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堂里死一般的寂靜被顧晚星那句“天翻地覆”砸得粉碎，隨即又被更深的恐懼和騷動淹沒。驚魂未定的人們如同受驚的鳥雀，嗡嗡的議論聲里裹挾著“詐尸”、“厲鬼索命”的驚惶低語。幾個剛才還兇神惡煞要蓋棺的壯漢，此刻臉色煞白，腳步虛浮地后退，眼神躲閃，不敢再直視棺材里那個渾身泥污、眼神卻亮得驚人的女人。
顧晚星強撐著棺材邊緣，眩暈感如同潮水般陣陣襲來，喉嚨里火辣辣的灼痛和胃部翻江倒海的惡心感并未因摔了碗而減輕半分。那該死的藥還在起作用。她急促地喘息著，冷汗沿著鬢角滑落，滴在粗糙的麻布孝衣上，留下深色的印記。身體像散了架，每一塊骨頭都在叫囂著疼痛，尤其是胸口，悶得像壓了塊巨石。她知道自己這副模樣狼狽又駭人，像從地獄爬回來的惡鬼，但這正是她此刻需要的。
她的目光越過那些驚懼的人群，死死鎖在角落里的兩個孩子身上。
林風，那個單薄的小少年，在她目光掃過的瞬間，像被烙鐵燙到一樣，猛地低下頭，死死攥緊了拳頭，身體繃得如同拉滿的弓弦。他努力想把自己縮成一團，隔絕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和那個“死而復生”的女人帶來的巨大沖擊，但微微顫抖的肩膀還是泄露了他內心的驚濤駭浪。
而依偎著他的林露，情況更糟。那張燒得通紅的小臉此刻呈現(xiàn)出一種病態(tài)的潮紅，嘴唇干裂得起了白皮。她的呼吸變得異常急促、淺短，小小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每一次吸氣都帶著尖銳的、仿佛拉風箱般的嘶鳴。緊接著，她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陣劇烈地、不受控制地抽搐！
“呃…呃…” 痛苦的嗚咽從她喉嚨深處擠出來，眼睛驚恐地向上翻著，眼白占據(jù)了大部分，小小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嘴角甚至溢出了一點白沫。
“露露！” 林風嚇得魂飛魄散，那強行維持的倔強和戒備瞬間土崩瓦解。他手忙腳亂地想抱住妹妹，卻因為巨大的恐懼和妹妹劇烈的抽搐而顯得笨拙又無助。他猛地抬起頭，那雙黑沉沉的眼睛里充滿了驚惶和絕望，第一次真正地、毫無保留地看向棺材方向，看向那個剛剛宣告要“旺子旺茶”的女人。
那眼神像一把淬了冰的錐子，狠狠扎進了顧晚星的心臟。不是敵意，不是審視，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的本能。孩子病危的恐懼壓倒了一切！
“七…七叔公！露丫頭不行了！” 人群里有人也看到了林露的慘狀，帶著哭腔喊了一聲。
那干瘦的族老——七叔公，也被林露的突發(fā)狀況驚得一愣，渾濁的老眼掃過抽搐的孩子，又猛地釘回顧晚星身上。驚懼未退，但一種更深的、被冒犯權威的暴怒迅速在刻薄的皺紋里堆積。災星！果然是災星！剛“詐尸”就克得孩子要沒命！這念頭如同毒藤纏繞上他的心。
“填井！快！把這禍害連同災氣一起填進井里！” 七叔公的聲音陡然拔高，尖利得變了調，帶著一種歇斯底里的瘋狂。他枯樹枝般的手指直直指向顧晚星，仿佛她是一切不幸的源頭?！安荒茏屗俸θ?！快動手！填井鎮(zhèn)煞！”
