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打開門時,夜風(fēng)吹得柳鶯鬢角的碎發(fā)輕輕揚起。
她手里的食盒還帶著余溫,竹篾紋路在月光下泛著淺黃,像片被揉皺的銀杏葉。
“陳硯哥。”她聲音發(fā)顫,鼻尖微微發(fā)紅,“前日你說去辦點事,可茶肆打烊我等了你三回,趙伯說你房里燈一直沒亮......”說到最后幾個字,尾音像被風(fēng)卷走的棉絮,輕輕散在空氣里。
陳硯喉結(jié)動了動。
他這幾日在長安城里四處打聽太極宮的消息,從西市老畫匠到東城說書人,連平康坊的雜役都塞過銅錢,卻忘了茶肆里總留著一盞等他的燈。
柳鶯的手指絞著食盒的繩結(jié),指節(jié)泛白,他這才注意到她今日沒戴常戴的青玉小發(fā)簪——許是急著出門,連頭都沒梳利落。
“是我疏忽了?!彼焓纸舆^食盒,指尖觸到她手背的溫度,“明日去茶肆,你泡壺晨露春曉好不好?
我...想喝你沏的茶?!?/p>
柳鶯眼睛倏地亮起來,像被點著的燭芯。
她用力點頭,發(fā)頂?shù)慕伝ǜ瘟嘶危骸拔颐髟缫鷷r就去后巷采露,保證是頭一茬的?!?/p>
第二日未時三刻,春風(fēng)茶肆的竹簾被穿堂風(fēng)掀起又落下。
陳硯剛跨進門檻,便聞見清冽的茶香裹著晨露的濕潤,在檐角銅鈴的輕響里漫過來。
柳鶯系著月白圍裙站在茶灶前,青瓷壺嘴飄出的熱氣模糊了她的眉眼,卻掩不住眼尾那抹雀躍的笑。
“來?!彼龑⒉璞K推到他面前,茶湯碧如新荷,“今早我天沒亮就去了樂游原,草葉上的露水還凝著星子呢。”
陳硯端起茶盞,指腹貼著微涼的瓷壁。
他原想隨便編個事由糊弄過去,可對上她仰著的臉,那些假話突然卡在喉嚨里。
柳鶯的目光落在他碗沿,像落在一片靜湖,倒映著他自己都沒察覺的慌亂:“要是...不方便說就算了?!彼皖^撥弄茶筅,“我就是...怕你像我爹娘那樣,說去辦點事,就再也沒回來?!?/p>
最后幾個字輕得像片雪,落在陳硯心口。
他忽然想起前日在西市書攤翻到的《詩經(jīng)》,“投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原來最珍貴的情分,從來不是驚天動地的承諾,而是有人把你的安危,看得比茶肆的生意、比自己的心事更重。
“當(dāng)啷”一聲,茶肆的銅鈴被撞得亂響。
王婆攥著帕子沖進來,鬢邊的絹花歪到耳后:“哎呦我的小祖宗!
李三爺那老匹夫聯(lián)合了南市的張茶商、西市的周掌柜,說要舉報你們用劣質(zhì)茶葉,這會兒巡檢司的人怕是快到了!“
柳鶯的手一抖,茶筅“啪”地掉進茶盞,濺起的茶湯在她圍裙上洇開片淺黃。
陳硯按住她發(fā)顫的手腕,掌心的溫度透過粗布圍裙傳來:“別怕,先把前幾日新進的明前茶取兩包,再把去年的茶樣簿找出來?!彼D(zhuǎn)身對王婆拱了拱手,“麻煩您去隔壁請孫老丈,再把常來喝茶的街坊都喊來,就說茶肆請大家嘗新?!?/p>
王婆一拍大腿:“得嘞!
我這就去敲孫老丈的門,那老頭最恨以次充好的,保準(zhǔn)兒帶著他那桿三十年的銅秤來!“
待王婆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出門,陳硯才發(fā)現(xiàn)柳鶯還攥著茶筅,指節(jié)泛白。
他輕輕抽走那根竹器,聲音放得更軟:“你記不記得上月我替你核對進貨單?
李三爺?shù)牟鑳r總比別家低三成,哪有那么多便宜事?“
柳鶯忽然抬頭,眼底有光在跳:“你是說...他的茶葉有問題?”
“所以需要狗兒幫忙?!标惓帍膽牙锩霭氲蹂X,“你去后巷喊狗兒,就說我要他今晚前查到李三爺?shù)呢浭菑哪臈l道進的——記得讓他別聲張?!?/p>
月上柳梢時,狗兒翻后墻進來的動靜比貓還輕。
他懷里揣著個油紙包,打開來是撮顏色發(fā)暗的茶葉,混著股說不出的怪味:“爺,小的跟著李三爺?shù)幕镉嬜吡巳锏?,那車茶葉是從隴州過來的,裝貨時我瞅見伙計往里頭摻了槐樹葉!”他壓低聲音,“還有個老客跟我說,李三爺?shù)牟枥锛恿算U粉,喝著香,可傷身子!”
