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城西市的熱鬧，如同漲潮的海水，隨著夜幕的徹底降臨，終于緩緩?fù)巳?。白日里喧囂的叫賣聲、車馬的轔轔聲、人流的嘈雜聲，漸漸被一種更深的、屬于龐大都市夜晚的、混雜著零星犬吠和遠(yuǎn)處更夫梆子聲的沉寂所替代。巷子里彌漫的油煙和各種復(fù)雜氣味，也似乎被清涼的夜風(fēng)沖淡了些許，只留下一種疲憊的、煙火散盡的余韻。
塌了半邊的破棚下，此刻卻彌漫著一種與周遭沉寂格格不入的、近乎狂熱的喜悅。
一盞用破陶碗盛著劣質(zhì)燈油、燈芯捻得細(xì)細(xì)的油燈，被小心地放在一塊相對平整的石頭上?；椟S搖曳的火苗，勉強(qiáng)照亮了棚下這一小方天地。跳躍的光影在王大錘那張黝黑粗糙、此刻卻因極度興奮而漲得通紅的臉上晃動，勾勒出他咧到耳根的笑容和眼中迸發(fā)出的、近乎實質(zhì)的光芒。
他盤腿坐在地上，面前攤開他那件原本油膩不堪、此刻更是沾滿炭灰和油污的粗布短褂下擺。下擺上，一堆黃澄澄、圓溜溜的銅錢，正隨著他粗壯手指的撥弄，發(fā)出清脆悅耳、連綿不絕的“叮叮當(dāng)當(dāng)”聲。這聲音，在王大錘聽來，簡直比仙樂還要動聽百倍！
“嘿嘿…嘿嘿嘿…” 他一邊數(shù)，一邊忍不住發(fā)出壓抑不住的傻笑。手指笨拙地捻起一枚銅錢，在昏黃的燈光下仔細(xì)看看正反面的花紋（雖然根本看不懂），又在油膩的衣襟上蹭蹭（試圖讓它看起來更亮些），才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放進(jìn)腳邊一個洗刷過、但依舊顯得破舊的粗布口袋里。那口袋原本是裝雜糧的，此刻被沉甸甸的銅錢墜得鼓鼓囊囊。
“一、二……三……四……” 他數(shù)得極其認(rèn)真，又極其吃力，濃重的汴梁土話帶著一種憨厚的執(zhí)著。數(shù)到“十”的時候，他總要停下來，掰著手指頭重新確認(rèn)一遍，生怕數(shù)錯了。每放進(jìn)十枚，他就用力地拍一下鼓囊囊的口袋，仿佛在確認(rèn)這份沉甸甸的“家當(dāng)”真實存在。臉上的笑容，也隨著口袋的逐漸飽滿而越發(fā)燦爛，眼睛瞇成了一條縫，嘴巴幾乎咧到了后腦勺。
“發(fā)財咧！額王大錘要發(fā)財咧！” 他低聲念叨著，聲音因為激動而微微發(fā)顫，充滿了對未來美好生活的無限憧憬?！靶迶傋樱≠I好肉！買新衣裳！給月娘扯塊花布……嘿嘿，讓那幫瞧不起額滴人看看！” 他沉浸在巨大的幸福泡沫里，仿佛已經(jīng)看到了自己穿著新衣、守著氣派的大攤子、銅錢嘩啦啦流進(jìn)口袋的景象。油燈的火苗在他眼中跳躍，映照出純粹的、屬于小人物的狂喜。
林小樂坐在他對面的一塊破石頭上，背靠著冰冷潮濕的泥坯墻。身體像是被抽掉了所有骨頭，每一塊肌肉都在無聲地抗議著酸楚和疲憊。他身上的破爛襯衫被汗水浸透又捂干，緊貼在皮膚上，散發(fā)著混合了汗味、油煙和炭灰的復(fù)雜氣息。臉上沾滿了黑灰，只有一雙眼睛在昏暗中顯得格外明亮，卻也盛滿了與王大錘截然不同的情緒——深深的憂慮。
喧囂過后的疲憊如同潮水般將他淹沒，但更沉重的是心頭那塊巨石。他沒有像王大錘那樣沉浸在數(shù)錢的快樂里，甚至沒有力氣去管那堆象征著今晚“輝煌戰(zhàn)果”的銅錢。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攤開的手掌上。
手掌里，躺著兩個小小的玻璃瓶。瓶身沾著泥污和油漬，在昏暗的油燈下，依舊能看出其材質(zhì)的純凈與這個世界的格格不入。其中一個瓶子稍大，里面裝著白色的細(xì)鹽，也只剩下小半瓶。而另一個，就是那個裝著混合香料的小瓶——孜然粉和辣椒面的混合物。
林小樂小心翼翼地拔開那個小瓶的木塞。一股極其微弱、卻依舊霸道的奇異香氣，如同游絲般飄散出來，瞬間勾起了他疲憊的神經(jīng)。他屏住呼吸，將瓶子湊到油燈搖曳的火苗旁，借著那點微弱的光亮，瞇起眼睛，仔細(xì)地向瓶內(nèi)看去。
心，猛地沉了下去。
