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雨來得急,李冰兒剛踏入院門,豆大的雨點便噼里啪啦砸在青瓦上。
門房撐著油布傘跟在她身后,聲音被雨聲壓得發(fā)悶:"大人,李府的馬車停在前廳外,車簾都沒掀,那架勢......"
"知道了。"李冰兒解下被雨打濕的披帛,交給候在廊下的小丫鬟,指尖卻悄悄掐了掐袖中那方繡著并蒂蓮的帕子——帕子夾層里藏著半塊碎玉,是方才在妝匣暗格里摸到的。
林嬤嬤說丟了的玉牌原是老夫人的陪嫁,可暗格里這半塊碎玉,分明是隴西李家歷代家主才有的"斷玉"信物。
前廳里傳來茶盞重重擱在案上的聲響。
李冰兒推開門時,正見李德昌端坐在主位,玄色團(tuán)花錦袍下露出半截鑲珊瑚的腰帶,那珊瑚紅得刺眼,像要滲出血來。
"冰兒侄女。"李德昌抬眼,眉峰壓得低,"張侍郎方才在朝房里跟我說,你查河工舊檔查到他頭上了?"
李冰兒垂手站在門檻處,目光掃過案上那盞他剛摔的建窯茶盞。
茶漬在梨木案幾上暈開,倒像極了張敬遠(yuǎn)賬本里那些被抹掉的數(shù)字。"回伯祖,工部查河工舊檔是職責(zé)所在。
張侍郎分管虞衡司,當(dāng)年黃河堤壩用料記錄都在他轄下,自然要問。"
"職責(zé)?"李德昌突然笑了,指節(jié)叩著椅背,"你當(dāng)這官場是你考狀元的考場?
張侍郎是三朝老臣,你一個女娃娃翻他的舊賬,傳出去成何體統(tǒng)?"他從袖中抽出張紙拍在案上,"上個月你撕婚書時說要保全李家名聲,如今倒好,你是要把李家的臉都撕下來踩?"
李冰兒掃了眼那紙——竟是上個月被她撕成碎片的婚書,不知被誰撿了拼補(bǔ)起來。
墨跡在裂痕處暈成淡藍(lán)的花,像極了隴西祖祠影壁上的冰裂紋。"伯祖說的名聲,是指張侍郎往河工款里貪銀子,三成進(jìn)了李家私庫的名聲?"她話音未落,李德昌的茶盞"哐當(dāng)"砸在她腳邊,瓷片擦過繡鞋,在腳背上劃出細(xì)血痕。
"你......"李德昌站起身,腰間玉佩撞得叮當(dāng)響,"誰教你說這些胡話?
匿名信?
野路子的東西也能信?"他突然壓低聲音,目光像兩把刀,"你娘當(dāng)年要是肯聽族里安排嫁去王家,何至于客死他鄉(xiāng)?
你如今要是再鬧,莫怪伯祖不念血脈——"
"伯祖。"李冰兒打斷他,從袖中摸出個巴掌大的銅筒,"方才林嬤嬤在門外抄經(jīng),這銅筒里裝的是她的抄經(jīng)本。"她晃了晃銅筒,里面?zhèn)鱽砑垙埬Σ恋穆曧懀?若有朝一日,李家的名聲真要塌了,我便把這抄經(jīng)本呈給都察院。"
李德昌的臉?biāo)查g漲得通紅。
他盯著那銅筒看了片刻,突然抓起案上的茶盤砸向門口。"好,好得很!"他扯了扯衣襟,玄色錦緞在雨幕里泛著冷光,"你終究會明白,跟家族作對的代價。"
門簾被他甩得劇烈晃動,李冰兒望著他登車的背影,這才發(fā)現(xiàn)方才被茶盞砸中的腳背上,血已經(jīng)滲進(jìn)了繡鞋的金線里。
林嬤嬤從偏廳閃出來,手里攥著半本沾了茶漬的《金剛經(jīng)》,紙頁間夾著密密麻麻的小楷——正是方才前廳對話的實錄。
"姑娘,"林嬤嬤抹了把眼角,"老奴把能記的都記了......"
"辛苦嬤嬤了。"李冰兒接過銅筒,將《金剛經(jīng)》小心收進(jìn)去,"去讓廚房煮碗姜茶,再請陳文書來書房。"
雨越下越大。
陳文書進(jìn)門時,青布直裰下擺全濕了,發(fā)梢滴著水。"大人,"他抹了把臉,聲音里帶著火氣,"今日在司里,錢典史跟周主事說您偽造河工賬冊,說您為了爭功故意栽贓張侍郎。
周主事方才見著我,連茶都沒讓上......"
李冰兒翻開案頭的河工舊檔,指尖停在"慶安三年黃河堤壩用磚"那頁。"錢典史最近常往張侍郎府里跑?"
"是。"陳文書點頭,"前日我見他從張府出來,懷里揣著個錦盒,看著像......"
