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徹底吞噬了登天梯，兩側(cè)懸崖下翻涌的云霧化作濃墨，將天地浸染。白日里光潔溫潤的玉階，此刻在稀薄的月光下泛著幽冷的微光，如同一條通往幽冥的冰冷長蛇。山風(fēng)失去了白日的暴烈，變得陰冷濕滑，帶著刺骨的寒意，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小蛇，順著衣領(lǐng)袖口鉆入，啃噬著早已疲憊不堪的筋骨。
趙鐵柱送來的食盒早已空空如也，那點可憐的熱量在持續(xù)不斷的體力消耗和刺骨山風(fēng)中，如同杯水車薪，轉(zhuǎn)眼便被吞噬殆盡。云無涯裹緊了身上那件單薄的、還帶著汗?jié)窈蛪m土的道袍，蜷縮在一級寬闊的臺階角落，背靠著冰冷堅硬的玉璧，凍得牙齒都在打顫。
他感覺自己像一塊被反復(fù)捶打、又丟進冰窟的破布。頭頂那片“地中海”失去了陽光的照耀，此刻只剩下冰涼一片，被山風(fēng)吹拂，寒意直透天靈蓋。屁股和腰背的酸痛在寒冷中變得更加清晰，每一次細微的挪動都牽扯著抗議的神經(jīng)。饑餓感雖然稍退，但冰冷的空虛感卻更加難熬。
“阿嚏！” 他忍不住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鼻涕差點流出來，連忙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動作牽扯到酸痛的肌肉，又是一陣齜牙咧嘴。
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臺階上方。
冰若蘭選擇的位置比他高出十幾級，背靠著一處向內(nèi)凹陷、勉強能擋些風(fēng)的崖壁。她盤膝而坐，背脊挺得如同插在石縫中的標(biāo)槍，紋絲不動。那身月白色的勁裝在夜色中幾乎與冰冷的玉階融為一體，唯有幾縷墨發(fā)被山風(fēng)撩起，在幽暗中劃過清冷的弧線。
她閉著眼，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陰影。面容在模糊的月光下依舊清冷絕倫，仿佛一尊由萬年玄冰雕琢而成的神像，連呼吸都微弱得幾乎察覺不到。周身的寒氣似乎內(nèi)斂了許多，不再那么咄咄逼人地擴散，卻依舊在她身周形成了一層無形的、隔絕生人氣息的冰域。連山風(fēng)卷到她身邊，似乎都變得小心翼翼，繞道而行。
“真是塊冰疙瘩……” 云無涯小聲嘀咕，把自己縮得更緊了些，試圖汲取那可憐的一點點玉階的余溫，“不怕冷，不怕餓，連覺都不用睡……這還是人嗎？” 抱怨歸抱怨，心底深處，卻隱隱升起一絲連他自己都不愿承認的……佩服？在如此惡劣的環(huán)境下，還能保持這般姿態(tài)，這女人……對自己是真狠。
就在這時，一陣極其輕微、卻異常清晰的“咕嚕?！甭?，打破了夜的死寂。
聲音來自……上方？
云無涯猛地抬起頭，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屏住呼吸，豎起耳朵。
“咕嚕?！?/p>
又是一聲！比剛才更清晰，帶著一種強自壓抑卻終究無法完全控制的窘迫感。
這聲音……云無涯的眼睛瞬間瞪圓了！這分明是……肚子餓的聲音？！
他難以置信地看向那個盤坐如冰雕的身影。月光勾勒出她清冷的輪廓，下頜線繃得緊緊的，仿佛在極力忍耐著什么。那緊閉的眼睫，似乎極其輕微地顫動了一下？
冰山……也會餓？！
這個發(fā)現(xiàn)像一顆小石子投入冰封的湖面，在云無涯心里激起了一圈圈漣漪。白天那點模糊的“真實感”瞬間被放大、具象化了。原來她并非真的不食人間煙火，只是用那身寒氣和刻板的姿態(tài)，將自己所有的“凡人”需求死死地冰封了起來！
