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飯后,短暫的寧靜被更沉重的腳步聲打破。
院門被推開,張隊長那裹著半舊軍綠棉大衣的身影出現(xiàn)在門口。他背著手,臉上沒什么表情,眼神卻比平時少了幾分凌厲,多了幾分復雜難言的東西。
閔家保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識地站了起來,緊張地看著他。
張隊長沒看閔家保,目光直接投向炕桌前的閔家家。他沉默地走進屋,帶來一股外面的寒氣。他走到炕桌邊,看著閔家家筆下那密密麻麻、工整有力的字跡,又看了看那支嶄新的英雄筆,還有旁邊厚厚一沓寫滿了字的稿紙。他的目光在那“人民文學雜志社”的稿費信上停留了一瞬(閔家家把它壓在墨水瓶下當鎮(zhèn)紙),喉結不易察覺地滾動了一下。
屋里一片寂靜。只有灶膛里煤塊燃燒的輕微噼啪聲。
半晌,張隊長才開口,聲音有些干澀,卻沒了往日的盛氣凌人:“閔家家,寫文章是好事。為集體爭了光?!?他頓了頓,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還是繼續(xù)道,“隊里…考慮到你家情況特殊,寫作也確實需要安靜…這樣,以后你不用天天去牲口棚鍘草了。你的那份工分…隊里給你記上基礎分?!?/p>
閔家家握著筆的手猛地一頓!筆尖在紙上戳出一個明顯的墨點。他抬起頭,第一次正視張隊長。這個曾經視他們兄弟如草芥、污蔑他們是“賊骨頭”的男人,此刻站在這里,主動免了他的苦役?為了讓他“安靜寫作”?
巨大的荒謬感和一絲冰冷的諷刺涌上心頭。他想起幾天前,大哥為了半塊窩頭,為了那點偷來的豆餅渣,匍匐在這個人腳下,承受著“挖社會主義墻腳”的怒斥和羞辱。僅僅因為一張來自北京的匯款單,一切就都變了?
張隊長避開閔家家直視的目光,有些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從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個小本子,撕下一頁,寫了個條子,放在炕桌上:“這是條子,去隊里煤倉,領五十斤煤塊。算隊里支持文化創(chuàng)作?!?說完,他不再停留,轉身大步走了出去,背影甚至帶著一絲倉促。
閔家保拿起那張條子,手微微顫抖著,看向閔家家,眼神里充滿了巨大的不真實感和一絲遲來的酸楚:“家…家家…他…他給咱煤…還免了你的工…”
閔家家看著那張條子,又看了看張隊長消失的方向。他沒有說話,只是重新低下頭,目光落回稿紙,落在那被戳出的墨點上。他用筆尖小心地將那墨點涂成一個實心的小圓,然后,在它旁邊,重新落筆,接上了被中斷的句子:
“三房媳婦是南原龐家村人,叫玉鳳……”
筆尖繼續(xù)移動,“沙沙”聲重新響起。只是這一次,那聲音里,似乎多了一絲沉重,也多了一份更加執(zhí)拗的力量。他知道,這突如其來的“優(yōu)待”和絡繹不絕的“拜訪”,都是那張匯款單帶來的漣漪。它們像糖衣,包裹著現(xiàn)實的苦澀。他能做的,就是握緊手中的筆,在這喧囂與窺探中,在煤火帶來的溫暖與食物帶來的踏實里,更加專注地、一筆一劃地,在白紙黑字間,開墾出屬于他們兄弟真正的生路和尊嚴。窗外的寒風依舊,但筆下的白鹿原,那厚重的歷史帷幕,正被他以每天近一萬字以上的速度,堅定不移地拉開。
清晨的寒意依舊刺骨,但灶膛里煤塊穩(wěn)定燃燒釋放的熱量,已能將土屋里的溫度維持在一種勉強可以忍受的程度。鍋里翻滾著濃稠的玉米糊糊,家衛(wèi)和家國穿著新棉鞋,小口小口地吃著難得的、摻了點白面的玉米餅子,臉上帶著久違的滿足紅暈。閔家家坐在熱炕頭的炕桌前,嶄新的英雄牌鋼筆在指尖轉動,烏黑的筆身在油燈光下泛著沉穩(wěn)的光澤。他深吸一口氣,空氣里混合著煤火暖意、食物香氣和醇厚的墨香,驅散了最后一絲困倦。
