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沈紓晞是在被放到喜床上的那一瞬徹底醒來的??粗碳t的帳頂和身旁的謝闕珩,她還有什么不明白的。
倒是為他做了嫁衣。她暗自自嘲。
謝闕珩還是頭一次見到濃妝艷抹的沈紓晞,狡黠的桃花眼中不見喜怒,眼尾一抹嫣紅暈染開來。唇上點著最正的胭脂,朱紅如血,像是盛放的海棠。
只是那翕動的櫻唇里說出的話,卻不怎么動聽。
“我沒死,讓謝大人失望了嗎?”她歪頭淺笑,睫毛輕顫,笑意卻不達眼底。
忍辱負重,臥薪嘗膽,她懂。
一聲“謝大人”喚得極盡疏離。
他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忽然湊近了些:“閻王殿既不收你,我這‘活閻王’,卻是舍不得放人?!?/p>
他直起身,指節(jié)仍微微收緊,朝門外吩咐道:“明日起搭棚施粥三日,為夫人積福。”
這便是為這“死而復(fù)生”定了性。
府醫(yī)收拾藥箱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抖,斟酌著開口:“夫人之前脈象伏而不顯,氣息斷絕,故而……老夫誤判。”
他行醫(yī)數(shù)十載,還沒誤判過呢!現(xiàn)下說謊,還是否認自己的能力,最后幾個字,府醫(yī)吐得很是艱難。
“現(xiàn)下復(fù)診,夫人脈象雖微弱如絲,但尚有回轉(zhuǎn)之機,氣息微存,然虛極難振,需細察調(diào)理,以固本培元?!?/p>
“那往后,就勞煩游大夫了。”
謝闕珩轉(zhuǎn)身在床邊坐下,從懷中取出一只玉鐲,不由分說地戴到她的腕上。
沈紓晞皺眉,下意識想要掙脫,卻被他扣住了手腕。
“今日賓客盈門,還請夫人莫要任性?!?/p>
聲音貼著她的耳畔傳來,只夠她聽到。
“主子,吉時快到了?!标@風(fēng)低聲提醒,卻見他仍盯著那張蒼白的臉,一動不動。
“謝大人,這手是怎么了?”
他手背上的抓痕已然結(jié)了痂。
謝闕珩心虛地收回手,半晌,他方才開口,嗓音低?。骸胺蛉松碜犹撊?,那便好好休息?!?/p>
說完,他起身出了門:“把那只母雞抱來?!?/p>
母雞?
門闔上,沈紓晞才打開手掌,掌心落著一枚缺角的平安符,是方才謝闕珩給她戴玉鐲時塞進手里的。
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四年前,父親從正二品的戶部尚書被貶為正七品的兩淮巡鹽御史,母親為一家人求來了平安符。這是大哥的那枚,月牙狀的缺角是被她弄破的。
她的指尖微微顫抖,死死攥住那枚平安符。
謝闕珩……為什么會有它?
府醫(yī)隨著謝闕珩一起出了房門:“夫人還真是服用了我制的假死藥?!?/p>
這藥俗稱‘三日歸’,是由曼陀羅和龜息丹所制。但這種假死藥有一個缺陷,若遇暴雨或受濕氣的侵蝕,便會縮短藥效。
游大夫托人放在了黑市上售賣,黑市交易隱藏買賣雙方,但最近就只賣出了一副。昨日見到沈紓晞的“尸體”,他便心生疑慮,卻無法確定。只得將懷疑告訴給了謝闕珩。
謝闕珩沒想到,沈紓晞為了逃婚,竟用了死遁的法子。
這是圣上賜婚,她不要命了?
還是說,她寧愿一輩子改名換姓,茍且偷生,也不愿嫁他?