一股莫名的、帶著點幸災(zāi)樂禍又夾雜著同病相憐的復(fù)雜情緒涌上心頭。叫你白天不讓我吃飯！現(xiàn)在自己也餓得肚子叫了吧！活該！
他剛想咧開嘴無聲地嘲笑一下，肚子卻非常不爭氣地、更大聲地“咕嚕?！苯辛似饋?，像是在回應(yīng)上方的聲音。
“……” 云無涯的笑僵在臉上，瞬間變成了尷尬。他趕緊捂住肚子，假裝無事發(fā)生。
上方，冰若蘭盤坐的身影似乎又僵硬了一分，周身那內(nèi)斂的寒氣有瞬間不穩(wěn)的跡象，仿佛冰層下暗流洶涌。
兩人之間，只剩下山風(fēng)嗚咽，和各自肚子里此起彼伏、如同二重唱般的“咕嚕”聲在寂靜的夜色中尷尬地回蕩。一種奇異的、難以言喻的沉默在冰冷的臺階上彌漫開來，比之前的針鋒相對更讓人無所適從。
時間在饑餓、寒冷和尷尬中緩慢爬行。
不知過了多久，下方濃墨般的云霧深處，突然傳來一陣異樣的聲響！
“窸窸窣窣……咔嚓……吭哧……”
聲音由遠及近，速度極快！帶著一種蠻橫的、橫沖直撞的勢頭，撞斷灌木，踏碎石塊，粗重的喘息如同破舊的風(fēng)箱，在山谷間回蕩！
云無涯一個激靈，瞬間從半昏睡的狀態(tài)驚醒，警惕地望向下方翻滾的濃霧。什么東西？這動靜，聽起來可不像什么善類！
冰若蘭也在同一時間睜開了雙眼！那雙寒潭冰眸在夜色中驟然亮起，如同兩點冰冷的星辰，銳利的目光穿透濃霧，瞬間鎖定了聲音的來源！她周身內(nèi)斂的寒氣瞬間爆發(fā)，重新變得凜冽刺骨！
“轟?。 ?/p>
伴隨著一聲巨響和碎石滾落的嘩啦聲，一個龐大的黑影猛地撞破濃霧，如同失控的戰(zhàn)車，裹挾著一股濃烈的腥臊惡風(fēng)，沖上了登天梯！
借著稀薄的月光，云無涯看清了那東西的模樣，瞬間倒吸一口涼氣！
那是一頭體型異常龐大的野豬！鬃毛如同鋼針般根根倒豎，沾滿了污泥和干涸的暗紅色血跡。兩顆巨大的獠牙如同彎曲的短矛，在幽暗中閃爍著森然的黃光。最令人心悸的是它那雙眼睛——赤紅如血，充滿了狂暴、痛苦和一種不正常的渾濁！涎水混合著血沫從它巨大的口吻中不斷滴落，散發(fā)著令人作嘔的腥臭！
這絕非普通的野獸！它身上散發(fā)出的暴戾氣息，隱隱帶著一絲……妖化后的狂亂！極有可能是被后山蛤蟆精殘留的毒氣或妖力侵蝕，發(fā)生了異變！
“吼——！” 赤瞳野豬顯然也發(fā)現(xiàn)了臺階上的兩個“獵物”，它發(fā)出一聲震耳欲聾的咆哮，巨大的鼻孔噴出兩道灼熱的白氣，赤紅的眼珠死死盯住了離它更近的冰若蘭！后蹄猛刨地面，堅硬的玉階被刮出幾道白痕，龐大的身軀如同炮彈般，低著頭，挺著那對恐怖的獠牙，帶著要將一切阻礙撞碎的蠻力，轟然沖向冰若蘭！
速度快得驚人！腥風(fēng)撲面！
冰若蘭眼神一厲！面對這狂暴的沖擊，她非但沒有退避，反而足尖在玉階上輕輕一點，身形如同失去重量的羽毛，迎著那龐大的黑影飄然升起！動作輕盈迅捷，不帶一絲煙火氣。
她人在半空，玉腕翻轉(zhuǎn)，并指如劍！指尖瞬間凝聚起一點璀璨奪目、蘊含著恐怖寒意的冰藍光芒！
“凝！”
清叱聲起！
一道凝練至極、如同實質(zhì)冰錐的指風(fēng)，帶著刺耳的破空尖嘯，精準(zhǔn)無比地射向野豬那只赤紅狂暴的左眼！角度刁鉆，時機妙到毫巔！正是野豬全力前沖、舊力已發(fā)新力未生的瞬間！
這一指，快、準(zhǔn)、狠！蘊含著冰若蘭被罰掃臺階、被云無涯連累、餓著肚子還要面對這無妄之災(zāi)的……所有憋屈怒火！威力遠超平時！
“噗嗤！”
一聲令人牙酸的悶響！
冰藍指風(fēng)毫無阻礙地洞穿了野豬堅韌的眼皮，深深扎入那赤紅的眼球之中！
“嗷吼——！?。 ?/p>
