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熏……熏的?”云無涯捂著血流不止的鼻子,甕聲甕氣的反駁被濃重的鼻音淹沒,聽起來更像是委屈的哼哼。他試圖用眼神控訴趙鐵柱的荒謬言論,可惜視線被自己染紅的手背和源源不斷滴落的溫?zé)嵋后w擋了個嚴(yán)實。
冰若蘭沒有理會這無厘頭的插曲。她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如同最精密的法器,冷冷地掃過癱在冰墻下、只剩微弱抽搐的蛤蟆精。那龐大丑陋的軀體軟得如同爛泥,暴戾的金黃眼珠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下一種連掙扎都放棄了的空洞呆滯,和它身上散發(fā)出的濃烈腥臭形成詭異對比。方才那瞬間爆發(fā)的虛弱感,絕非偽裝。
她的目光,最終如冰冷的探針,精準(zhǔn)地落回云無涯身上。尤其在他那只沾滿鮮血、手腕處隱約殘留著一點不規(guī)則暗紅印記的手上,停留了一瞬。那印記很淡,被新鮮涌出的血污覆蓋大半,幾乎難以辨認(rèn),更遑論看清之前一閃而逝的符文輪廓。
“閉息。” 冰若蘭的聲音毫無波瀾,如同在陳述一個既定事實。話音落下的瞬間,她左手并指如劍,隔空朝著云無涯面門一點。
一道細(xì)如發(fā)絲、卻凝練至極的冰藍(lán)色寒氣激射而出,精準(zhǔn)地沒入云無涯捂鼻子的指縫之間。
“嘶——!” 云無涯倒抽一口涼氣,不是疼,而是猝不及防的冰涼!那股寒氣如同活物,瞬間鉆入鼻腔,蠻橫地凍結(jié)了奔涌的血流源頭。方才還溫?zé)崃魈实谋茄Q坶g凝固成兩道冰棱,掛在他人中和指縫間,模樣狼狽又滑稽。鼻腔深處殘留的酸脹感提醒著他剛才的慘狀,但好歹,那丟人的“血流成河”總算止住了。
冰若蘭看都沒再看那兩道滑稽的“冰棱胡子”,手腕一翻,冰魄劍挽了個凌厲的劍花,歸入鞘中。那堵橫亙在前的巨大冰棱毒墻,隨著劍歸鞘,發(fā)出一陣細(xì)微的“咔咔”聲,瞬間崩解,化作無數(shù)細(xì)碎的冰晶粉末,簌簌飄落,在焦黑的地面上鋪了一層晶瑩的寒霜,連帶將蛤蟆精身上殘留的毒液腥臭也凍結(jié)、壓制了下去。
“處理掉?!?她對著終于爬上山坡、驚魂甫定的趙鐵柱吩咐道,下巴朝那癱軟的蛤蟆精微不可察地一點。語氣簡潔,不容置疑,仿佛在處理一堆礙眼的垃圾。
“?。渴?!是是是!大師姐放心!” 趙鐵柱一個激靈,連忙應(yīng)聲,看向那巨大妖物的眼神卻充滿了敬畏和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大師姐一腳踩廢的蛤蟆精!這戰(zhàn)績夠他吹噓好幾年了!他立刻從腰間的儲物袋里掏出幾張明黃色的符箓和捆妖索,準(zhǔn)備上前。
冰若蘭的目光再次轉(zhuǎn)向云無涯。此刻的他,鼻梁上印著清晰的鞋底紅痕,人中掛著兩道凝固的鼻血冰棱,臉色因為失血和剛才的驚嚇顯得有點蒼白,眼神還殘留著懵然和無辜,整個人透著一股子“我很倒霉但我不知道為什么”的茫然氣息。尤其是在她冰冷目光的注視下,他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捂鼻子的手也放了下來,露出那張堪稱“災(zāi)后現(xiàn)場”的臉。
冰若蘭的眉頭幾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幅度極小,卻足以讓周圍本就驟降的溫度又低了幾分。她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權(quán)衡什么。最終,那點微不可察的蹙眉化作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哼。她素手一翻,掌心憑空多出一個通體瑩白、觸手生溫的玉瓶。瓶身沒有任何花紋,卻散發(fā)著淡淡的、令人精神一振的草木清氣。
