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永昌十九年二月廿二,宜祭祀、嫁娶、納婿、安葬。
天陰沉沉的,時不時傳來幾聲悶雷。
燕京城的熱鬧卻全然不受這天氣的影響,大街小巷人頭攢動,百姓們擠破腦袋也要瞧上一眼迎親的隊伍。
“這天怪得很,一大早還好好的,怎的突然就黑了?”老漢扛著糖葫蘆擔子,仰頭望天。
“怕不是要下雨?!眿D人抱著孩子左右看了看,嘀咕著,“迎親遇上這天氣,可不吉利……”
“別亂說!”一旁的大娘扯了扯她的袖子,“你忘了,新娘子昨日就……”
迎親本不稀奇,稀奇的是,新娘子昨日咽了氣。
紅綢招展,嗩吶高亢,喜轎里的新娘卻聽不見這嘈雜人間。
謝闕珩一改往日玄色衣衫,著一身紅緞圓領袍,綴仙鶴補子,腰束玉帶,騎在馬上。
婦人艷羨:“謝大人對新嫁娘果然情真意切,人都沒了,竟還愿沖喜迎娶。嘖嘖,瞧這十里紅妝,壓陣的楠木棺,明日便能直接用上了!”
“我呸!”年輕小伙啐了一口,“什么情真意切,三年前忘恩負義抄了沈家滿門的也是這位謝大人!人都咽氣了,現(xiàn)在假惺惺迎娶,沖得哪門子喜,不過是得了權后,便開始想要挽回名聲罷了?!?/p>
大娘一巴掌拍在年輕小伙頭上:“噓,小聲點兒,不要命了!這‘活閻王’豈是我等平頭百姓可以妄議的?”
話音剛落,“轟隆”一聲炸響,天空閃下一道驚雷。
圍觀百姓下意識縮了縮脖子。
緊接著,豆大的雨點“噼里啪啦”砸了下來,落在紅綢上,暈開一片深色的水漬。
“哎呦,真下了!”老漢滿臉焦色,急忙扯過破布蓋住擔子,“二月打雷,遍地是賊——”
嗩吶聲瞬間被雨水淹沒。
“快快快,先找地兒躲躲吧,別讓姑娘淋著了!”丫鬟青梧急得直跺腳。
怎么就打雷下雨了呢?謝闕珩執(zhí)意迎娶咽了氣的姑娘已經(jīng)出乎她們的意料,若是姑娘提前……
新娘子早都咽氣了,何況還有轎子呢。迎親的管事瞥了眼高頭大馬上的謝闕珩,新郎官有傘蓋遮著倒是不怕,只是苦了他們這些迎親的人。
他隨即招呼轎夫加快腳步:“還躲什么呀,麻溜點兒,拐個彎兒就到了?!?/p>
青石板路被雨水打濕,轎夫們腳下打滑,步伐也變得踉踉蹌蹌。
雨水密密麻麻地敲擊著轎頂,透過微縫滑入轎中,不多時,深青色繡金云霞翟紋緞地霞帔便被打濕。
雨勢漸歇,嗩吶聲鑼鼓聲又起,接親隊伍狼狽地到了謝府門口。
沈紓晞只覺身體難受得厲害,周身散發(fā)著一股濕冷。下一瞬,肩背和腿彎被人托住,身體騰空而起。
在鞭炮炸起的煙霧中,謝闕珩抱著毫無生氣的新娘跨過朱紅色的門檻。
新娘雖有蓋頭遮面,可婀娜多姿的身段卻是大衫也遮不住的。賓客們不敢議論,卻架不住偷看。
“動了!新娘子動了!”
“胡說八道什么呢!”青梧看向那垂落在喜服上手,猛然一震,像是一記驚雷在腦海中炸裂。
起初只是輕微的,輕得讓人懷疑是不是錯覺。
可下一瞬,幾根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
“見鬼了——”有人駭?shù)玫?,險些撞翻桌案。
青梧心口劇震,險些驚叫出聲。
她家姑娘醒了!
謝闕珩這才意識到,他懷里抱著的人是柔軟的,是有溫度的。
“快傳府醫(y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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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宮,御書房。
仁惠帝負手立在窗前,看著窗外重新放晴,重重一嘆:“你說,朕這賜婚是害了沉壁嗎?”
大太監(jiān)汪泉腦子一轉,恭聲回道:“謝大人與沈家姑娘素有婚約,只是沈家姑娘淪為罪臣之女這才耽擱?!?/p>
大昭律,罪臣之女不得為官宦妻。
“陛下皇恩浩蕩,不僅赦免了那沈氏女,又為二人賜婚,這婚事才得以繼續(xù)?!?/p>
謝闕珩這個玄衣衛(wèi)指揮使權勢滔天,可說到底也只是仁惠帝手中最鋒利的刀!
汪泉知曉仁惠帝對謝指揮使的忌憚,賜婚一來能彰顯圣上的仁慈,二來能削弱謝闕珩的聲望,限制其結黨的可能。
“只是沒想到沈家姑娘命薄,病了這么些年,眼瞅著就要嫁進謝家享清福了,竟還是沒熬過去……”
這話說到了仁惠帝的心坎里,他甚是熨貼:“沈氏女的身份是差了點兒,但好歹能幫沉壁挽回些名聲。年紀輕輕被人戳著脊梁骨罵不仁不義,成什么樣子?!?/p>
不仁不義?不還是皇上您害得?汪泉只敢腹誹,哪敢表露出半分。
“罷了,等過些時間,朕重新為他許一門婚事?!?/p>
“謝大人若是知曉您如此掛念著他,怕是要徹底把玄衣衛(wèi)衙門當家了?!蓖羧冻鰳藴饰⑿ΓЬS道。
“他敢!那朕踹也要把他踹回去休息?!?/p>
正說著,后方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傳來。
汪泉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小內(nèi)侍,在陛下眼前當差,是要沉得住氣的!
小內(nèi)侍垂首恭敬行禮:“回稟陛下,謝夫人活了!”
仁惠帝猛地抬頭:“誰?”
“謝大人今日剛過門的新夫人,活過來了!”
殿內(nèi)一瞬間陷入死寂。
仁惠帝踱步到御案前坐下,手指不自覺地在御案上叩著。片刻后,他緩緩勾起唇角:“活了?呵,果真是妙人?!?/p>
他一揮袖,吩咐道:“去庫房挑兩根老參,讓太醫(yī)一道帶去謝府?!?/p>
汪泉瞬間察覺到,陛下對謝指揮使的疑心暫時放下了。他能從仁惠帝的笑容中看出,他是真的歡喜。畢竟,再找一個合適的賜婚人選哪那么容易?
但還是要等太醫(yī)親自確認過后,陛下才能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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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府。
原本用來代替新娘拜堂的母雞還是用上了,畢竟新娘子雖說恢復了氣息,但仍舊虛弱。
只是這么一通折騰,差點兒誤了吉時。
賓客們終于不必壓抑,恭賀起新郎官:“祝謝大人與新夫人白頭偕老!”早生貴子就算了吧,怕是過幾天還要吃席。
只不過……是白的。
謝闕珩臉上總算有些喜色,執(zhí)酒與眾人共飲一杯,便告辭離開。
無人敢攔。
笑話,誰敢讓堂堂玄衣衛(wèi)指揮使敬酒,不要命了?
喜房門口,闌風低聲道:“主子放心,轎頂?shù)穆┒匆呀?jīng)讓人補好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