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左侖把別撒兒送到門口,低聲跟他說了幾句什么,少年的臉色瞬時變得蒼白,
失魂落魄地告辭,默默的往自己家的方向去。左侖輕輕嘆氣,
目送少年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夜中,再回過頭來看這個暫住了四年的小村莊。
戈壁深處的薩哈夫村還是和往常一樣寧靜,戈壁灘晝夜溫差極大,到了晚上,
刺骨狂風向毫無遮蔽的小村子襲來,帶來遠方鋪天的沙塵,又裹挾著村里土地上的塵土,
呼嘯而去,滾滾往復(fù),從無開始,從無止境。天地間一片黃灰色,對于大多數(shù)戈壁人來說,
這是縱貫他們一生的色彩,灰暗、沉重。村民們都躲在厚厚圍墻后面,點起星星的火光,
在沙塵的風暴中搖曳不定。左侖將門關(guān)上,回到屋內(nèi),阿泰已經(jīng)煞有介事地坐在桌前。
左侖的屋子四處透風,燭火時常被氣流帶動著狂舞,卻堪堪倔強地燃燒著,不曾熄滅。
阿泰正專注地用手指彈動焰火,這似乎是他的新玩具。左侖走過去,面對他坐下,
幽暗的燭火映照在兩人的眸子里,一黑一紅,一個幽深一個熾熱。
“我明天就啟程去荒木鎮(zhèn)。”左侖食指有節(jié)奏地輕輕叩擊桌面?!鞍⑻┐笕艘踩?。
”鐵皮頭阿泰理所當然地說。左侖看了看對面那個金屬腦袋,“斯維班的話,
你都聽見了?”“附魔武器,應(yīng)該比你給阿泰大人的垃圾貨強很多,
何況……”阿泰咧開他的血盆大口,無聲地笑起來,
“那個胖子說了你可以帶走所有你能帶走的東西……”“我什么要帶上你?
說說你除了講大話,還能干點別的什么?!薄捌鋵嵨沂莻€強大的戰(zhàn)士,
”阿泰做了個非常擬人的姿勢,手掌煞有介事地貼在自己的胸膛上,好像在介紹自己,
“強大得超乎你的想象?!弊髞鲇幸饧訌娛种干系牧α浚炎雷忧玫冒鸢痦?,
“你只是個來歷不明的鐵皮腦袋?!薄暗悄悴荒芊裾J阿泰大人的強大與神奇,
就像白天你看到的一樣,你的眼神已經(jīng)出賣了你。”左侖幾乎給這個鐵皮人逗樂了,
“你的上一任主人是誰?費羅的一位法師?還是那個穿黑袍的?”阿泰意外地沉默了,
紅色的眼睛定定的,左侖發(fā)現(xiàn)那個他的視線焦點并不在近前,
而是落到了屋外黑漆漆的曠野里,過了一會鐵皮人才開口,“我忘了。
”左侖不滿意阿泰的答復(fù),皺起眉,“會撒謊的魔像不是一頭好魔像,
而你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了。”接著鐵皮人又做了個讓左侖吃驚的姿態(tài),他居然聳了聳肩膀,
“這不重要,重要的是現(xiàn)在我是自由的?!弊杂??左侖徹底樂了,
忽然覺得帶著這個鐵皮人也是個不壞的主意?!罢f說你吧,鄉(xiāng)巴佬,
”阿泰紅眼睛又開始閃起來,左侖知道鐵皮腦袋閃眼睛的時候一般沒好事,
“你看起來很愛錢,不過打起架來不要命,真是個奇怪的生物。”“我是個生意人,
收了錢就辦事,誰都不能壞了我的規(guī)矩?!弊髞龌卮稹!罢娴膯??
”阿泰眼里透出的紅光一動不動的烙在左侖臉上?!罢鏄O了,還有比金子更真的東西嗎?
