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和七年冬,京城飄著鵝毛大雪。楊府靈堂內(nèi),白幡低垂,燭火搖曳。楊穎跪在蒲團上,望著父兄的靈位,指尖輕輕撫過靈牌上的刻字,仿佛還能感受到父兄出征前那雙溫暖的手掌。案幾上的冷酒凝結(jié)成冰,她已跪了三日,鬢角的碎發(fā)被淚水粘在臉上,卻渾然不覺。
"小姐,老夫人又咳血了。"丫鬟翠兒紅著眼睛掀開棉簾,寒風卷著雪花撲進靈堂,燭火猛地晃了晃。
楊穎渾身一震,扶著香案站起身。孝服寬大的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未愈的刀傷——那是隨父兄 last 次出征時留下的。她深吸一口氣,用帕子按了按眼角,才轉(zhuǎn)身走向內(nèi)室。
雕花拔步床上,母親王氏正靠著軟墊劇烈咳嗽,錦被上染著點點血漬。楊穎忙掏出隨身攜帶的蜜漬金桔,剝了皮喂進母親口中:"娘,太醫(yī)說您這病須得安心靜養(yǎng)......"
"安什么心?"王氏抓住女兒的手,指甲幾乎掐進楊穎的皮肉,"你父兄都埋在了雁門關(guān),楊家滿門忠烈,如今卻要絕后了......"
話音未落,外間突然傳來喧鬧。管家匆匆跑進來:"小姐,宋將軍府的人來了!"
楊穎眉峰微蹙。自父兄戰(zhàn)死后,宋江南的將軍府已遣媒婆來過三回。她知道母親暗中應了這門親事,可此刻望著母親憔悴的面容,那些拒絕的話竟梗在喉間說不出來。
"讓他們在正廳候著。"她替母親掖好被角,轉(zhuǎn)身時瞥見妝奩上父兄的佩劍,劍柄纏著她親手繡的纓絡(luò),如今卻只剩冷冰冰的金屬光澤。
正廳里,宋江南的副將捧著禮單躬身而立。楊穎掃過那上面列的聘禮,忽然冷笑一聲:"宋將軍要娶的是楊家女,還是楊家的軍馬場與糧草囤?"
那副將慌忙抬頭,撞見她眼底的冰寒,竟不由自主退了半步:"楊姑娘明鑒,將軍實在是憂心邊軍糧草......"
"夠了。"楊穎打斷他,指尖撫過腰間的羊脂玉牌——那是先帝親賜的"忠勇之家"令牌,"三日后,我自會帶著嫁妝過門。但有一條——"她忽然逼近,壓低聲音,"若我母親有半分差池,就算你家將軍是當今陛下親封的鎮(zhèn)北侯,我也能讓他將軍府一日之內(nèi)斷了所有補給。"
副將臉色煞白,連連稱是。
三日后,楊府張燈結(jié)彩。楊穎穿著大紅喜服,在銅鏡前任由翠兒替她梳頭。鬢邊斜插一支玉簪,是母親年輕時的陪嫁。鏡中女子眼底毫無喜色,倒像是要上戰(zhàn)場的將士。
"小姐何苦......"翠兒忽然哽咽,"那宋將軍雖說是青年才俊,但坊間都傳他......"
"住口。"楊穎按住她的手,"今日是我大喜之日。"她從妝奩里取出一個錦盒,里面是半塊虎符,"把這個交給宋將軍,就說楊家的鐵騎隨時聽候調(diào)遣。"
翠兒瞪大了眼睛:"這可是老爺臨終前......"
"我知道。"楊穎合上盒蓋,"比起放在祠堂供人瞻仰,它更該在戰(zhàn)場上殺敵。"
拜堂時,宋江南掀開她的蓋頭。楊穎抬眼望去,只見他身著戎裝,肩甲上還沾著未化的雪花,分明是剛從軍營趕來。那雙眼睛倒是生得英挺,此刻卻含著幾分復雜的神色。
"委屈你了。"他低聲道。
楊穎扯了扯嘴角:"將軍府的糧草可還夠用?"
宋江南眸色微沉,卻沒接話。直到送入洞房,四下無人時,他才從袖中取出一卷兵書:"聽聞令尊曾用此陣法大敗遼軍,某斗膽......"
"將軍想看,拿去便是。"楊穎打斷他,徑自卸下發(fā)簪,烏發(fā)如瀑傾瀉而下,"不過我既入了將軍府,便望將軍能記住——楊家女雖嫁作婦人,卻不是供人擺設(shè)的花瓶。"
宋江南握著兵書的手頓了頓,忽然單膝跪地:"某代邊疆將士,謝過楊姑娘大義。"
楊穎轉(zhuǎn)身避開他的目光,望向窗外紛紛揚揚的雪。遠處隱約傳來更鼓聲,已是戌時三刻。她忽的想起,父兄出征前也是這樣的雪夜,他們說等打完這仗,就給她挑個好女婿......
"明日卯時,某便要出征。"宋江南的聲音打斷她的思緒,"本想等戰(zhàn)事平定再與你......"
"將軍無需多言。"楊穎從衣柜里取出一件新制的戰(zhàn)袍,"此去雁門關(guān),望將軍能帶著它,就當是楊家軍仍在您麾下。"
那戰(zhàn)袍上用金線繡著展翅雄鷹,正是楊家軍的圖騰。宋江南指尖輕輕撫過繡紋,忽然握住她的手腕:"待我凱旋,定當......"
"將軍還是先想著如何打勝仗吧。"楊穎不著痕跡地抽回手,"我楊家的嫁妝,可不能白白便宜了外人。"
次日清晨,將軍府門前戰(zhàn)馬嘶鳴。楊穎站在廊下,看著宋江南翻身上馬。他穿著她繡的戰(zhàn)袍,在晨光中格外醒目。副將牽來一匹黑馬,馬鞍上放著一個食盒——那是她昨夜親自下廚做的糕點。
"路上小心。"她將食盒遞給宋江南,指尖觸到他掌心的老繭,"雁門關(guān)外風大,記得多用些護膝。"
宋江南一怔,接過食盒時忽然俯身,在她耳邊低語:"等我回來,帶你去看塞北的雪。"
楊穎望著他遠去的背影,直到馬蹄聲消失在街角。翠兒捧著披風過來,卻見她家小姐仍望著空蕩蕩的街巷,眼底似有風雪翻涌。
"小姐......"
"去把我的盔甲找出來。"楊穎忽然開口,"從今日起,將軍府的后宅,怕是要換個樣子了。"
是夜,楊穎獨自坐在書房,案頭擺著父兄的兵書。燭火跳動間,她忽然摸到袖口藏著的半塊虎符,與錦盒里的那半塊嚴絲合縫。窗外風雪呼嘯,她提筆在紙上寫下一行小字:"愿以紅妝換武裝,不滅胡虜不還鄉(xiāng)。"
誰也不知道,這個本該相夫教子的新婦,此刻心中所想的,是父兄靈前未燃盡的香,是邊塞那望不到頭的雪山,更是刻在骨子里的——楊家兒郎,死戰(zhàn)不退。
而遠在百里之外的宋江南,正打開食盒,里面除了糕點,還有一張紙條,上面是剛勁的字跡:"若敢負我,必取你項上人頭。"他忽然輕笑,將紙條收入懷中,策馬揚鞭,直奔那風雪彌漫的邊關(guān)而去。
雪越下越大,楊府的梅花卻開了。那抹嫣紅在白雪中格外醒目,像是誰滴落的血,又像是即將燃起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