那“填井”二字，如同兩塊冰冷的巨石，狠狠砸在顧晚星心上。她甚至來不及思考林露的病情，一股源自靈魂深處的寒意瞬間凍結了她的血液。井！又是井！原身記憶里生母墜井的冰冷畫面，與此刻這惡毒的詛咒重疊在一起。院中那口幽深的老井，此刻在顧晚星的感知里，如同張開巨口的怪獸，散發(fā)著不祥的死亡氣息。
“誰敢！” 顧晚星的聲音撕裂般沙啞，卻帶著一股玉石俱焚的狠絕。她不知哪來的力氣，雙手猛地一撐棺材邊緣，整個人幾乎是翻滾著跌了出來，重重摔在冰冷堅硬的青磚地上。骨頭撞擊地面的劇痛讓她眼前發(fā)黑，但她不管不顧，手腳并用地朝著角落那兩個小小的身影爬去。
“攔住她！快攔住這個禍害！” 七叔公厲聲尖叫，枯瘦的手揮舞著。
兩個離得近、臉色猶疑的壯漢被他一吼，下意識地就想去阻攔。顧晚星猛地回頭，那雙被冷汗和怒火燒得通紅的眼睛死死盯住他們，嘶吼道：“滾開！想看著孩子死嗎？！滾！”
那眼神里的瘋狂和不顧一切，竟真的讓兩個壯漢腳步一滯，下意識地讓開了些許。
顧晚星抓住這瞬間的空隙，連滾帶爬地撲到了林露身邊。一股滾燙的熱浪立刻從孩子身上傳來。她顧不上身體的劇痛和虛弱，一把將抽搐不止的林露從林風懷里半抱過來。入手滾燙，孩子小小的身體在劇烈的痙攣中繃緊又放松，呼吸急促而困難，每一次抽搐都讓顧晚星的心跟著狠狠一揪。
高燒驚厥！而且情況危急！
原身殘留的零碎記憶里，這落后的地方對這種急癥要么束手無策，要么就是跳大神灌香灰，生生耽誤性命！
“風…風兒，按住露露的手！別讓她傷到自己！” 顧晚星的聲音急促而嚴厲，帶著不容置疑的命令。她飛快地環(huán)顧四周，目光落在供桌上一個盛著清水的粗陶碗上。
林風被這突如其來的指令和繼母那沉穩(wěn)（雖然嘶?。┑穆曇粽鹱。乱庾R地聽從了，手忙腳亂地按住妹妹胡亂揮舞的小手。
顧晚星幾乎是撲過去，一把抓起那個粗陶碗。碗里的清水在劇烈的動作下潑灑出大半，淋濕了她的衣袖和前襟，帶來一絲短暫的冰涼。
“毒婦！你想干什么！” 七叔公的怒吼在身后炸響，“放下！那是供禹哥兒的凈水！你敢褻瀆！”
顧晚星充耳不聞。她扯下自己孝衣的衣角，粗暴地撕下一塊相對干凈的布片，浸入碗中殘存的水里，迅速打濕。然后她跪坐在林露身邊，無視周圍驚駭?shù)哪抗夂推呤骞呐叵?，毫不猶豫地解開孩子孝衣的盤扣。
粗劣的麻布下，是林露瘦小的、燒得滾燙的身體。
“傷風敗俗！不知廉恥！” 尖銳的斥罵聲立刻響起，是角落里一個穿著靛藍布裙的寡婦，她指著顧晚星，臉上是毫不掩飾的鄙夷和憤怒，“當眾解衣！林家的臉都讓你丟盡了！果然是災星，克死丈夫不夠，還要帶壞孩子！”
顧晚星的動作沒有絲毫停頓。她飛快地用濕布擦拭著林露的額頭、脖頸、腋下、大腿根部——這些都是大血管流經、利于散熱的地方。冰涼的濕布接觸到滾燙的皮膚，林露抽搐的身體似乎微微緩解了一絲絲，喉嚨里那令人心碎的嘶鳴也弱下去一點。
“臉？” 顧晚星猛地抬起頭，濕漉漉的碎發(fā)黏在蒼白的臉頰上，那雙眼睛亮得驚人，直直刺向那個斥責她的寡婦。她沒有提高音量，但那嘶啞的聲音里透出的寒意和譏誚，比任何怒吼都更具穿透力，“臉重要，還是命重要？”
