，北風(fēng)刮過光禿禿的樹枝，發(fā)出嗚嗚的聲響，
像是在哭。我的房間里沒有火盆，冷得像冰窖。晚上睡覺，
我得把那床又薄又硬的被子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連頭都蒙在里面，才能感覺到一點(diǎn)暖和氣。
我的身體卻在慢慢起著變化。雖然吃的都是清湯寡水，但我的皮膚卻一天比一天白，
白得像新刷的墻，沒有一點(diǎn)血色。我的身體也變得綿軟起來，像是沒了骨頭。
劉媽每次給我量身子，都會滿意地點(diǎn)點(diǎn)頭，在本子上記下些什么。她說，這就對了，
蠶人就該是這個樣子。有一天中午，劉媽送飯來的時候，臉色比往常要難看。
她把飯碗重重地頓在桌上，說：“少爺今天心情不好，你仔細(xì)點(diǎn)，別惹出什么亂子。
”我“嗯”了一聲，低頭扒著飯。剛吃兩口，房門就被人一腳踹開了。
一個穿著皮袍的年輕人站在門口，他個子很高，臉很白，但眼神很兇，像狼一樣。
他就是王少華。他走進(jìn)來，在我房間里踱了兩步，皮靴踩在地上，咯噔咯噔響。
他走到我面前，居高臨下地看著我，嘴角掛著一絲嘲諷的笑。“你就是那個‘蠶人’？
”他問。我不敢抬頭，只是點(diǎn)了點(diǎn)頭?！疤痤^來我看看?！彼穆曇艉芾?。我慢慢抬起頭。
他伸出手，捏住我的下巴，左右端詳著，像是在看一件貨物。他的手指很用力，捏得我生疼。
“養(yǎng)得倒還算白凈?！彼砷_手，用一塊手帕擦了擦手指，好像碰了什么臟東西一樣。
“不過，看著就讓人倒胃口，跟個娘們兒似的?！彼D(zhuǎn)身要走，走到門口，又停下來，
回頭對我說：“我告訴你，你最好老實(shí)點(diǎn)。我爹的病要是沒起色，第一個就拿你開刀。
”他說完，就大步走了。我愣在原地，半天沒回過神來。他的話像一根冰錐子，
扎得我心里發(fā)寒。我第一次清楚地意識到，我在這里，不只是吃飯睡覺那么簡單，我的命，
是和那個素未謀面的王老爺拴在一起的。那天下午，我心里一直很亂。洗澡的時候，
我看著水桶里自己蒼白的倒影，覺得很陌生。這還是我嗎？那個在田里曬得黝黑，
能扛起半袋糧食的少年，到哪里去了？就在我胡思亂想的時候，我聽到門外有輕微的腳步聲。
我以為是劉媽，就沒在意。過了一會兒，我聽到門縫底下，好像塞進(jìn)來了什么東西。
我從浴桶里站起來，擦干身子，走到門邊。地上有一塊用油紙包著的東西。我撿起來，
打開一看，是一塊桂花糕。糕點(diǎn)還帶著溫?zé)幔l(fā)著甜絲絲的香氣。我愣住了。
在這里一個多月，我嘴里早就淡出鳥來了。這塊桂花糕，對我來說，不亞于山珍海味。
是誰給我的？是劉媽嗎？不像，她從來沒給過我好臉色。是王少華？更不可能，
他恨不得把我撕了。難道是……我心里跳出了那個穿著洋裙的身影。王月蓮。
我拿著那塊桂花糕，心里又暖又慌。我把它藏在枕頭底下，等到半夜，才敢拿出來，
一小口一小口地吃。那甜糯的滋味，從舌尖一直甜到心里。那是我來到王家以后，
第一次感受到的，除了冰冷和恐懼之外的滋味。從那天起，每隔三五天，
我都能收到這樣一份小小的禮物。有時候是一塊糕點(diǎn)，有時候是幾顆蜜餞，
有時候甚至是一個熱乎乎的烤紅薯。它們總是悄無聲息地從門縫里塞進(jìn)來，
像是一道秘密的光，照亮了我灰暗的日子。我再也沒有見過王月蓮，但我的心里，
卻時時刻刻都記掛著她。我常常會趴在窗戶的破洞上，希望能看到她從院子里走過。
有時候運(yùn)氣好，能看到她穿著漂亮的衣服，抱著一本書，安安靜靜地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看。
