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硯彎腰拾起石階上的信時,指尖先觸到了露水浸潤的紙角。
月光漫過信封口的朱砂印,“安西都護府參軍事”七個字像被淬了火,燙得他指腹發(fā)顫。
“是...給我的?”他喉結(jié)滾動,指甲輕輕挑開信泥。
羊皮紙展開的瞬間,風卷著茉莉香撲來——蘇嫵不知何時倚在門框上,鬢間的茉莉被夜露浸得更白,“什么東西?”
陳硯的目光掃過“陳昭”二字,呼吸陡然一滯。
三年前那個雨夜在他腦海里翻涌:被馬踩碎的玉牌、染血的《天策軍錄》、顧瓷說“這是你寫的‘天策十二策’”時眼底的光。
他捏著信紙的手微微發(fā)抖,“安西都護府的征召令...他們要我去當參軍事,處理西域事務(wù)?!?/p>
“西域?”蘇嫵的眉峰擰成兩簇小火焰,她踩著木屐走下石階,金步搖在鬢邊叮當作響,“從長安到安西要過玉門關(guān),沿途都是沙盜。
你若去了,這茶肆怎么辦?
趙伯的客棧怎么辦?“她話音未落,灶間的門”吱呀“一聲,柳鶯端著陶壺探出頭,發(fā)梢還沾著灶火的焦香:”嫵姐姐聲音這么大,是出什么事了?“
陳硯轉(zhuǎn)身時,正撞進柳鶯清澈的眼睛里。
小姑娘的圍裙上沾著面粉,像落了層薄雪,“硯哥哥的手又在抖?!彼烟諌胤旁谑郎希沽吮K溫茶推過去,“是不是又有人來尋麻煩?”
“不是麻煩?!标惓幬兆〔璞K,溫度從掌心漫到心口,“是...該走的路?!彼蛘龔拈T里走出來的趙伯——老掌柜披了件舊棉袍,手里還攥著方才收賬簿的銅鎖,“趙伯,我可能要去安西?!?/p>
趙伯的銅鎖“當啷”掉在地上。
他彎腰去撿,白發(fā)在月光里晃了晃,再抬頭時眼眶通紅:“三年前你躺在后院草垛里,頭破血流地喊‘天策’...我就知道,你不是久困市井的人。”他蹲下來拍陳硯的膝蓋,像從前教他劈柴時那樣,“你且放心去,咱西市的老少爺們兒,還能看不住幾間屋子?”
一更梆子響過的時候,西市的青石板路上響起此起彼伏的叩門聲。
趙伯拎著燈籠挨家挨戶喊人,聲音帶著年輕時跑商的中氣:“老周頭!
張屠戶!
來春風茶肆議事!“很快,茶肆的八仙桌旁圍了七八個漢子,有人扛著殺豬刀,有人攥著秤桿,阿牛的粗布衫還沾著未擦凈的面漿——他是狗兒的結(jié)拜兄弟,上個月剛跟著陳硯在義賣會上搬了三天糧車。
“陳兄弟要去安西當大官?!壁w伯拍著阿牛的肩膀,“福來客棧得有個靠得住的掌柜。
阿牛,你小子雖糙了點,但上次調(diào)度攤販分糧,我可瞧著你有把子力氣,也有分寸?!?/p>
阿牛的臉騰地紅到脖子根,他撓了撓后腦勺的短茬:“伯,我...我認字不多?!?/p>
“賬本子我教你!”柳鶯突然插話,她從柜臺里抽出本舊賬冊,封皮上還留著陳硯用炭筆標的“米錢”“炭錢”,“硯哥哥教過我打算盤,我教你!”她眼睛亮晶晶的,像茶盞里浮著的碧色茶沫。
眾人哄笑起來。
張屠戶拍著桌子喊“就阿牛了”,老周頭摸出旱煙袋敲著桌沿附和,連蹲在門檻上的蘇嫵都笑了——她的笑帶著點澀,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腕間的翡翠鐲子。
后半夜,蘇嫵裹著月白斗篷出了茶肆。
她沒提燈籠,只憑著記憶往終南山走,露水打濕了裙角,沾在小腿上涼絲絲的。
紙坊廢墟的斷墻還立著,焦土上飄著幾縷未燒盡的紙灰,像被風吹散的蝶。
她蹲下身,拾起一片帶著焦痕的金紙,喉嚨發(fā)緊:“顧大哥,當年要不是你替我擋了那頓打,我早被老鴇打死在醉月樓后院了...”