一聲凄厲到變調(diào)、足以撕裂夜空的慘嚎猛然爆發(fā)！赤瞳野豬那龐大的身軀如同被巨錘砸中，前沖之勢驟然頓挫！巨大的頭顱猛地向上一揚，劇痛讓它瞬間陷入了徹底的瘋狂！那只被洞穿的眼睛瞬間爆開一團血霧和冰碴！
然而，異變陡生！
這畜生兇性遠超預(yù)料，劇痛非但沒有讓它退縮，反而徹底激發(fā)了它骨子里的暴戾和臨死的反撲本能！它僅剩的那只赤紅右眼瞬間布滿了瘋狂的血絲，巨大的身軀借著慣性，以更加狂暴、更加混亂的姿態(tài)，如同失控的巨石，朝著剛剛落地、立足未穩(wěn)的冰若蘭狠狠撞去！獠牙直指她纖細的腰腹！
距離太近！速度太快！冰若蘭剛剛發(fā)出那凌厲一指，身形尚未完全穩(wěn)定，舊力剛?cè)?，新力未生！眼看著那裹挾著腥風(fēng)惡臭、沾滿血污的龐大身軀就要撞上！
云無涯在下方看得肝膽俱裂！腦子里一片空白！什么恩怨情仇，什么害怕恐懼，全都被拋到了九霄云外！只剩下一個念頭：不能讓她被撞下去！這臺階旁邊就是萬丈深淵！
“師姐小心！” 一聲嘶啞的吼叫不受控制地沖口而出！
幾乎是同時，他那條咸魚身體爆發(fā)出前所未有的潛能！也顧不上屁股疼腰酸了，猛地從臺階上彈了起來！不是沖向冰若蘭，而是撲向那野豬沖擊軌跡的側(cè)前方！姿勢極其狼狽難看，如同餓虎撲食……不，是咸魚打挺！
他并非去阻擋野豬，那無異于螳臂當(dāng)車。他的目標(biāo)，是野豬那條支撐身體、沾滿污泥的粗壯前腿！
就在野豬那恐怖的獠牙距離冰若蘭的衣袂不足三尺、冰若蘭瞳孔收縮、強行提氣準(zhǔn)備硬抗的千鈞一發(fā)之際——
云無涯以一種近乎自殺的方式，合身撲到了野豬前腿旁！他伸出雙手，不是攻擊，而是……抱！
沒錯，就是抱！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抱住了野豬那條比他大腿還粗的前腿！整個人像個樹袋熊一樣掛了上去！
這突如其來的、微不足道卻又極其“惡心”的阻礙，瞬間打破了野豬狂暴沖擊的平衡！
野豬只覺得前腿一沉，一股向下的拉扯力傳來，讓它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個趔趄！沖撞的方向發(fā)生了極其細微卻致命的偏斜！
“轟！”
龐大的野豬身軀擦著冰若蘭的衣角狠狠撞過！獠牙撕裂了她一片衣袂！巨大的沖擊力帶著掛在前腿上的云無涯，如同滾地葫蘆般，朝著臺階下方翻滾而去！
“嗷吼！” 野豬發(fā)出不甘的咆哮，巨大的慣性讓它和掛件云無涯一起，沿著光滑的玉階“咕嚕?！狈瓭L下去數(shù)級，撞得臺階砰砰作響！
而冰若蘭，借著這電光火石間爭取到的、微不足道的一線空隙，體內(nèi)靈力強行運轉(zhuǎn)！足下在玉階上一點，身形如同受驚的鴻鵠，險之又險地向后飄退數(shù)丈，穩(wěn)穩(wěn)落在更上一級的臺階上！
她驚魂甫定，胸口微微起伏，冰冷的眼眸中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絲后怕。方才那獠牙撕裂空氣的勁風(fēng)，幾乎擦著她的肌膚掠過！
她的目光瞬間投向下方翻滾的混亂處。
野豬掙扎著想要站起，但瞎了一只眼，又被云無涯死死抱住前腿，動作笨拙而狂怒。而云無涯……
他整個人被野豬帶著翻滾，天旋地轉(zhuǎn)，渾身骨頭像是要散架，屁股和腰背的舊傷被反復(fù)碾壓，疼得他眼前發(fā)黑，慘叫都被顛簸得變了調(diào)。但他抱緊野豬腿的雙手，卻如同鐵箍一般，死也不松！嘴里還在無意識地罵罵咧咧：“撞！我讓你撞！你這頭蠢豬！熏死老子了……”
冰若蘭的眼神瞬間變得極其復(fù)雜。憤怒？后怕？還有一絲……難以置信的錯愕？這個憊懶、倒霉、看起來一無是處的家伙……剛才竟然……
她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翻騰的心緒，眼神重新變得冰冷銳利！殺意凝聚！