陽光照在她身上，她的側(cè)臉像玉一樣溫潤。每當(dāng)這時，我的心跳就會漏掉半拍。她和我，
像是活在兩個世界里的人。她是高高在上的小姐，而我，只是一個被圈養(yǎng)的“蠶人”。
可就是這一點(diǎn)點(diǎn)來自另一個世界的溫暖，成了我唯一的念想。日子就這么不咸不淡地過著。
王老爺?shù)目人月?，還是老樣子，不好，也不壞。王少華還是偶爾會來我房間里轉(zhuǎn)一圈，
說幾句不陰不陽的話。而王月蓮的“禮物”，也還在繼續(xù)。我開始慢慢習(xí)慣了這里的生活，
甚至有了一種錯覺，覺得這樣的日子，可能會一直過下去。直到那天，
劉媽拿來了一件新衣服。那不是普通的衣服，那是一件袍子，用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料子做的，
滑溜溜的，像是沒有一絲紋理，顏色是那種說不清的乳白色，像蠶繭的顏色。袍子很重，
拿在手里沉甸甸的。劉媽的臉色很嚴(yán)肅，她說：“今晚是月圓之夜，老爺子要‘結(jié)繭’了。
你沐浴之后，就換上這件‘蠶衣’，在房里等著，不許出聲，不許亂動?！薄敖Y(jié)繭？
”我聽不懂。劉媽瞪了我一眼：“不該問的別問?！蔽倚睦镆魂嚢l(fā)毛。“結(jié)繭”這個詞，
聽著就讓人不舒服。我穿上那件“蠶衣”，袍子很長，一直拖到地上。衣服貼在身上，
有一種冰涼滑膩的感覺，像是被一條蛇纏住了。我坐在床邊，心里七上八下的。
窗外的月亮升起來了，又大又圓，像個白玉盤子，把院子照得亮堂堂的。不知道過了多久，
我聽到門鎖“咔嗒”一聲被打開了。進(jìn)來的不是劉媽，是兩個身材高大的家丁，
他們一左一右地架住我，把我往外拖。我不敢掙扎，只能任由他們擺布。
他們把我?guī)У搅酥鳂牵狭硕?。樓道里很黑，點(diǎn)著幾盞昏暗的油燈，
燈光在墻上投下?lián)u搖晃晃的影子?？諝饫飶浡还蓾庵氐闹兴幬叮勚屓祟^暈。
他們把我?guī)У揭婚g房門口。門是朱紅色的，上面雕著繁復(fù)的花紋。一個家丁上前，
輕輕叩了三下門。門里傳來劉媽的聲音：“進(jìn)來。”他們推開門，把我?guī)Я诉M(jìn)去。房間很大，
也很暗。窗戶都被厚厚的簾子遮住了，一絲月光都透不進(jìn)來。房間里點(diǎn)著很多蠟燭，
但那燭光也是昏黃的，把房間里的一切都照得影影綽綽。正中央，是一張巨大的拔步床，
掛著厚厚的床幔。王老爺?shù)目人月?，就是從那床幔后面?zhèn)鱽淼?。王少華和王月蓮都站在床邊。
王少華還是一臉的陰沉，而王月蓮，她的臉色比我還白，嘴唇緊緊地抿著，
眼睛里帶著一種我看不懂的情緒，像是恐懼，又像是憐憫。她也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
不是洋裙，是一種古式的長裙，讓她看起來像個紙人。劉媽站在最前面，
她手里端著一個托盤，上面放著一把銀色的剪刀，一根細(xì)長的銀針，還有一個白玉碗。
她看到我，對我招了招手。我被家丁推著，走上前去。劉媽對我說的第一句話是：“跪下。
”三我膝蓋一軟，就跪在了冰涼的地板上。那件蠶衣滑膩膩地鋪在地上，像一灘融化的雪。
我的頭低著，不敢看任何人，只能看到自己交疊在身前、因?yàn)榫o張而微微發(fā)抖的手指。
房間里靜得可怕，只有床幔后王老爺沉重而又費(fèi)力的喘息聲，
還有蠟燭燃燒時發(fā)出的輕微的“噼啪”聲。那股濃烈的中藥味，
混合著一種說不出的、像是陳舊木頭和灰塵的味道，鉆進(jìn)我的鼻子里，讓我一陣陣地犯惡心。