筆尖落下。
“沙”
沉穩(wěn)流暢的書寫聲在晨光熹微中響起,接續(xù)著昨夜停筆處:
“白嘉軒看著剛出生的女兒,眉心里那一點胭脂似的胎記,像一顆朱砂痣……”(白靈出場)
他寫得很快,也很穩(wěn)。碳素墨水在雪白的稿紙上留下清晰飽滿的軌跡。手腕的酸痛和凍瘡的刺痛依舊如影隨形,但習慣了,便成了背景音。他刻意調整了節(jié)奏:清晨,頭腦最清醒,干擾最少,是黃金時段。他必須在這短暫的寧靜里,盡可能多地“搶”下字數(shù)。
筆尖在紙上疾馳,白嘉軒的復雜心緒,仙草的堅韌,襁褓中白靈那點奇異的朱砂痣…前世熟讀的記憶如同解凍的河流,奔涌而出,通過筆尖注入稿紙。一個小時,就是一千字出頭。窗外的天色從灰白漸漸轉亮,灶膛的火光黯淡下去,屋內主要依靠天光。這清冷的自然光,反而比油燈更讓他眼睛舒適。
當陽光終于吝嗇地透過破窗欞紙,在炕桌上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時,他已經寫滿了三頁稿紙,近一千三百字。這是效率最高的時段。
然而,寧靜總是短暫的。
“篤篤篤!” 院門被敲響,聲音不大,卻帶著一種不容忽視的執(zhí)著。
閔家保正在外屋收拾,聞聲皺眉。他走到門邊,透過門縫看到一張堆滿笑容的臉是后街的孫二嬸,手里挎著個小籃子。
“家保兄弟,開門呀!”孫二嬸的聲音刻意拔高,帶著穿透力,“聽說家家寫文章登了北京的大報紙,掙了老鼻子錢啦?哎呀,咱村多少年沒出過這么大的喜事了!這不,家里攢的幾個雞蛋,給咱們的文曲星補補身子!寫文章費腦子!” 她一邊說,一邊就試圖從門縫里把籃子往里塞。
閔家保無奈地打開門。孫二嬸立刻擠了進來,目光像探照燈一樣在屋里掃射,精準地落在閔家家伏案的背影和桌上那沓厚厚的稿紙上。
“嘖嘖,真用功!一大早就在寫!”她嘖嘖贊嘆,聲音洪亮,幾步就湊到炕桌邊,伸長了脖子去看稿紙上的字,“哎喲,這字寫得可真規(guī)矩!跟印的一樣!寫的是啥?白…白啥原?嘉軒是誰?仙草又是誰?……”
一連串的問題像連珠炮般砸來,帶著濃重的、劣質雪花膏和廚房油煙混合的氣息,瞬間將閔家家好不容易構筑起的、屬于白鹿原的沉郁氛圍沖得七零八落。筆尖在“白靈哇哇的啼哭聲……”這句末尾猛地一頓,留下一個稍重的墨點。
閔家家閉了閉眼,強壓下心頭翻涌的煩躁。他沒有抬頭,也沒有回應,只是握緊了筆,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試圖重新連接被粗暴打斷的思緒。
閔家保趕緊上前,接過籃子,連聲道謝,試圖把孫二嬸往外引:“孫二嬸,您費心了!家家他寫東西的時候不能分心,怕寫錯了浪費紙…”
“知道知道!金貴著呢!”孫二嬸嘴上應著,腳下卻像生了根,目光依舊黏在稿紙上,“我就看看,不吵他!哎,家家啊,你這寫一篇能掙多少錢???那新鋼筆真好使吧?……”
閔家家深吸一口氣,強迫自己忽略那聒噪的聲音和刺鼻的氣味,目光死死鎖住稿紙,筆尖艱難地移動,試圖接上白靈的啼哭。但思緒如同被驚散的鳥群,難以歸巢。原本流暢的“沙沙”聲變得滯澀、斷斷續(xù)續(xù)。
孫二嬸終于被閔家保半勸半送地請了出去,屋里留下一股渾濁的氣息和短暫的寂靜。閔家家看著紙上那個突兀的墨點和斷掉的句子,煩躁地揉了揉眉心。他放下筆,活動了一下酸痛的手腕,走到水缸邊,舀起冰冷的涼水狠狠洗了把臉。刺骨的寒意讓他打了個激靈,也稍微驅散了心頭的郁結。
回到桌前,他拿起筆,在那個墨點旁邊,重新寫下“啼哭聲……”,然后繼續(xù)。但剛才那種一氣呵成的流暢感消失了,他需要更費力地才能找回節(jié)奏。這個上午,在孫二嬸的“拜訪”后,他的效率明顯下降,最終只完成了計劃中的一半——不到三千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