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慶市郊的殯儀館里,空氣永遠比外面冷上幾度。
白露的手指搭在尼康D850冰涼的金屬機身上,取景框里框住了一張過分年輕的臉。
女學(xué)生叫林小雨,才十七歲,躺在冰冷的鋼制停尸臺上,薄薄的白色尸布蓋到胸口。
蒼白,浮腫,脖頸上那道深紫色的勒痕是唯一的色彩,刺眼得如同一個粗暴的句號。
自殺。
學(xué)校通知單上冷冰冰的兩個字,概括了一個生命倉促的墜落。
“小雨啊…下輩子…投個好胎…”
壓抑的、帶著濃重鄉(xiāng)音的啜泣在停尸間角落里響起,斷斷續(xù)續(xù),像壞掉的風(fēng)箱。
那是林小雨的母親,一個被驟然降臨的噩耗徹底壓垮的婦人,蜷縮在冰冷的墻邊,渾濁的眼淚淌進深刻的皺紋里。
父親則像一尊沉默的礁石,直挺挺地杵在幾步開外,布滿厚繭的粗糙大手死死攥著褲縫,指節(jié)捏得發(fā)白,眼神空洞地釘在女兒了無生氣的臉上。
空氣里彌漫著消毒水和悲傷混合的、令人窒息的味道。
白露深吸了一口這熟悉的、帶著死亡氣息的冰冷空氣,強迫自己所有的感官都沉入那片取景框構(gòu)成的狹小世界。
她是這間“歸途”殯儀館的專職攝影師,專門負責(zé)拍攝逝者的遺容,定格他們在這個世界最后的模樣。
“歸途”的老板兼首席入殮師周晦,此刻就站在停尸臺另一側(cè)的陰影里。
他身形很高,卻習(xí)慣性地微微佝僂著背脊,仿佛要將自己整個兒藏進那身熨帖得沒有一絲褶皺的黑色西裝里。
臉上扣著嚴實的黑色口罩,只露出一雙眼睛,眼珠是極深的、近乎純黑的顏色,看人的時候沒什么溫度,像兩口深不見底的古井,映不進半點光。
手上永遠戴著那副纖塵不染的白色手套。
安靜,沉默,像一塊會移動的黑色墓碑。
“周先生,燈光角度可以嗎?”白露低聲詢問,聲音在空曠的停尸間里顯得格外清晰。
陰影里的男人幾不可察地點了下頭,目光掃過停尸臺,最終落回白露身上,那眼神沉甸甸的,帶著一種無聲的重量。
“按流程走?!?/p>
他的聲音透過口罩傳出來,悶悶的,沒什么起伏,像石頭摩擦。
白露不再多言,調(diào)整了一下固定在支架上的環(huán)型補光燈,柔和的光線均勻地灑在林小雨年輕的臉上。
她舉起相機,半跪下來,尋找著最能撫慰生者哀傷的角度。
鏡頭緩緩移動,對焦,掠過女孩緊閉的眼瞼,蒼白的嘴唇,最后,那冰冷的視野中心,落在了女孩微微隆起的、被尸布覆蓋的小腹上。
那里似乎……有些不自然的起伏?
白露蹙了蹙眉,懷疑是光影晃動造成的錯覺。
她屏住呼吸,指腹輕輕搭在快門按鈕上,準備按下。
就在這一瞬——
“咔嚓!”
一聲極其輕微、卻又無比清晰的脆響,并非來自她的相機快門。
聲音的源頭,是林小雨的腹部!
白露的瞳孔驟然收縮!
取景框里,林小雨平坦的腹部尸布之下,一團拳頭大小的陰影猛地向上一頂!
尸布被頂起一個清晰、突兀的凸起!
下一秒,那凸起詭異地“游動”了一下,仿佛里面有什么東西……活了過來,正在緩慢地蠕動!
一股寒氣猛地從尾椎骨竄上天靈蓋,白露渾身的汗毛瞬間倒豎!
她幾乎是本能地迅速按下快門!
“咔嚓!咔嚓!咔嚓!”
連拍模式啟動,相機發(fā)出急促的嘶鳴。
取景框里,那團詭異的凸起在閃光燈的明滅間瘋狂蠕動,速度快得驚人!
仿佛一個被囚禁的活物在奮力掙扎!
緊接著,更驚悚的一幕出現(xiàn)了——
林小雨腹部那層薄薄的尸布,在某個瞬間,竟然變得半透明!
影影綽綽地,白露看到了尸布之下……
一只眼睛!
一只嬰兒的、緊緊閉合著的眼睛!
隨著尸布下那東西的劇烈扭動,那緊閉的眼瞼猛地一顫!
刷!
眼睛睜開了!
一只極其詭異的眼睛!
沒有眼白!
整個眼球是純粹、粘稠的靛藍色!