劉媽走到我面前，她的影子被燭光拉得很長，像個妖怪一樣籠罩著我。
她從托盤里拿起那把銀剪刀。剪刀在燭光下泛著冷光。我心里一緊，以為她要對我做什么。
她卻只是伸出手，在我頭上摸索了一下，然后揪起我的一縷頭發(fā)，“咔嚓”一聲剪了下來。
那縷頭發(fā)掉在我面前的地板上，黑黑的一小撮，像一條死掉的毛毛蟲。接著，
她把剪刀放回托盤，又拿起了那根銀針。她抓住我的左手，用那根又尖又細(xì)的針，
狠狠地扎進(jìn)了我的中指指尖。一陣尖銳的刺痛傳來，我“啊”地低叫了一聲。
血珠一下子就冒了出來，鮮紅鮮紅的，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格外刺眼。
劉媽把我的手指湊到那個白玉碗上，用力地擠壓著。血一滴一滴地落進(jìn)碗里，
很快就在碗底積了一小灘。那血色在白玉的襯托下，顯得妖異而又觸目驚心。我的頭有點(diǎn)暈，
不知道是因?yàn)樘?，還是因?yàn)楹ε隆Ｎ彝低堤鹧?，飛快地瞥了一眼。
王少華抱著胳膊站在一邊，臉上沒什么表情，像是在看一場與自己無關(guān)的戲。而王月蓮，
她別過頭去，不敢看我，她的手緊緊地攥著自己的衣角，指節(jié)都發(fā)白了。劉媽擠夠了血，
才松開我的手。她把那只盛著我的頭發(fā)和血的白玉碗端起來，轉(zhuǎn)身走向那張大床。
她走到床邊，恭恭敬敬地跪下，把碗舉過頭頂，
用一種又尖又細(xì)、像是念咒一樣的調(diào)子說：“老爺，月圓之夜，‘蠶人’結(jié)繭，
獻(xiàn)上‘蠶絲’與‘蠶血’，為您續(xù)命了。”她說完，就揭開了床幔的一角。
我終于看到了那個王老爺。他躺在床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頭，臉頰深陷，
皮膚像一張蠟黃的紙，緊緊地貼在骨頭上。他的眼睛緊閉著，嘴巴微微張著，每一次呼吸，
都伴隨著一陣“嗬嗬”的聲響，仿佛隨時都會斷氣。他哪里像個活人，
分明就是一具快要干枯的僵尸。劉媽把碗里的血，小心翼翼地喂進(jìn)了王老爺?shù)淖炖?。然后?/p>
她把那縷頭發(fā)，放在王老爺?shù)念~頭上。做完這一切，她放下床幔，又退了回來。整個過程，
詭異得像一場噩夢。我跪在地上，渾身發(fā)冷，連指尖的疼痛都感覺不到了。這就是“結(jié)繭”？
這就是“蠶人”的用處？用我的頭發(fā)和血，去給一個快死的老頭子續(xù)命？這太荒唐了。
劉媽對我擺了擺手，那兩個家丁又上來，把我架了起來，拖出了房間?；氐轿业男∥?，
他們把我扔在床上，就又把門鎖上了。我躺在床上，一動也不想動。
那件冰涼的“蠶衣”還穿在身上。我看著自己被針扎破的手指，傷口已經(jīng)不再流血，
但還是隱隱作痛。我忽然覺得很可笑。我爹說，我是來享福的?？晌疫^的，是什么日子？
被人當(dāng)成牲口一樣養(yǎng)著，然后用我的血肉去填補(bǔ)另一個人的生命。這哪里是享福，
這分明是祭品。我一夜沒睡。王老爺那張死人一樣的臉，在我腦子里揮之不去。
還有王月蓮那憐憫又無助的眼神，也像根刺一樣，扎在我心里。她知道這一切，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那她給我的那些糕點(diǎn)、蜜餞，又算什么呢？是施舍？還是贖罪？
我忽然覺得，那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也變得可疑起來。第二天，劉媽來送飯的時候，
破天荒地多給了一個饅頭。她說：“昨晚辛苦你了，這是賞你的。