”左侖掏出一個金鈉,吹了口氣,放在耳邊聽金鈉輕顫發(fā)出的聲音,由衷地贊嘆,
“還有比這更動聽的聲音嗎?”阿泰沉默,紅眼里看不出人類的情緒?!袄弦?guī)矩,
在外人面前管好你的嘴巴?!弊髞鍪掌鸾疴c,起身準備走開?!暗鹊群⒆?,
阿泰大人還有最后一個問題,”阿泰忽然舉起胳膊夸張的使勁揮動著招呼他,
“為什么要答應(yīng)那個商人的邀請,我看這個洞窟可不簡單。”左侖沉默了一會,緩緩說,
“因為他出的價錢不錯。還有,我需要一把好槍?!蹦翘焱砩?,
老人面對神祗般的圣堂武士揮出的那一刀,好像一束雷光照進夜里,讓左侖猛然驚醒,
讓他的靈魂為之戰(zhàn)栗,原來人可以變得這么強。就像他看過的那些古老東方的英雄演義那樣,
長鋒所指,群雄束手。因此,這些年來日日苦修,朝夕練刀,
多少次在無邊荒漠中掙扎求生,為的是把更多的東西握在手中,不再假借別人的力量,
只要他足夠強,強到所有人都要仔細聆聽他的聲音,強到把全部的命運掌握在自己手里中。
他要找到老人,站在他的面前,用一把屬于自己的長槍告訴他,我不是個沒用的東西,
我可以變得跟你一樣強,甚至比你更強!左侖走開后,阿泰又把手指放在燭火上,
一邊轉(zhuǎn)動著手指,定定地看火焰在金屬皮膚上狂舞的倒影,好像那里面藏了什么巨大的秘密,
一邊自言自語,“真相與謊言,其實只隔了一步?!弊髞龌氐阶约旱奈葑?,四面破敗,
墻上的細小縫隙里漏進來嗚嗚的風聲,此起彼伏的。他沒什么東西可整理,
只是把必要的衣物捆扎好,歸到一起,又從床底下拖出一個破舊的木箱,也不打開,
只是看著,慢慢的竟有些出神。良久,他嘆氣,伸手扳動箱子上的鎖扣,
那鎖扣早已經(jīng)朽爛,只是個擺設(shè),左侖輕輕一扳就彈開了。掀起上蓋,
里面只有一根四尺長的桿子,桿子似乎是木頭的,卻分成一節(jié)一節(jié),
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枝節(jié),表面泛著暗色的光,這是人手長期握持后留下的光澤,
每一節(jié)交界處都有幾簇毛,似乎是什么動物的毛發(fā),顏色也呈現(xiàn)黑黃色,似乎很有些歷史了。
左侖輕輕拂過桿子的表面,嘴里發(fā)出微不可聞的嘆息。他把桿子仔細擦拭一遍,
放進綁在馬身上的包袋里。……燭火通明,別撒兒跪在神龕前,捧起雙手,
掌心向上,虔誠的向著其中的神像祈禱,俊秀的臉上全是苦悶糾結(jié),“我們的主啊!