“拿著。” 玉瓶被她用兩指捏著,隔著一段安全距離,遞到云無涯面前。動作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不想沾手”的疏離。
“呃?” 云無涯看著那近在咫尺的玉瓶,又抬頭看看冰若蘭那張冰封的玉顏,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
“凝血,生肌。” 冰若蘭言簡意賅,似乎多說一個字都是浪費。目光掃過他鼻梁上的紅痕和那兩道滑稽的冰棱,意思不言而喻——把你那張礙眼的臉收拾干凈。
“哦哦!多謝大師姐!大師姐慈悲!” 云無涯這才如夢初醒,連忙伸出雙手,小心翼翼地捧住那溫潤的玉瓶,仿佛捧著什么稀世珍寶。指尖不可避免地觸碰到瓶身,一股清潤溫和的暖意順著手臂蔓延開,讓他因失血而有些發(fā)冷的身體都舒服了不少。他心中淚流滿面:終于有藥了!再頂著這張臉回去,他“青云宗第一咸魚”的臉面還要不要了?雖然好像也沒什么臉面可言……
就在他滿心感激,準(zhǔn)備拔開瓶塞給自己上藥的當(dāng)口——
“咔嚓!”
“哎喲——!”
一聲脆響伴隨著一聲痛呼同時響起。
云無涯腳下,一根被天雷劈得半焦、又被冰若蘭寒氣凍得酥脆的細(xì)小樹枝,毫無征兆地斷裂了。他本就心神松懈,猝不及防下腳下一滑,整個人頓時失去了平衡,手舞足蹈地就朝著旁邊倒去!
而他倒下的方向,不偏不倚,正是剛剛收起冰魄劍、正準(zhǔn)備轉(zhuǎn)身離開的冰若蘭!
事發(fā)突然,近在咫尺!
冰若蘭在樹枝斷裂聲響起的第一時間已然察覺,清冷的瞳孔驟然收縮!她反應(yīng)快到極致,足下靈力微吐,身形如一片毫無重量的雪花,瞬間向后飄退三尺!動作優(yōu)雅迅捷,不帶一絲煙火氣,完美避開了云無涯的“撲擊”。
然而,她快,云無涯手里那個剛剛拔開塞子、傾倒出些許淡綠色清香藥膏的玉瓶……卻沒那么快!
在云無涯重心失衡、身體前傾、手臂下意識揮舞試圖保持平衡的混亂瞬間,那傾倒出的、帶著濃郁草木清香的淡綠色藥膏,如同被賦予了生命,在空中劃出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
“啪嘰!”
一大坨溫潤粘稠、散發(fā)著療愈清香的藥膏,不偏不倚,精準(zhǔn)無比地,糊在了冰若蘭那纖塵不染、素白如雪的裙擺下擺之上!
位置不高不低,正在她小腿處。淡綠色的藥膏在雪白的布料上暈染開一大片,像一塊突兀的、散發(fā)著清香的污漬,刺眼無比。
時間,仿佛在這一刻徹底凝固。
冰若蘭飄退的身形定住了。
云無涯以一個極其狼狽的、屁股著地、手腳朝天的姿勢摔在地上,也定住了,手里還緊緊攥著那個罪魁禍?zhǔn)椎挠衿?,瓶口朝下,殘余的藥膏正滴滴答答落在他自己身上?/p>
趙鐵柱正貓著腰,試圖用捆妖索去套蛤蟆精那條沒受傷的前腿,聽到動靜抬頭一看,再次如同被九天玄雷劈中,張大了嘴巴,手里的捆妖索“吧嗒”掉在地上。
山谷里只剩下風(fēng)吹過焦黑樹枝的嗚咽,以及蛤蟆精極其微弱、斷斷續(xù)續(xù)的“嗬……嗬……”聲,像是在為這死寂伴奏。
冰若蘭緩緩地、緩緩地低下頭,目光如同最冰冷的刻刀,一寸寸刮過自己裙擺上那塊刺目的淡綠色污漬。那污漬還在緩緩地向下暈染、滲透。她周身原本因為收起冰魄劍而有所緩和的寒氣,如同積蓄已久的火山,轟然爆發(fā)!比之前對付蛤蟆精時更加凜冽、更加狂暴!