她說著，手上的動作更快，濕布一遍遍擦拭著孩子滾燙的皮膚，試圖帶走那致命的高溫。孩子的皮膚在濕布擦拭下泛起一層不正常的紅。
“你…你強詞奪理！” 寡婦被她噎得臉色發(fā)白。
“強詞奪理？” 顧晚星嘴角扯出一個冰冷至極的弧度，她猛地停下手上的動作。在所有人驚愕的目光中，她一把扯開自己左肩同樣粗劣的麻布孝衣！
“嘶——”
清晰的抽氣聲在靈堂里響起。
只見顧晚星裸露出的左邊肩頭，靠近鎖骨下方，赫然印著一大片猙獰的、深紅色的燙傷！邊緣還帶著水泡破潰后的痕跡，皮肉翻卷，顯然剛燙傷不久，在蒼白的皮膚上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那是原身被關在柴房時，試圖反抗?jié)姵龅臐L水，反被林守山用銅壺燙傷的！
“看清楚了！” 顧晚星的聲音如同寒冰碎裂，字字砸在青磚地上，“這就是我‘傷風敗俗’的證據(jù)！這就是我‘不知廉恥’的代價！為了搶一口水，救這孩子的命！” 她的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子，狠狠掃過七叔公，掃過那個斥責她的寡婦，掃過靈堂里每一張或驚懼、或冷漠、或心虛的臉。
“你們眼里只有皮肉！只有規(guī)矩！只有那張比裹腳布還臭的臉面！” 她指著自己肩頭猙獰的傷口，又猛地指向懷中呼吸依舊急促、小臉通紅的林露，“可你們看看她！看看這孩子！她就要沒命了！命都沒了，要臉何用？規(guī)矩何用？你們那套吃人的道理，何用？！”
靈堂里鴉雀無聲。只有燭火跳躍的噼啪聲，和林露依舊急促困難的呼吸聲。
七叔公臉色鐵青，嘴唇哆嗦著，卻一時被那猙獰的燙傷和顧晚星眼中燃燒的火焰堵得說不出話來。
顧晚星不再看他們。她重新低下頭，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林露身上。濕布一遍遍擦拭著，孩子的體溫似乎不再攀升得那么快，抽搐也漸漸平復，只是呼吸依舊帶著令人揪心的嘶鳴。顧晚星稍稍松了口氣，但懸著的心并未放下。驚厥暫時緩解，但高燒未退，根源未除，依然危險萬分。
她需要藥！正經能退燒消炎的藥！而不是那碗要人命的毒藥！原身記憶里，林家似乎有些草藥……
顧晚星的目光下意識地投向靈堂側后方那扇緊閉的、通往內院的小門。林守山……她的“養(yǎng)父”，灌藥的主謀之一，此刻卻不見蹤影。這個發(fā)現(xiàn)讓她心頭警鈴大作。那個刻薄冷酷的男人，絕不會輕易放過她。他去了哪里？又在謀劃什么？
就在她心思電轉之際，懷中的林露似乎被剛才的擦拭驚擾，發(fā)出一聲微弱而痛苦的呻吟，小小的眉頭緊緊皺著。顧晚星連忙輕拍她的后背安撫，目光卻更加凝重。
填井的威脅暫時被壓下，孩子的危機暫時緩解，但更大的風暴，顯然還在醞釀。這靈堂，這林家，這云茗鎮(zhèn)，對她而言，依舊是步步殺機的龍?zhí)痘⒀?。而她，顧晚星，這個來自異世的靈魂，唯一的籌碼，或許就是懷中這兩個孩子，和心中那股不肯認命的狠勁。
她摟緊了懷里滾燙的小身體，目光掃過依舊死死按住妹妹手腕、眼神復雜地看著她的林風，再投向那扇緊閉的內院小門，心中無聲地立誓：
活下去。帶著孩子活下去。然后，讓這該死的地方，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