”我看著那個白花花的饅頭，一點(diǎn)胃口都沒有。我問她：“劉媽，
‘蠶人’……是不是只有一個？”劉媽看了我一眼，眼神很奇怪，她說：“怎么，
你還想找個伴兒？”“我不是這個意思?！蔽艺f，“在我來之前，是不是也有一個‘蠶人’？
”劉媽的臉色沉了下來，她說：“不該你打聽的，別瞎打聽。吃你的飯。”她越是這樣，
我心里就越是懷疑。那天下午，我沒有收到王月蓮的“禮物”。第二天，第三天，都沒有。
我趴在窗戶上，也再沒有看到她。她好像從這個院子里消失了。我的心，
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沉了下去。日子又恢復(fù)了往常的死寂，甚至比以前更加難熬。因?yàn)槲业男睦铮?/p>
多了一份沉甸甸的恐懼。我不知道下一次“結(jié)繭”是什么時候，也不知道那一次，
他們又要從我身上取走什么。更讓我害怕的是，我不知道這個“蠶人”的最終下場是什么。
蠶寶寶結(jié)了繭，吐完了絲，最后會變成什么？會死掉。那我呢？這個念頭，像一條毒蛇，
盤踞在我心里，日日夜夜地啃噬著我。我開始偷偷地觀察四周，我想找個機(jī)會逃出去。
但這院子，就像個鐵桶一樣。院墻又高又滑，上面還插著碎瓷片。大門終日緊鎖，
只有劉媽和幾個家丁有鑰匙。我根本沒有機(jī)會。難道我就要在這里，
等著被他們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吃”掉嗎？我不甘心。一個月后的一個深夜，
我又被那陣熟悉的咳嗽聲驚醒了。但這一次，咳嗽聲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劇烈，都要急促。
那聲音里，帶著一種絕望的掙扎。緊接著，我聽到院子里傳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還有人聲。
我趕緊爬起來，趴到窗戶的破洞上往外看。我看到主樓二樓王老爺?shù)姆块g，燈火通明。
人影在窗戶上來回晃動。王少華，劉媽，還有幾個家丁，都進(jìn)進(jìn)出出，一臉的焦急。王老爺，
怕是不行了。我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絲希望。如果他死了，是不是我就沒用了？
是不是我就可以走了？我緊張地盯著那扇窗戶，一夜都沒敢合眼。天快亮的時候，
房間里的動靜漸漸小了。然后，我聽到一陣壓抑的哭聲傳了出來。他死了。
我長長地舒了一口氣，整個人都癱軟了下來。我得救了。我等著，等著劉媽來給我開門，
告訴我，我可以走了。我等了一上午，沒人來。我餓得肚子咕咕叫，也沒人來送飯。
到了下午，門終于開了。進(jìn)來的，是王少華。他的眼睛熬得通紅，臉上帶著一種陰鷙的疲憊。
他看著我，眼神冷得像刀子。他說：“我爹死了?！蔽尹c(diǎn)了點(diǎn)頭?！岸际且?yàn)槟恪?/p>
”他咬著牙說，“你這個‘蠶人’，根本沒用！我爹白養(yǎng)了你這么久！”我不敢說話。
他忽然走上前來，一把揪住我的衣領(lǐng)，把我從床上拽了起來?！拔业撬懒?。
”他死死地盯著我，一字一句地說，“但是，王家的規(guī)矩不能破?！Q人’，是要陪葬的。
”四“陪葬”兩個字，像是一把大鐵錘，狠狠地砸在我的腦袋上，砸得我眼前金星亂冒，
耳朵里嗡嗡作響。我整個人都懵了，像是被人一盆冰水從頭澆到腳，從里到外都涼透了。
我爹騙了我。他說我是來享福的?？蛇@哪里是享福，這是來送命的。
王少華的手像鐵鉗一樣抓著我的衣領(lǐng)，他的臉離我很近，我能聞到他嘴里呼出的酒氣，