瓶底，只剩下薄薄的一層暗紅色粉末。真的如同覆蓋瓶底的一層輕紗，或者說是燃盡的香灰，淺淺地、可憐地堆積著。瓶壁內(nèi)側(cè)，干干凈凈，幾乎沒有一絲殘留。光線透過瓶壁，那層粉末的厚度清晰可見，甚至能透過它隱約看到瓶底另一側(cè)的景象。他輕輕晃了晃瓶子，粉末像一層細(xì)沙般移動，露出底下光潔的玻璃——儲量比他最壞的預(yù)估還要少！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從尾椎骨竄上頭頂，瞬間驅(qū)散了所有的疲憊。傍晚開始時的混亂場景在他腦海中飛快閃回：洶涌的人潮，此起彼伏的催促，手忙腳亂的烤制……為了維持“仙肴”的香氣和口碑，為了盡快滿足顧客，他幾乎是下意識地、本能地在每一串肉上都撒了粉！動作越來越快，對份量的控制越來越粗糙，撒粉時手腕的抖動幅度越來越大……
消耗！瘋狂的消耗！這層薄薄的粉末，就是今晚奇跡的代價，也是懸在他們這剛起步的“事業(yè)”頭頂?shù)?、一把隨時會落下的達(dá)摩克利斯之劍！
“林…林師傅？” 一個溫和的聲音在旁邊響起。
林小樂猛地回過神，才發(fā)現(xiàn)蘇月娘不知何時也來到了棚下。她手里端著一個冒著熱氣的粗陶碗，碗里是清澈的、飄著幾片菜葉的湯水。
“忙活了一晚上，都累壞了吧？喝碗熱湯，暖暖身子?！?蘇月娘將碗遞給林小樂，目光也落在他手中的小瓶上，帶著一絲好奇和探究。“這……就是讓肉串變得那般奇香的寶貝？” 她白天目睹了香料的威力，也看到了林小樂對它的珍視。
“嗯。” 林小樂啞著嗓子應(yīng)了一聲，接過碗，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冰冷的瓶身，感受著那令人絕望的厚度。溫?zé)岬臏^干澀的喉嚨，帶來一絲暖意，卻絲毫無法溫暖他心底的冰涼。
蘇月娘看著林小樂緊鎖的眉頭和盯著瓶子時那凝重的眼神，聰慧如她，立刻猜到了幾分?！斑@寶貝……是不是不多了？” 她輕聲問道，語氣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
林小樂沉重地點點頭，喉嚨像是被堵住，說不出話。他抬眼看向?qū)γ妫醮箦N還沉浸在數(shù)錢的狂喜中，正把最后幾枚銅錢寶貝似的放進(jìn)鼓囊囊的口袋，然后心滿意足地把口袋緊緊扎好，抱在懷里，像抱著稀世珍寶，臉上洋溢著傻子般幸福的笑容，嘴里還念念有詞：“…四十八…四十九…五十！整整五十文！嘿嘿…額滴錢…”
這副景象，像一根尖銳的刺，狠狠扎在林小樂的心上。喜悅與危機(jī)，在這一刻形成了荒誕而殘酷的對比。
不行！必須讓這個憨貨明白事情的嚴(yán)重性！現(xiàn)在！立刻！
林小樂放下湯碗，深吸一口氣，強(qiáng)撐著疲憊的身體站起來，走到王大錘面前。
“王！” 他聲音沙啞，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急切。
王大錘抬起頭，臉上還掛著未褪的笑容：“啊？林師傅？啥事？” 他下意識地把懷里的錢袋抱得更緊了些。
林小樂沒管他的錢袋，直接伸出手，一把將那個幾乎見底的小玻璃瓶舉到王大錘眼前，幾乎要懟到他鼻子上。瓶子里那層薄得可憐的紅色粉末，在油燈下清晰可見。
“看！看這個！” 林小樂的聲音因為焦慮而拔高，他用力指著瓶子，然后用另一只手做出一個極其明確的手勢：手掌攤開，五指并攏，在瓶子前用力地左右揮動，同時配合著大幅度地?fù)u頭，臉上擠出極其夸張的、混合著焦急和絕望的表情——“沒了！快沒了！NO！NO MORE！” 他最后甚至憋出了兩個英語單詞。
王大錘臉上的笑容僵住了。他眨巴著眼睛，看看林小樂焦急的臉，又看看眼前的小瓶子，目光聚焦在瓶底那層薄薄的粉末上。他記得很清楚，傍晚開始烤之前，瓶子里的紅粉粉可比這多不少！他臉上的笑容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遲鈍的、逐漸蔓延開來的困惑和……一點點的心疼。這寶貝…真的快沒了？那…那明天的生意怎么辦？他的發(fā)財夢…