像深海里最幽暗的漩渦,又像淬了劇毒的藍寶石!
那詭異的藍眼睛在取景框里冷冷地轉(zhuǎn)動了一下,直勾勾地“看”向了鏡頭!
穿透了冰冷的相機,穿透了空氣,死死地“釘”在了白露的視網(wǎng)膜上!
“呃!”
一股難以言喻的陰冷惡意順著視線洶涌灌入!
白露如遭電擊,心臟像是被一只冰手狠狠攥??!
她悶哼一聲,身體劇烈地一晃,手中的相機差點脫手飛出!
“怎么了?”
角落里林小雨母親帶著哭腔的詢問傳來。
陰影里,周晦那雙深潭般的眼睛瞬間銳利如刀,猛地刺向白露!
他顯然察覺到了白露的異常,也看到了她臉上瞬間褪盡的血色和無法掩飾的驚恐。
他的目光隨即掃過林小雨的尸身,最后精準地落在她蓋著尸布的腹部。
口罩上方,那雙深黑的瞳孔極其細微地收縮了一下。
“沒…沒什么?!?/p>
白露強壓下喉嚨口的腥甜和心臟狂亂的擂鼓,飛快地將相機顯示屏轉(zhuǎn)向自己,手指因為用力而骨節(jié)發(fā)白。
她絕不能給家屬看到這個!
她迅速翻看剛才連拍的照片。
前三張,林小雨的腹部尸布平坦。
第四張,一個模糊的凸起。
第五張,凸起清晰!
第六張……
白露的手指猛地頓?。?/p>
屏幕上的第六張照片,清晰地定格著那詭異的一幕——
半透明的尸布下,一只靛藍色的嬰兒眼睛,冰冷地睜開!
瞳孔深處,似乎還凝固著一抹極其細微、卻讓人不寒而栗的暗紅紋路,像某種古老的詛咒!
“嘔……”
胃里一陣翻江倒海,白露死死咬住下唇才沒當(dāng)場吐出來。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后背。
她猛地抬起頭,撞進周晦深不見底的目光里。
他的眼神凝重得可怕,帶著一種洞悉了某種不祥的審視。
白露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沖破胸腔。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就在這時——
“叮鈴鈴——!”
尖銳刺耳的電話鈴聲如同鬼爪,驟然撕裂了停尸間里死寂的空氣!
聲音來自停尸臺旁邊小桌上那部老式黑色座機。
所有人都被這突如其來的鈴聲嚇得一顫。
林小雨母親更是發(fā)出一聲短促的驚叫。
周晦的目光從白露慘白的臉上移開,轉(zhuǎn)向那部兀自狂響的電話。
他沉默地走過去,戴著手套的手拿起聽筒,放在耳邊。
“喂,歸途?!?/p>
他的聲音依舊沒什么起伏,但白露敏銳地捕捉到,他那深黑的眼底,似乎掠過一絲極其冰冷的、金屬般的寒光。
電話那頭傳來模糊的說話聲,聽不清內(nèi)容。
周晦只是聽著,沒有任何回應(yīng)。
幾秒鐘后,他放下了聽筒。
咔噠。
輕響在寂靜中格外清晰。
他轉(zhuǎn)過身,目光再次落在驚魂未定的白露身上,然后又掃過林小雨的遺體,最終停留在她那被尸布覆蓋的、剛剛顯露出恐怖異象的腹部。
他的聲音透過口罩,低沉地響起,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水泥地上:
“家屬節(jié)哀,手續(xù)后續(xù)有人處理。白露,收拾器材。”
他的語氣不容置疑。
“跟我去會客室。有‘特殊’客戶上門。”
他刻意加重了“特殊”兩個字,深黑的眼睛里,沒有任何波瀾,卻仿佛沉淀著萬載不化的寒冰。
“指名要你。”
他頓了頓,補充道,目光意有所指地掠過白露手中的相機,那眼神銳利得幾乎要將相機和她一起洞穿。
“拍一場冥婚?!?/p>
冥婚!
這兩個字像兩塊冰磚,狠狠砸進白露的心湖,瞬間凍結(jié)了她所有的思維。
寒意順著脊椎瘋狂蔓延。
她下意識地再次看向手中相機的屏幕。
那張恐怖的照片上,靛藍色的鬼嬰之眼,瞳孔深處那抹暗紅的古老紋路,似乎正對著她……
無聲獰笑。
停尸臺上,林小雨冰冷的尸體依舊靜靜躺著。
然而,就在周晦話音落下的剎那——
“咔……”
一聲極其細微、卻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如同枯枝斷裂。
林小雨那原本緊閉的、覆蓋著白霜的眼瞼,猛地向上掀開!
兩只空洞、死寂、沒有任何光亮的眼珠,直勾勾地、毫無生氣地……
“瞪”向了慘白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