看到他布滿血絲的眼睛里那毫不掩飾的恨意。
“你……你們不能這樣……”我的聲音抖得不成樣子，
“這是殺人……是犯法的……”“犯法？”王少華像是聽到了天大的笑話，他冷笑一聲，
“在這個鎮(zhèn)上，我王家說的話，就是法。你爹收了我們五十塊大洋，就把你賣給了我們。
你的命，早就不是你自己的了。是死是活，由我們說了算?！蔽业男膹氐壮恋搅说?。是啊，
我爹收了錢，畫了押。在他們眼里，我跟他們家買來的一頭豬、一只羊，沒什么兩樣。
“我……我不想死……”我?guī)缀跏窃诎蟆！澳怯刹坏媚??！蓖跎偃A把我往后一推，
我踉蹌著撞在墻上，后背生疼。他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袍，冷冷地說：“給你一天時間，
好好吃一頓，洗個澡，換身體面衣服。明天一早，跟我爹一起上路?！彼f完，
就轉(zhuǎn)身走了出去。門又被“咔嗒”一聲鎖上了。我靠著墻，慢慢地滑坐到地上。
房間里還是那么陰冷，但我的身上，卻出了一層冷汗，衣服都濕透了。我完了。我徹底完了。
我像個傻子一樣，在地上坐了很久。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想不了。我想到我爹，
他拿著那五十塊大洋，是不是真的去看病了？他把我賣到這個火坑里的時候，
知不知道我是來送死的？他會不會有一點(diǎn)點(diǎn)后悔？我又想到王月蓮。她去哪兒了？
她知道我要被陪葬嗎？她會來救我嗎？不，不會的。她連看我一眼都不敢，又怎么會為了我，
去跟她那個心狠手辣的哥哥作對。她給我的那些糕點(diǎn)，現(xiàn)在想起來，
就像是喂給臨刑犯的斷頭飯，充滿了虛偽的憐憫。絕望，像潮水一樣，把我整個人都淹沒了。
過了一會兒，劉媽來了。她端來的，是我這輩子見過的最豐盛的一頓飯。有肉，有魚，
還有一壺酒?！斑@是少爺吩咐的，讓你吃頓好的，做個飽死鬼?！眲尠扬埐藬[在桌上，
面無表情地說。我看著那些油光光的飯菜，卻一點(diǎn)食欲都沒有。我搖了搖頭。“不吃？
”劉媽哼了一聲，“隨你。反正過了今晚，想吃也吃不著了?！彼吡?。
房間里彌漫著飯菜的香氣，但這香氣，對我來說，卻像是供桌上的香火味，聞著讓人心慌。
我不想死。這個念頭，像一棵野草，在我心里瘋狂地長了起來。
我不能就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我從地上一躍而起，開始在房間里瘋狂地尋找。
我要找一個能逃出去的辦法。門，是鐵鎖鎖著的，撞不開。窗戶，釘著木條，掰不動。墻，
是青磚砌的，堅(jiān)固得很。我像一只被困在籠子里的野獸，焦躁地在房間里打轉(zhuǎn)。
我用手捶著墻，捶得指節(jié)都破了，滲出了血。難道真的沒有辦法了嗎？
就在我快要放棄的時候，我的目光落在了那張桌子上。桌子上，除了飯菜，還有一個燭臺。
火。一個瘋狂的念頭，在我腦子里冒了出來。我沖到桌邊，拿起燭臺。我的手在抖，
抖得連蠟燭都快拿不穩(wěn)了。如果我放一把火，把這里燒了，制造混亂，
是不是就有機(jī)會逃出去？這個念頭太大膽了，也太危險了。燒了房子，我自己也可能被燒死。
就算不被燒死，被他們抓住了，下場可能會更慘?？墒?，我現(xiàn)在還有別的選擇嗎？
橫豎都是一死，不如拼一把。我把心一橫，拿著燭臺，走到了床邊。床上的被褥，都是棉的，
一點(diǎn)就著。我把蠟燭湊近被角?；鹈缣蛑薏迹芸炀腿剂似饋?。火勢一下子就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