“孽畜！受死！”
冰魄劍并未出鞘，但一道比剛才更加凝練、更加恐怖的冰藍色劍氣已然透指而出！如同九天垂落的審判之矛，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極致寒意，撕裂空氣，精準(zhǔn)無比地射向野豬那顆僅剩的、充滿狂暴和混亂的頭顱！
“噗——咔嚓！”
劍氣毫無阻礙地貫穿了野豬堅硬的頭骨！狂暴的寒冰靈力瞬間在它顱內(nèi)爆發(fā)！
野豬龐大的身軀猛地一僵，僅剩的赤紅右眼中的瘋狂瞬間凝固、黯淡，如同熄滅的炭火。巨大的身軀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頭，轟然砸倒在冰冷的玉階上，激起一片塵土。生命的氣息瞬間斷絕。
滾動的勢頭終于停下。
云無涯只覺得身上一輕，那沉重如山的壓迫感消失了。他頭暈眼花，渾身無處不痛，尤其是被野豬滾壓過的屁股和腰背，簡直像是被大錘反復(fù)夯打過。他像條死狗一樣癱在野豬尸體旁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雙手還保持著環(huán)抱的姿勢，微微顫抖。鼻腔里充斥著濃烈的血腥和野豬的腥臊惡臭，熏得他直犯惡心。
上方傳來清冷的腳步聲。
云無涯艱難地轉(zhuǎn)動眼珠，看到一雙纖塵不染、繡著銀絲云紋的雪白緞面鞋停在自己眼前。
他順著那鞋往上，看到月白色的勁裝下擺，看到被撕裂了一道口子的衣袂，再往上，對上那雙居高臨下、俯視著他的寒潭冰眸。
那眼神，不再僅僅是冰冷和厭惡。里面翻涌著極其復(fù)雜的情緒：有未消的余怒，有冰冷的審視，有深深的疑慮，還有一絲……極其細微的、連她自己都未曾察覺的……異樣波動？如同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顆石子，蕩開了極其微弱的漣漪。
四目相對。
云無涯看著冰若蘭，冰若蘭也看著他。
一個癱在腥臭的野豬尸體旁，灰頭土臉，滿身血污塵土，頭頂“地中?！痹谠鹿庀路褐墓鉂?，眼神渙散，狼狽得像剛從泥潭里撈出來的土狗。
一個卓然而立，清冷孤絕，衣袂飄飛，如同月下仙子，只是裙角撕裂了一道口子，眼神復(fù)雜難明。
兩人之間，隔著濃烈的血腥味和野豬的惡臭，隔著登天梯冰冷的玉階，也隔著之前踩臉、削發(fā)、罰掃的所有恩怨糾葛。
氣氛，再次陷入了詭異的沉默。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復(fù)雜，都要微妙。
云無涯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現(xiàn)喉嚨干澀得發(fā)不出聲音。他想問問“你沒事吧？”，又想抱怨“疼死老子了！”，最終，卻只發(fā)出一聲有氣無力的呻吟。
冰若蘭的嘴唇似乎也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似乎想說什么，但最終，只是冷冷地、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復(fù)雜難辨，然后，猛地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只留下一個清冷孤絕、寒氣四溢的背影。仿佛多看他一秒，都會污了自己的眼睛。
但云無涯眼尖地發(fā)現(xiàn)，她垂在身側(cè)的、緊握成拳的指節(jié)，似乎……微微松開了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