天快亮時,蘇嫵回到茶肆。
她推開房門,陳硯正蹲在地上捆行囊——鋪蓋卷上還沾著柳鶯昨夜塞進去的桂花糕渣。“給?!彼褌€粗布包裹扔在他膝頭,金步搖撞在木柜上,發(fā)出清脆的響。
陳硯解開布包,里面碼著整整齊齊的一貫貫銅錢,還有張牙行的當票。
他抬頭時,蘇嫵正背對著他摘簪子,烏發(fā)如瀑垂落,露出后頸一道淡白的疤——那是當年被老鴇拿銅簪子戳的?!拔野咽罪椂籍斄??!彼穆曇糨p得像嘆息,“去西域要盤纏,要打點,總不能空著手。”
出發(fā)前夜的告別宴擺在茶肆后院。
柳鶯蒸了陳硯最愛的桂花米糕,蒸籠一掀,甜香裹著熱氣撲得人眼眶發(fā)酸。
她把最大的一塊塞進陳硯手里,自己卻只捏著半塊,睫毛上沾著水霧:“硯哥哥要記著,茶涼了能再熱,人要是走丟了...我可不給你留位置?!?/p>
趙伯往陳硯懷里塞了封密信,封皮磨得發(fā)毛,“北衙”二字卻清晰如刀刻:“當年我跑商時救過北衙禁軍的統(tǒng)領(lǐng),這信你收著。
若在安西遇到難處,持信找他?!?/p>
顧瓷坐在石凳上,指尖在空氣中劃出流暢的弧線——她用啞語說:“紙鶴會替我看你?!标惓幍皖^,見自己行囊上別著只朱紅紙鶴,翅膀上還沾著漿糊的濕氣。
月到中天時,陳硯獨自坐在竹床上。
月光透過窗紙,在《天策軍錄》的封皮上投下一片銀霜。
他摸出藏在書頁里的半塊玉牌,與信上的官印輪廓嚴絲合縫。
窗外傳來更夫的梆子聲,“咚——咚——”敲得人心慌。
他突然笑了,三年前那個在草垛里醒過來的失憶少年,終于要沿著記憶的碎片,走到故事的起點了。
第二日清晨,晨霧未散。
陳硯背著行囊站在茶肆門前,柳鶯的手還拽著他的衣袖,指節(jié)發(fā)白:“說好了要回來喝新茶的?!壁w伯拍了拍他的肩,沒說話,眼角的皺紋里凝著晨露。
蘇嫵別過臉去,發(fā)間的茉莉早已謝了,只剩個光溜溜的銀簪。
顧瓷往他手里塞了只新扎的紙鶴,紙尾寫著“平安”二字,是她跟著陳硯學的。
馬蹄聲響起時,陳硯翻身上馬。
他勒住韁繩,回頭望了一眼茶肆門前的“百鳥朝鳳”燈——那盞燈還是三年前他和柳鶯一起糊的,金漆早褪了,卻依然在晨霧里泛著暖光。
他踢了踢馬腹,輕聲道:“這一世,我自己選路?!?/p>
馬蹄聲漸遠,柳鶯蹲在石階上收拾被風吹亂的帕子。
忽然,一片紙角從門底露出來。
她撿起來,見信封口蓋著朱紅大印,“尚書省兵部”五個字在晨霧里格外清晰。
“鶯兒,發(fā)什么呆呢?”趙伯的聲音從茶肆里傳來。
柳鶯攥緊信箋,抬頭時晨光正好漫過青瓦。
她望著遠處漸淡的塵煙,輕聲道:“硯哥哥的信,又到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