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緹澄快步疾行,月漸西沉,已是丑時了。
他方才問了鬼魈,說此處有無其他陰氣聚集之處。
鬼魈張嘴便說,城北有一個校場,是前朝古跡,每逢月圓便會產(chǎn)生大陰之氣。
柳緹澄皺了眉問:“你怎如此肯定?”
“方圓百里就我們兩處黑漩渦,我便是在夢中也曉得這事?!惫眵堂^,“不過,那地方陰氣可不小,如若打將起來,怕是連我也得費番工夫才能勝?!?/p>
柳緹澄心中又是一沉,能讓鬼魈費番工夫,足見這陰氣的厲害了。他心想,莫不是司里探錯了?這校場才是陰氣大熾之地?
只是他也管不得那許多了,由鬼魈送到山外后,問了具體方位,他向鬼魈一拜,道聲前輩見諒,便匆匆下山了。
全因為知縣大人那張臉,柳緹澄又嘆口氣,他這人老是愛嘆氣。要是他當時多想想,就不用來回奔波了。
眼白發(fā)紫,面色發(fā)黑——他本以為那是知縣身上有陰氣所致的疾病,受崩雷弓一激顯現(xiàn)了出來,這時想想真想給自己個大耳刮子——那分明是被鬼上了身。
也不怨他沒發(fā)現(xiàn),整個大堂清清明明,連個鬼影都看不見,那知縣的行為表情也不似被上身的樣子,他自然也就沒多想。
這說明什么?不是說明知縣身體有恙,而是說明上了知縣身的這個鬼,已然是鬼中翹楚,隱匿滲透做得滴水不露,能瞞過他這雙眼睛去。
那么這么一條厲鬼,一夜吞去二百魂魄,想必也并非難事。
而這樣一條厲鬼必定極為顯眼,所以他才會問鬼魈還有哪里是大陰之地。擒賊先擒王,與其翌日再去逼問知縣,不如他今晚直搗黃龍,早早結束此事。
想到這里,柳緹澄發(fā)足狂奔。大路無人,他也不必擔心被誰看見,于是叢陵城外,夜里的官道上,多了一條飄行的黑影。
行了得有多半個時辰,過寅時了,他從大路拐進樹林,行到盡頭,見得一片空地,上面鋪著足料的石板,還有些踏馬練武的痕跡,準是那校場沒錯了。
柳緹澄卻躲在林子里沒出去,因為校場里有人。
不是一個兩個,是一群。
準確來說,是一個人和一群鬼。柳緹澄貓腰藏在樹后,探出個腦袋,仔細一打量,看得那人是白日里那縣官。
他一頭霧水,這縣官來這做什么?莫非是被厲鬼喚來的?他又轉眼去看那群鬼,只見幾百號兵卒打扮的野鬼列了陣在后面站著,手里持著各色兵刃,原來這是一隊鬼兵。前面一人騎高馬持大戟,應是這支隊伍的統(tǒng)領無疑了。
柳緹澄瞇了瞇眼,心里有點明白了,一群鬼的陰氣自然厚重,那個統(tǒng)領更是厲害,幾乎已經(jīng)要成形了,無怪乎連鬼魈也要驚嘆。只是不知是哪一支隊伍,怎么死在這的。
他有心靜觀其變,便斂聲在林子里貓著,這時曹璞卻說話了:“將軍別來無恙?”那統(tǒng)領笑了一聲,開口說話,聲音似銅鐘一般嗡嗡作響:“我只是一條野鬼罷了,何來有恙無恙之說?倒是大人氣色不佳,可是碰上了什么惡事?”
曹璞不動聲色:“將軍好眼力,既知我碰上了惡事,又知不知是什么惡事?”
統(tǒng)領答道:“不知。”曹璞驀地把眉一豎,喝問道:“好個不知!我問你,叢陵寨的山賊可是你殺的!”
統(tǒng)領風輕云淡的:“一伙強盜而已,大人何苦大動肝火?!?/p>
“是不是你殺的!”曹璞怒色不減。
“不是?!苯y(tǒng)領依舊風輕云淡的。“當真不是?”曹璞臉色忽然和緩許多,方才其實是他佯裝大怒,想詐這統(tǒng)領說出真相。
“當真不是,”統(tǒng)領忽地一笑,“是您殺的,大人?!?/p>
“什么?”曹璞呆若木雞,“你說什么?”
“大人忘了嗎?昨夜大人帶我上山,殺賊除暴,為民行善,可是暢快極了?!?/p>
“你,你?!辈荑倍⒅y(tǒng)領,卻說不下去了。他像是被一道霹靂打到冰窟窿里去,周身寒冷無比,腦子渾渾噩噩。
曹璞確信自己沒做過殺賊之事,那座漫云山他更是十年沒再登過了??墒撬执_實有這樣的記憶,大火,喊叫,掠食的群鬼,還有那些永遠忘不掉的面孔,他看著他們狂怒,害怕和悲傷。他一直以為那是夢,是執(zhí)念,是臆想,可誰知竟在昨夜成了真。
“大人莫傷心,我這便讓您解脫?!苯y(tǒng)領低聲說道,他催動胯下駿馬,化作陰風颯颯,直向曹璞撲去。
不好,這鬼要奪舍。柳緹澄不得不動了,他反手握住那把小刀,一個箭步躥出去,揮臂一劃,陰風便止住了。
統(tǒng)領顯出形來,他騎的馬卻沒了頭,自然是被柳緹澄一刀割了去。那統(tǒng)領騎著無頭馬,陰著聲問:“你是誰,竟敢壞我的好事?”
柳緹澄橫刀一立,欲要作答,卻聽得身后一陣老鴉般的慘笑。他回身一看,只見曹璞披頭散發(fā),雙目赤紅,他戟指問那統(tǒng)領:“將軍,我且問你,你是鬼不是?”
統(tǒng)領奇怪:“大人與我相處這么長時間,難道竟不知我是一只鬼嗎?”
“好,好,好,”曹璞仰天大笑,“是鬼便好!”
“是鬼我便可以報仇了!”曹璞大喝一聲,身體卻軟塌下去,留下一個虛白的影子浮在空中。
柳緹澄大吃一驚,這縣官怎會卸命出殼?還未說什么,那影子發(fā)出光芒,朝統(tǒng)領直沖過去。柳緹澄大喊:“大人莫沖動!”
這一聲卻喊得晚了,白影子與柳緹澄擦肩而過。統(tǒng)領亦是臉色一變,飛身把那無頭馬蹬了出去,自己卻借力向后撤。
無頭馬與白影子相撞,發(fā)出一聲轟響,激起陣陣煙塵。柳緹澄揚袖遮面,待煙塵散去,卻是什么也沒有了。
他嘆了口氣,心知這知縣已然魂飛魄散,不在此間了。
那統(tǒng)領拄戟捂胸,一副受了內(nèi)傷的樣子。柳緹澄心里明白,那馬其實是統(tǒng)領的陰氣所化,如今馬被知縣的魂魄炸碎,統(tǒng)領自然也要受傷。
“小子讓開,那具肉身是我必得之物,”統(tǒng)領大聲呼喝,“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鳩占鵲巢,鬼奪人體,如此敗壞天道之事,焉能置之不理?”柳緹澄上前一步,反握住刀,“況且,我還有些事要問你?!?/p>
統(tǒng)領啐了一聲,提戟沖了過來:“那便各憑本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