陳硯捏起一片茶葉對著月光,葉背果然沾著細(xì)密的白霜。
他把茶葉收進錦盒,轉(zhuǎn)頭對狗兒笑:“明早你去請藥鋪的陳大夫,就說有勞他來辨辨這茶葉里的門道。”
第二日辰時三刻,西市巡檢司的朱漆官轎停在茶肆門口。
為首的張巡檢板著臉,身后跟著兩個扛著木箱的衙役。
李三爺捻著胡須站在他身后,嘴角掛著得意的笑:“張大人,這春風(fēng)茶肆用劣質(zhì)茶葉坑騙百姓,您可得好好查查!”
陳硯迎著眾人走過去,手里捧著茶盤:“張大人一路辛苦,先嘗嘗這晨露春曉?”他提起青瓷壺,琥珀色的茶湯注進茶盞,“這是今春頭撥明前茶,茶農(nóng)剛送過來的?!?/p>
張巡檢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臉色稍緩:“確實是好茶。”
“那再嘗嘗李三爺?shù)牟枞绾??”陳硯轉(zhuǎn)向李三爺,“昨日在下恰好得了些李掌柜的茶葉,不知是否和您賣給茶商的是同一批?”
不等李三爺答話,陳硯已揭開錦盒。
他取出兩片茶葉,一片是春風(fēng)茶肆的明前茶,墨綠油亮;另一片卻是灰黃發(fā)脆,邊緣卷著焦黑?!案魑徽埧?。”他將兩片茶葉遞給張巡檢,“這是李掌柜從隴州進的貨,摻了槐樹葉和鉛粉?!彼洲D(zhuǎn)向圍觀的街坊,“王婆前日說喝了李掌柜的茶夜里口干,孫老丈的小孫子喝了拉肚子——可都是真的?”
“千真萬確!”王婆擠到前面,拍著大腿,“我那小孫女喝了回,嘴上起了好幾個泡!”
“還有我家!”賣糖葫蘆的劉嬸舉著手,“我家那口子喝了他的茶,鬧了三天肚子!”
張巡檢的臉色沉下來,他轉(zhuǎn)頭對李三爺冷聲道:“李掌柜,跟我們回巡檢司說個清楚吧?!?/p>
李三爺?shù)哪槤q得發(fā)紫,手指著陳硯直發(fā)抖:“你...你等著!”
“李掌柜慢走。”陳硯拱了拱手,“在下替西市百姓謝您送的‘好茶葉’。”
人群里響起一片哄笑。
柳鶯站在茶肆門口,望著陳硯的背影,忽然覺得他的身影比平日高了些。
風(fēng)波平息后,茶肆后院的牡丹開得正好。
柳鶯揪著裙角,把陳硯拉到花架下。
夕陽透過花瓣灑在她臉上,像鍍了層蜜色的糖霜:“陳硯哥,要是沒有你......”她聲音發(fā)顫,“我連茶肆的門都不敢開?!?/p>
陳硯望著她睫毛上跳動的光斑,喉結(jié)動了動。
他想說“我只是做了該做的”,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他忽然意識到,自己早已不是那個只想著找回憶的局外人。
“你以后...還會一直在嗎?”柳鶯突然握住他的手。
她的手很小,掌心還帶著茶灶的余溫,“就像這茶肆的茶,春去秋來,總在這兒?!?/p>
陳硯愣住。
他望著她眼底的期待,忽然想起昨夜燈下那盞遠(yuǎn)山紙燈——顧瓷用細(xì)竹篾扎的燈骨,每根都削得極勻;蘇嫵在醉月樓唱的《渭城曲》,尾音總帶著三分纏綿。
可此刻最清晰的,是柳鶯手心的溫度,是茶肆檐角的銅鈴,是這人間煙火里最熨帖的暖。
“我......”他剛要開口,窗外忽然掠過一只灰鴿,爪上系著段褪色的紅繩。
那是他前日托信鴿傳給終南山扎紙匠的消息——關(guān)于太極宮東六院的線索,今日該有回音了。
柳鶯順著他的目光望去:“是信鴿?”
“嗯?!标惓幨栈匾暰€,輕輕回握她的手,“有點舊事,得去終南山查查。”
柳鶯的手指頓了頓,隨即笑得更甜:“那我給你備些茶餅帶著,山路上走累了,泡壺茶暖暖?!?/p>
陳硯望著她轉(zhuǎn)身的背影,忽然想起趙伯說的東六院。
那片空置的院落,那些模糊的碎片,此刻都像浸在茶盞里的茶葉,在溫水里慢慢舒展開來。
他摸了摸懷里的信鴿腿環(huán),那里貼著張紙條,寫著“終南山腳老槐樹,子時見”。
夜風(fēng)卷起一片牡丹花瓣,落在他肩頭。
陳硯望著茶肆里暖黃的燈光,忽然明白——有些答案,或許要走過更遠(yuǎn)的路才能找到;而有些溫暖,早已在身后,等了他許多個晨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