以她為中心,方圓數(shù)丈的地面,肉眼可見地凝結(jié)出一層厚厚的、散發(fā)著森然白氣的堅冰!空氣仿佛都被凍結(jié),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吱”聲。離得最近的幾片飄落的樹葉,瞬間被凍成冰片,摔在地上碎裂開來。
云無涯只覺得一股無法形容的、仿佛能凍結(jié)靈魂的恐怖寒意瞬間將他籠罩,他激靈靈打了個寒顫,連屁股上的疼痛都忘了,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他艱難地抬起頭,對上冰若蘭那雙眼睛。
那雙寒潭冰眸,此刻再無半分清冷,只剩下純粹的、幾乎要焚毀一切的暴怒!怒火在她眼底翻涌,幾乎要化為實質(zhì)的冰焰噴射出來!她的臉色,比萬年玄冰還要冷,還要白,緊抿的唇線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
“云、無、涯!” 三個字,如同極地冰川相互摩擦擠壓發(fā)出的死亡之音,每一個音節(jié)都蘊含著足以將人挫骨揚灰的寒意和殺意。那聲音不大,卻清晰地鉆進(jìn)在場每一個人的耳膜深處,讓趙鐵柱瞬間腿軟,差點跪倒在地。
云無涯捧著玉瓶的手抖得像秋風(fēng)中的落葉,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只覺得一股涼氣從腳底板直沖天靈蓋。完了……這下徹底完了……他腦子里只剩下這個念頭在瘋狂刷屏。
“你……” 冰若蘭的胸口劇烈起伏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洶涌的怒意讓她一時竟找不到合適的詞語來宣泄。她死死盯著地上那個一臉驚恐、如同受驚鵪鶉般的男人,又看了一眼自己裙擺上那塊該死的、散發(fā)著清香的污漬,只覺得一股前所未有的憋悶和殺意幾乎要沖破理智的牢籠。
就在這怒火即將失控噴薄而出的臨界點——
“啾啾!啾啾啾!”
一陣清脆悅耳、充滿歡快意味的鳥鳴聲,極其突兀地從上方傳來。
只見一只通體羽毛如火焰般絢爛、拖著長長華麗尾翎的不知名靈鳥,似乎是被這邊巨大的動靜和殘留的靈氣(或者藥膏的清香?)吸引,正拍打著翅膀,好奇地繞著這片狼藉的區(qū)域盤旋。它歪著小腦袋,寶石般的黑眼珠好奇地打量著下方凝固的三人一妖(蛤蟆精:嗬…),最終,它的視線被冰若蘭裙擺上那塊散發(fā)著濃郁草木清香的淡綠色污漬牢牢吸引。
靈鳥歡快地鳴叫一聲,似乎覺得那是某種美味的漿果或是奇異的苔蘚,雙翅一收,如同一道絢麗的火焰流星,俯沖而下!目標(biāo)直指那塊污漬!
冰若蘭所有的怒意瞬間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打斷!她瞳孔驟縮,想也不想,幾乎是本能地,并指如劍,一道凌厲的冰寒指風(fēng)帶著尖銳的破空聲,直射那只不知死活的靈鳥!
“咻——!”
指風(fēng)快如閃電!
然而,那靈鳥的靈巧程度超乎想象!在指風(fēng)即將及體的剎那,它猛地一個急停變向,華麗的尾翎在空中劃出一道驚險的弧線,險之又險地避開了那足以將它凍成冰坨的指風(fēng)。指風(fēng)擦著它的尾翎掠過,射入遠(yuǎn)處一棵焦黑的大樹樹干,瞬間將其洞穿,留下一個冒著絲絲寒氣的孔洞。
靈鳥似乎被這突如其來的攻擊嚇到了,發(fā)出一聲受驚的尖利鳴叫,撲棱著翅膀,頭也不回地化作一道紅光,瞬間消失在天際。
而冰若蘭這含怒出手、又被靈鳥躲開的凌厲一指,其帶起的尖銳氣流,卻好巧不巧地,擦著云無涯的頭頂掠過!
