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生蹲在出租屋的地板上收拾行李時，發(fā)現(xiàn)綠蘿的藤蔓已經(jīng)爬到了插座旁邊。他小心地把藤須從電線上一圈圈解開，動作輕柔得像在給嬰兒換衣服。
"你倒是活得挺頑強。"他對著植物說，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里顯得特別響。
紙箱里裝著他在植物園三年積攢的家當：幾本專業(yè)書、一疊手寫筆記、用試管裝的各種種子，還有那盆從死亡線上救回來的蝴蝶蘭。收拾到床底時，他拽出個落滿灰塵的紙袋——是轉正那天同事們合送的禮物，一條深藍色領帶，標簽還沒拆。
手機在此時響起。樹生看著屏幕上"周教授"三個字，手指懸在空中好久才劃開接聽。
"小張，我剛剛才知道..."老人的聲音透著疲憊，"我找過園長了，但楊主任那邊..."
"沒關系，"樹生打斷他，順手把領帶塞進垃圾桶，"我早就不想干了。"
電話那頭沉默了幾秒："你有什么打算？"
樹生望向窗外。五月的楊絮飄飄灑灑的像是在下雪，慢慢的落在對面屋頂?shù)奶柲軣崴魃稀?可能回老家吧，"他聲音低低的說，"我媽身體不太好。我回去看看"
掛掉電話，樹生從抽屜深處摸出一張銀行卡。余額有3267.48元，是他全部積蓄。上次給母親寄錢還是春節(jié)前，兩千塊，老太太在電話里說夠用半年。
打包到最后，他盯著桌上那摞植物觀察筆記發(fā)呆。牛皮紙封面是他用廢棄標本夾改裝的，內頁密密麻麻記錄著每株植物的生長數(shù)據(jù)、環(huán)境變化和應對措施。最上面那本寫著"銀縷梅栽培記錄·重要"，字跡因為潮濕有些暈開。
樹生抱起筆記聞了聞，溫室特有的潮濕霉味混合著墨水氣息鉆進鼻腔。他突然抓起那摞本子沖出門，連電梯都等不及，一路狂奔下六樓。
植物園西門的值班保安已經(jīng)換成了陌生面孔。"我找周教授，"樹生喘著氣說，"有急事。"
"周教授去北京開會了，"保安打量著這個滿頭大汗的年輕人，"下個月才回來。"
樹生站在門口攥緊了那摞筆記，指節(jié)發(fā)白。最終他把本子放在保安亭窗口："麻煩轉交周教授，就說...就說張樹生謝謝他。"
回程的公交車上，樹生望著窗外發(fā)呆。路過農業(yè)大廈時，他看見LED屏上滾動播放著某農業(yè)科技公司的招聘廣告，西裝革履的年輕人在鏡頭前侃侃而談。樹生下意識摸了摸脖子——那里因為常年彎腰干活已經(jīng)有一小塊凸起，老陳管這叫"溫室頸"。
出租屋樓下，房東太太正在修剪月季。"小張啊，"她叫住樹生，"下季度房租該交了。"
樹生點點頭，突然注意到她腳邊的修剪刀："王阿姨，能借我用用嗎？"
十分鐘后，他看著陽臺上煥然一新的綠植們——徒長的枝條被修得整整齊齊，枯葉全部清理干凈，連花盆邊緣的苔蘚都刮得一絲不茍。這是他在植物園練就的手藝：修剪時要找到植物的"愿望枝"，順著它想生長的方向下剪刀。
手機又響了，是陌生號碼。"張先生對嗎？我這邊是'綠滿家'家政公司，"一個甜膩的女聲說，"您在58同城投的簡歷我們看了，保潔員崗位還缺人，你看能不能干..."話沒說完
樹生就掛斷了電話，從冰箱里取出最后一罐啤酒。打開慢慢喝著，喝起來像苦澀的涼水。他打開電腦搜索"農村創(chuàng)業(yè)項目"，滿屏的土雞養(yǎng)殖、有機蔬菜廣告中，一條"珍稀藥材種植"吸引了他的注意。
網(wǎng)頁加載時，電腦突然彈出一條新聞推送：《我市植物園培育出罕見銀縷梅》。配圖是楊主任站在溫室里微笑，背景赫然是樹生親手培育的那株開花銀縷梅。
啤酒罐被捏得咔咔響。樹生關掉頁面，點開12306網(wǎng)站。屏幕上"杭州→信陽"的查詢結果顯示：明天最早一班車是6:20的K752次，硬座票價98元。
他把剩下的啤酒一飲而盡，開始刪除電腦里的文件。簡歷、植物照片、栽培方案...一個個文檔消失在回收站里。輪到那個命名為"家"的文件夾時，他猶豫了——里面是母親站在老屋前的照片，背景是父親生前種的那棵梨樹，花開得像云一樣。
凌晨三點，樹生突然驚醒。月光從沒拉嚴的窗簾縫漏進來，在地上畫了道白線。他摸出手機，看到三條未讀消息：
小王："聽說你走了？楊閻王真不是東西！"
劉姐："小張，你落下一盆多肉在我這，還要嗎？"
周教授："回老家休養(yǎng)也好。記住，是金子總會發(fā)光。"
樹生一條都沒回。他輕手輕腳爬起來，從床底拖出落滿灰塵的行李箱——那是大學開學時姐姐送的，印著已經(jīng)褪色的"一帆風順"四個字。
天蒙蒙亮時，樹生站在門口最后環(huán)顧了一圈?？帐幨幍姆块g里有他生活過的痕跡：墻上綠蘿爬過的印子，窗臺上用礦泉水瓶做的簡易花盆，還有地板上那個被輪椅壓出來的凹痕——去年母親來省城看病時住過半個月。
鑰匙放在餐桌上，發(fā)出一聲輕響。樹生輕輕帶上門，沒回頭。
火車站人群熙攘。樹生攥著車票在候車室角落坐下，對面坐著個穿高中校服的男孩，正專心致志玩手機游戲。樹生看著他濃密的黑發(fā)和光潔的額頭，突然想起自己大學入學時的樣子。
廣播開始檢票。樹生跟著人流挪動，后背的登山包壓得他肩膀生疼?？炫诺綑z票口時，手機突然震動——是植物園固定電話。
鬼使神差地，他接了。
"張師傅嗎？我是小林！"實習生聲音急促，"出大事了！副市長參觀那批周花植物全蔫了，楊主任正在發(fā)飆...那什么，您還記得配方嗎？就是那個營養(yǎng)液..."
樹生看著眼前的檢票員，又回頭望了望火車站大門。陽光正從玻璃幕墻外照進來，在地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分界線。
"張師傅？您還在聽嗎？"
樹生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拇指懸在紅色掛斷鍵上方。他想起銀縷梅開花那天，晨露在花瓣上滾動得像珍珠；想起老陳說的"聽話最有用"；想起周教授鏡片后期待的眼神。
"喂？喂？"
他的拇指落了下去。
"車票。"檢票員不耐煩地敲著機器。
樹生遞過車票，邁過了那道陽光構成的分界線。頭也不回的走了。心里終于舒坦了一些。雖然自己什么也沒干，但卻有一絲絲報復的快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