“沒…沒了？” 王大錘學(xué)著林小樂的樣子，也攤開自己的大手，笨拙地?fù)]了揮，臉上露出茫然和一絲慌亂。“那…那咋辦？” 他下意識地看向自己懷里的錢袋，仿佛那袋子錢能變出香料似的。
林小樂見他終于明白了“沒了”的意思，心頭稍松，但更強(qiáng)烈的緊迫感涌了上來。他一把抓住王大錘的胳膊，急切地將他拉起來。然后，他用手指著巷子外黑沉沉的汴梁城，指向那些縱橫交錯、通往未知區(qū)域的街巷深處。
“找！去找！” 林小樂用力地?fù)]舞著手臂，做出四處張望、努力搜尋的動作。他彎下腰，模仿在地上挖掘的樣子（示意可能在地下），又踮起腳，仿佛在樹上采摘（示意可能在植物上），動作幅度極大，充滿了急切的渴望?！罢倚碌?！和這個一樣的！香的！辣的！” 他指著瓶子里的粉末，又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做出用力嗅聞的動作，再夸張地吐出舌頭扇風(fēng)（示意辣味）。
“找？找…寶貝？” 王大錘終于明白了林小樂的意思。原來林師傅是要他去找新的、能發(fā)出奇香的寶貝！這關(guān)系到他的錢袋子！關(guān)系到他的發(fā)財大計！關(guān)系到他們這個剛剛起死回生的烤肉攤！
一股強(qiáng)烈的責(zé)任感，如同被點燃的火焰，瞬間在這個憨厚的漢子胸中升騰起來！他臉上的茫然和慌亂一掃而空，眼神變得異常堅定。他猛地挺直了腰板，胸膛拍得砰砰作響，那力道之大，連他自己都被震得咳嗽了兩聲。
“咳咳！包…包在額身上！” 他用蹩腳的官話混合著濃重的土話，聲音洪亮地保證道，唾沫星子都噴了出來?！邦~王大錘！鼻子靈！腿腳快！額…額明天一早就去找！把這汴梁城翻個底朝天！也要給林師傅你…你把這寶貝找回來！找…找一堆回來！” 他拍著胸脯，眼神里充滿了憨厚的勇毅和一種近乎盲目的自信，仿佛汴梁城就是他家的后院，那些奇異的香料就長在路邊等著他去采擷。
看著王大錘那副信心滿滿、仿佛明天就能扛回一麻袋孜然辣椒的傻樣，林小樂心頭五味雜陳。一方面，王大錘的承諾和干勁讓他看到了一絲渺茫的希望；另一方面，這希望又是如此的脆弱和不確定。這個連“香料”概念都未必清晰的憨貨，真的能在偌大的、陌生的汴梁城找到替代品嗎？能找到類似孜然那種獨特辛香的東西？能找到哪怕帶一絲辣味的植物？這簡直比大海撈針還難！
蘇月娘站在一旁，看著林小樂眼中那抹揮之不去的憂慮，又看看王大錘那副躍躍欲試、仿佛要去完成什么偉大使命的憨勇模樣，心中輕輕嘆了口氣。她柔聲道：“林師傅，大錘哥，天色已晚，有什么事，明日再從長計議吧。這湯再不喝就涼了?！?/p>
王大錘正處在被委以重任的亢奮中，聞言連連點頭：“對！對！明日！明日一早額就去！” 他寶貝似的重新抱起自己的錢袋，仿佛那是他尋寶的啟動資金，又對林小樂保證似的用力點點頭，這才心滿意足地坐回去，開始小口小口地喝蘇月娘遞過來的湯，喝兩口就忍不住摸摸懷里的錢袋，嘿嘿傻笑兩聲。
林小樂也重新坐下，端起那碗已經(jīng)有些溫涼的湯。他沒有喝，只是默默地捧著碗，目光再次落回手中的小瓶上。
昏黃的油燈下，玻璃瓶壁反射著微弱搖曳的光。瓶底那層薄如蟬翼的暗紅色粉末，靜靜地躺在那里，像一層即將燃盡的余燼，散發(fā)著微弱而絕望的氣息。每一次油燈火苗的跳動，都仿佛在加速著這“仙肴之魂”的消亡。
破棚外，汴梁城的夜，深邃而寂靜。遠(yuǎn)處隱約傳來幾聲梆子響，更添寂寥。這座擁有百萬人口的龐大都市，在夜色中如同一個沉默的巨人，隱藏著無數(shù)的可能，也潛藏著無盡的未知。王大錘那憨厚的保證聲似乎還在耳邊回蕩，但林小樂知道，在這片古老的土地上尋找來自異域的滋味，無異于一場豪賭。
他將小瓶緊緊攥在手心，冰冷的玻璃硌得掌心生疼。那點珍貴的粉末，是他們立足的根本，也是懸在頭頂?shù)睦麆ΑＭ醮箦N這憨貨，真能帶回希望嗎？還是說，這剛剛點燃的、名為“王大錘秘制炙肉”的星火，終究會如同這瓶底的紅粉一般，在汴梁的夜色中……無聲熄滅？
油燈的火苗猛地跳動了一下，光影在破棚的泥墻上拉長、扭曲，如同一個巨大而沉默的問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