"像隴西李家的纏枝蓮紋?"李冰兒替他說完,"去把周明遠(yuǎn)請來。"
周明遠(yuǎn)是在掌燈時分到的。
他穿件洗得發(fā)白的青衫,腰間掛著個褪色的書袋,一進(jìn)門就對著李冰兒作揖:"李大人,學(xué)生正想找您——前日回了趟老家,見著幾個當(dāng)年修堤壩的老匠頭,他們說......"
"說當(dāng)年運(yùn)到堤壩的青磚缺斤少兩,賬上記的是涿州官窯的磚,實際用的是私窯的?"李冰兒從抽屜里取出一疊紙,"這是我讓人抄的慶安三年工部撥磚記錄,你看看可對得上。"
周明遠(yuǎn)的手指在紙頁上微微發(fā)抖:"學(xué)生老家的堤壩,前年發(fā)大水時垮了段。
老匠頭說,那磚一敲就碎,里頭摻了河沙......"他突然抬頭,"大人是要讓這些老匠頭寫證詞?"
"正是。"李冰兒將茶盞推到他面前,"明日你帶幾個可信的老匠頭來,我讓人給他們錄證詞。
若有顧慮......"她指了指窗外,雨幕里隱約可見兩個穿青布短打的身影,"王尚書派了人在附近守著。"
提到王昭然,李冰兒想起午后那通會面。
戶部尚書的官轎是在西直門外的茶棚里等她的,竹簾掀起時,王昭然正握著茶盞輕笑:"李員外郎最近很是熱鬧啊。"
"王尚書消息倒是靈通。"李冰兒坐定,"張侍郎的事,您怎么看?"
王昭然放下茶盞,茶煙在他眉間繚繞:"河工貪墨不是小事,牽扯到李家......"他頓了頓,"我昨日去見了左都御史,他說最近有幾位言官遞了折子,都是關(guān)于河工的。"
"您是說......"
"聯(lián)合施壓。"王昭然目光灼灼,"若能讓十位以上的三品官員聯(lián)名上疏,陛下不可能不重視。"他忽然放軟語氣,"只是這法子太剛,怕引火燒身......"
"火燒身總比被火燒死好。"李冰兒指尖摩挲著茶盞邊緣,"王尚書若信得過我,明日我去探探禮部孫侍郎的口風(fēng)——他當(dāng)年在河南任過知府,對河工的事清楚。"
雨在子時轉(zhuǎn)急。
李冰兒裹著斗篷出了后門,周明遠(yuǎn)的證詞都收在郊外的別院里。
她踩著青石板往巷口走,忽然聽見墻根傳來細(xì)不可聞的腳步聲。
"誰?"她猛地轉(zhuǎn)身,卻只看見雨幕里晃動的樹影。
"大人小心!"
話音未落,兩道黑影從房頂上撲下來。
李冰兒本能地往旁邊躲,腰間的玉佩撞在墻上,疼得她倒抽冷氣。
黑影揮著刀逼近,刀光在雨里泛著冷白的光——是淬了毒的。
"退下!"
一聲斷喝從左側(cè)傳來,三個青衫人從暗處竄出,與刺客纏斗在一起。
李冰兒退到墻角,看著為首的青衫人反手扣住刺客手腕,刀"當(dāng)啷"落地。
"王大人讓小的們跟著。"青衫人轉(zhuǎn)頭,雨水順著他的下巴往下淌,"錢典史買通了城南的'黑刀門',說要取大人性命。"
李冰兒摸了摸被撞疼的腰,忽然想起方才在別院,周明遠(yuǎn)說證詞里有張敬遠(yuǎn)的私印。
原來他們急了。
等回到府里,東廂房的燈還亮著。
林嬤嬤歪在貴妃榻上,額角纏著白布,見她進(jìn)來,勉強(qiáng)笑了笑:"方才來了兩個賊,老奴攔了一下......"
李冰兒蹲下來,見她手背上有道刀傷,血還在往外滲。"嬤嬤為何不喊人?"
"喊了怕驚著您。"林嬤嬤握住她的手,"那賊臨走時說......說讓您別再查了。"
李冰兒替她理了理被角,目光落在妝臺上——原本放玉牌的地方,多了張帶血的紙條:"適可而止。"
她將紙條收進(jìn)袖中,轉(zhuǎn)身時看見小丫鬟捧著封信站在門口:"大人,方才有人從后墻扔進(jìn)來的。"
信是明黃色的,蓋著皇帝的私印。
李冰兒展開,只寫著兩行字:"明日辰時三刻,御書房見。"末了還有行小字,墨跡有些模糊:"莫負(fù)朕望。"
窗外的雨還在敲著窗欞,李冰兒望著案頭那疊河工證詞,又摸了摸袖中帶血的紙條。
燭火突然跳了跳,將她的影子投在墻上,像一桿即將刺破陰云的旗。
四更天的時候,雨停了。
李冰兒站在檐下,望著東方泛起的魚肚白,將那封密信仔細(xì)收進(jìn)貼身處。
她知道,今日踏入御書房的每一步,都可能是棋局的關(guān)鍵。
可無論這一步是生是死,她都要走得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就像當(dāng)年在金鑾殿上,她穿著女衫接過狀元及第的詔書時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