沈父雖是文官,沈母卻是武官之女。在沈母的影響下,沈家的兩個孩子從小也跟著學(xué)了點兒功夫強身健體。
外人不知,他卻清楚,沈紓晞外表的柔弱都是裝出來的。
轎頂?shù)穆┒词撬嘘@風(fēng)弄的。
漏洞的位置很隱蔽,不易被人發(fā)現(xiàn)。若是天晴,太陽照不進去,若是下雨,雨水卻能沿著邊緣流入,足以將轎中人打濕。
這迎親的一路還安排好了無數(shù)誤潑的水。
可就連老天都在幫他。
謝闕珩突然笑了,這倒是陰差陽錯地幫他化解了皇上的猜忌。
“將準(zhǔn)備好的吃食給夫人送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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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安院,謝闕珩再次推開房門,便見沈紓晞已經(jīng)卸去了妝容,換了一身舒適的素色衣袍,正懶懶地斜靠在榻上。
她手中翻著一本書,衣袖垂至肘彎,正露出那只玉鐲。
似是察覺到他落在自己腕上的灼熱目光,沈紓晞隨意攏了攏衣袖,想要遮擋。
灼熱的目光卻始終沒有移開。
她不動聲色地抬眼,撞上男人深不可測的視線。那眼神里有什么東西一閃而逝,她一時竟分辨不清。
那鐲子她本想摘掉的。可不論她怎么使勁,哪怕用胰子和澡豆搓出厚厚的泡沫,鐲子依舊未能褪下掌骨。
玉鐲在謝母去世后曾斷成兩半,還是沈紓晞畫了紋樣,謝闕珩親手包金鑲補好的。
她想過直接敲碎了事,可一想到這是謝闕珩母親留給他的唯一遺物,終究還是沒忍心。
青梧看見來人,警惕地擋在沈紓晞面前。
謝闕珩回過神,率先開口:“那平安符,我看著與煜安帶在身上的那枚甚像。”
沈紓晞的兄長名叫沈煜安,年長她一歲,比謝闕珩小兩歲。
進入玄衣衛(wèi)任職后,謝闕珩雖不與沈家來往,但與沈煜安仍舊保持著聯(lián)系。
“謝指揮使好眼力。不過,平安符都大差不差,我不大記得了?!鄙蚣倳劥_信,這就是大哥那枚。
她揮退了青梧,屋中只余二人。她不知謝闕珩說這話到底是何意,面上依舊不動聲色,等著他繼續(xù)。
“一直端著多累呀,在我面前,阿紓還用裝嗎?”
沈紓晞狠狠瞪了他一眼:“謝闕珩,你究竟想說什么?”
“三年前,我在天牢外撿到這枚平安符。若它真是煜安的,那就說明,他曾在天牢外出現(xiàn)過。煜安的腿受了傷,很有可能,那場大火是有人為了將他救出,故意為之?!?/p>
三年前,沈家闔府被抄家,沈母江宥寧自戕而亡,沈父沈崇文與長子沈煜安被收押,叔伯亦受其所累被流放,獨留沈紓晞被恩赦。
沈崇文被處斬刑后,沈煜安所在牢房卻在流放前一夜突發(fā)大火。待大火熄滅,焦黑的尸體已面目全非。
沈紓晞也曾懷疑過,可她是通過骨折的腳骨判斷出那是兄長的尸身。
兄妹二人年幼初學(xué)武時,她無意間將兵器架撞翻,剛好砸在了沈煜安腳上。
為了幫她免于爹娘的責(zé)罰,沈煜安去了城外莊子上養(yǎng)傷,沈父沈母亦未懷疑。那腳傷便成了兄妹二人間的小秘密。
沈紓晞雖沒親眼見過兄長的傷勢,卻也知曉那傷不輕,沈煜安為此在莊上待了整整三個月才回京。
這怎么可能?
“大哥與你關(guān)系甚好,我怎知,這平安符不是你從他手中騙來的?”她算是間接承認了。
只是,到底是誰救走了大哥?
“我找人驗過,大牢中那具尸骨的年齡少說也有三十歲?!?/p>
父兄的尸骨就埋葬在城外的梅林,若是騙她,開棺驗尸便能輕易暴露謊言。
“不如,我們做個交易?!?/p>
他緩緩靠近,眼底翻涌的卻是難以言喻的情緒。
“你當(dāng)好我的謝夫人,我?guī)湍阏业叫珠L?!?/p>
沈紓晞眸光微動,還未作聲,他又低下頭,嗓音低啞。
“當(dāng)然——你若愿意從此與我相安無事……”他頓了頓,語氣曖昧,“我也可以答應(yīng)一些……別的要求,盡好為人夫的本分?!?/p>
沈紓晞輕笑一聲,不躲不閃,抬眸正對他。
“若不是我‘死而復(fù)生’,皇上該懷疑,是謝指揮使陽奉陰違,不愿與我成婚才將我害死。”
謝闕珩聞言不怒反笑,眉梢微揚,眼底光芒晦暗不明。
“那……便算我,欠夫人一個人情?!?/p>
沈紓晞意外,兄長她可以自己找,但謝闕珩欠的人情卻不常有。
就算不是她,皇上也還會另選女子給他賜婚。何必讓其他姑娘也被禍害,還是滅滿門那種。
何況,玄衣衛(wèi)指揮使夫人的身份更便于行事。三年了,是該有個了結(jié)了。
“好,成交!”她笑了笑,語氣難得輕快。
她會做好這個謝夫人!
謝闕珩低頭,盯著她的手腕,意味深長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