求你把神國的恩惠賞賜我們,求你使我們的事業(yè)完全端正。
”“老大今天對我說他要出遠門,也許會去很久很久,他說我已經(jīng)是個男子漢了,
要照顧好爸爸媽媽和弟弟妹妹們,應(yīng)該呆在家里做別撒兒家的小主人。
”“可是……可是我想做武士啊,像老大那樣的武士!”別撒兒握緊了拳頭,
白皙的面孔漲得通紅。他轉(zhuǎn)頭看向窗戶,外面是隱沒在無邊黑暗里的大戈壁,
間或有大顆的沙塵打在窗上,發(fā)出砰砰的聲響。別撒兒了解這片土地,多少年來,
別撒兒家的世世代代在這里繁衍生息,出生、成長又漸漸老去。他留在家里,
會走跟他的祖父,祖父的祖父,祖父的祖父的祖父一樣的路,
有一天村人也會恭敬的稱他一聲別撒兒老爺,那時候他已經(jīng)大腹便便,跟他父親現(xiàn)在一樣。
他又想到他的那個小秘密,彎彎的眉毛結(jié)成一團,褐色的眼眸里漸漸放出光彩,
瑰麗的夢想使得年輕的心躍動得更加激烈。對于熱血而未經(jīng)世事的年輕人來說,
很容易就可以做出影響終生的重大決定,也許今后他們會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
他們或許也會后悔沮喪,但人生從來不曾停息,代代如是。別撒兒輕輕站起來,
走向小方桌,用筆蘸了蘸墨水,開始在一張上好的紗紙上書寫,
留下他給父親老別撒兒的第一封也是最后一封信?!钊涨宄浚?/p>
朝陽剛剛跳出遠方的地平線,這是科爾沁大戈壁一天中最美好的時刻。肆意的狂風暫時退去,
紅日漸漸升起,對世人宣告它的再次歸來。溫暖的陽光重新投射到荒涼的大地上,
慢慢驅(qū)散長夜帶來的寒冷。左侖輕輕推開屋門,準備離開暫居的住所。
至于下一次何時歸來,他還不知道,他已經(jīng)習慣了四處漂泊,家這個詞語,
已經(jīng)許久沒有從嘴里說出來過了。這時他看到站在門外的瘦削身影,
少年牽著自己的白馬,馬鞍上掛著行囊和彎刀,嘴唇凍得泛紫,看來已經(jīng)在外面等了很久。
左侖靜靜看著別撒兒,別撒兒也倔強地回視他,
清澈見底的褐色眸子里映出少年人的堅持和希冀。
咯吱咯吱的金屬摩擦聲打破了這片刻的寧靜,阿泰走出來,
鐵板嗓門立時在土墻間回蕩開來,“哦,看來我們多了個新伙伴,
小家伙你最后還是決定成為阿泰大人的第一個模特兒了啊?!弊髞隹粗倌甑难劬?,
“別撒兒?”別撒兒不說話,仍舊倔強地看著黑發(fā)青年。左侖嘆了口氣,
“我可不是去郊游的。”別撒兒還是不說話。左侖揉了揉少年的頭發(fā),
“雖然個子長高了,但還是個孩子啊?!眲e撒兒通過眼神無聲地抗議。
左侖也安靜下來,注視少年許久,突然問:“你都準備好了?”別撒兒使勁點頭,
似乎生怕左侖沒看到他的決心。左侖無奈地聳了聳肩膀,“我有一個條件,
在關(guān)系到你安全的問題上,你必須聽我的?!眲e撒兒更是把頭點得飛快。
左侖搖搖頭,牽著黑馬繼續(xù)往前緩緩行去,他拍拍坐騎老黑的脖子,輕聲說,“老伙計,
別撒兒總讓我想起以前的自己,那時候的我,也像他現(xiàn)在這樣吧。
”而少年在后面興奮地蹦起來,他沒有想到會這么簡單,
原來已經(jīng)在腦子里準備好了一肚子說辭,全都沒用上。對他來說,一個嶄新的世界,
即將要開啟了?!袄洗?,我們會遇到龍嗎?那種上千尺長的巨龍!”少年興奮地問。
“別撒兒,這個世界是沒有龍的。也許曾經(jīng)有過,但現(xiàn)在,那只是唬小孩的把戲。
”“那還有精靈呢,樹海里的那些精靈。”“也沒有精靈,他們已經(jīng)消失很久了,
如今生活在樹海里面的都是人類。”“還有矮人呢,喜歡鉆地打鐵的矮人。
”“沒有矮人!”“那為什么會有阿泰大人?
”別撒兒突然用手指著一邊的鐵皮腦袋?!鞍⑻┐笕艘恢皇志湍艽蛭鍡l龍。
”鐵皮腦袋神氣活現(xiàn)地伸出五根指頭?!巴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