“嗤啦——!”
一聲布帛撕裂的輕響。
云無涯只覺得頭頂一涼。他僵硬地抬手,摸向自己的頭頂。
入手處,是……光溜溜的頭皮?還有幾縷被整齊削斷、正緩緩飄落的發(fā)絲?
他頭頂那束用一根普通布條草草扎起的發(fā)髻,連同布條一起,被那道凌厲指風(fēng)的余波……齊根削斷了!
一陣微風(fēng)吹過,云無涯只覺得頭頂涼颼颼的,幾縷斷發(fā)凄涼地飄落在他染血的衣襟和那還滴著藥膏的玉瓶上。他呆呆地坐在地上,一手捂著頭頂(雖然那里已經(jīng)沒什么可捂的了),一手捧著藥瓶,臉上是凝固的鞋印、冰棱鼻血,配上那剛剛新鮮出爐的、锃光瓦亮的“地中?!卑l(fā)型,整個人散發(fā)出一種集“凄慘”、“倒霉”、“荒謬”于一體的、令人窒息的絕望氣息。
趙鐵柱看著云無涯那慘絕人寰的新造型,又看看冰若蘭裙擺上那塊刺眼的污漬,再看看大師姐那張如同萬年玄冰、卻隱隱有火山即將噴發(fā)征兆的臉,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竄到天靈蓋,又從天靈蓋竄回尾椎骨。他默默地、極其緩慢地蹲下身,撿起掉落的捆妖索,試圖將自己的存在感縮到最小,心里瘋狂祈禱:看不見我……看不見我……我只是個處理垃圾的……大師姐您繼續(xù)……
冰若蘭看著云無涯那副尊容,再看看自己裙擺上那塊污漬,胸中的怒火如同被強行塞進(jìn)了一個狹窄的容器,膨脹、沖撞,卻找不到宣泄的出口。那怒火燒得她心口發(fā)悶,偏偏又被一種荒謬絕倫的無力感死死纏住。
她深深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試圖壓下那翻騰的怒焰。然而,那口冰寒的空氣吸入肺腑,非但沒有降溫,反而像是給火焰澆了一瓢油。
“呼……” 一聲長長的、帶著冰碴的吐息,從她緊抿的唇縫間溢出。
“帶上他。” 冰若蘭的聲音冷得能凍裂鋼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冰珠子,砸在地上叮當(dāng)作響。她甚至沒有再看云無涯一眼,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污了自己的眼睛。素白的身影驟然拔地而起,化作一道冰藍(lán)色的流光,頭也不回地朝著青云宗主峰的方向激射而去,速度快得只留下一道冰冷的殘影和空氣中尚未散盡的凜冽寒意。
“帶……帶上誰?” 趙鐵柱還處于石化狀態(tài),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隨即反應(yīng)過來,目光緩緩轉(zhuǎn)向還坐在地上、頂著“地中?!?、捧著藥瓶、一臉生無可戀的云無涯。
“云……云師兄?” 趙鐵柱的聲音帶著哭腔,充滿了同情和一絲劫后余生的慶幸,“大師姐她……她讓你……跟我一起……回去?” 他看著云無涯那慘烈的造型,實在說不出“扶你起來”這種話。
云無涯呆滯地摸了摸自己光溜溜的頭頂,又低頭看了看手里那瓶惹禍的、還在滴答藥膏的玉瓶,最后目光落在冰若蘭消失的方向,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殘留在空氣中的恐怖殺氣。他默默地拔開瓶塞,將瓶口對著自己鼻梁上那個清晰的鞋印和凝固的血冰棱,狠狠地、報復(fù)性地糊了一大坨清涼的藥膏上去。
然后,他長長地、長長地嘆了口氣,那嘆息里充滿了對命運無常的控訴和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咸魚式認(rèn)命。
“鐵柱啊……”
“在!云師兄您說!”
“你說……” 云無涯的聲音幽幽的,帶著濃重的鼻音和生無可戀的麻木,“我現(xiàn)在去跳崖……還來得及轉(zhuǎn)世投個好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