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通——!”
木桶墜入深井的悶響,如同喪鐘,在死寂的甬道里沉沉回蕩。冰冷的水花濺在顧晚星扶著井沿的手上,帶來刺骨的寒意,卻澆不滅她眼中燃燒的、足以焚毀一切的火焰。
陳墨竹僵立在幾步開外,渾身濕透。昂貴的米白西裝緊緊裹在身上,勾勒出狼狽的曲線,精心打理的頭發(fā)散亂地貼在蒼白的臉頰,水珠順著精致的下頜線不斷滴落,砸在青石板上,發(fā)出細微卻驚心的聲響。那張妝容盡花的臉上,再也找不到一絲從容和施舍般的憐憫,只剩下極度的驚愕和一種被徹底冒犯的、即將噴發(fā)的滔天怒火!她的丹鳳眼死死盯著顧晚星,瞳孔因震驚和憤怒而急劇收縮,如同淬了劇毒的針,要將眼前這個不知死活的女人釘穿!
“好!好得很!” 陳墨竹的聲音因為極致的憤怒而微微顫抖,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冰窖里撈出來的,帶著刺骨的寒意和毫不掩飾的殺機,“顧晚星!你給我等著!”
撂下這句如同詛咒般的威脅,她甚至沒有再去看那口幽深的老井,猛地轉(zhuǎn)身,高跟鞋踩在濕漉漉的青石板上,發(fā)出急促而憤怒的“篤篤”聲,身影迅速消失在甬道的拐角處,只留下一股濃重的、混合著井水濕冷和昂貴香水被破壞后的怪異氣味。
顧晚星扶著冰冷的井沿,劇烈地喘息著。剛才那番不顧一切的爆發(fā),幾乎抽干了她殘存的所有力氣。右肩的傷口在布條下灼痛如烙,右手掌的傷一跳一跳地提醒著它的存在,身體各處傳來的虛脫感如同潮水般將她淹沒。眼前陣陣發(fā)黑,她只能死死抓住粗糙的井沿石,指甲摳進冰冷的苔蘚縫隙里,才勉強支撐著沒有倒下。
陳墨竹最后那句充滿殺機的威脅,如同冰冷的鐵索纏上脖頸,讓她心頭發(fā)寒。她知道,潑出去的水,砸下去的桶,徹底撕破了那層虛偽的溫情面紗。她與這位臺資女魔頭之間,已是不死不休!而林守山,還有那些貪婪冷酷的族老,絕不會放過這個借刀殺人的機會!
必須盡快離開這里!回到柴房!回到孩子身邊!
顧晚星咬著牙,強撐著搖搖欲墜的身體,試圖挪動腳步。然而,就在她目光掃過井臺內(nèi)側(cè)那片濕滑苔蘚上猙獰的拖痕時,一股更強烈的沖動如同毒藤般纏繞上心頭!
生母!那口冰冷的井!那幾道指向井口的拖痕!還有林禹暴斃當夜柴房外的爭執(zhí)和拖拽聲……這一切絕非巧合!井里……井里到底有什么?僅僅是生母的冤魂嗎?還是……更可怕的真相?
亡夫日記里那句“阿娘遺物鐵盒藏于彼處(母樹東三株)”如同閃電劈過腦海!鐵盒!貢茶秘方!林守山的逼迫!這一切,是否都與這口井有關(guān)?
一個大膽到近乎瘋狂的念頭在她心中瘋狂滋生——下井!趁著陳墨竹剛走,林守山可能還未反應(yīng)過來!她要看看!看看這口吞噬了生母、又可能隱藏著林禹死亡秘密的深井之下,到底藏著什么!
然而,這個念頭剛剛升起,就被身體的劇痛和極度的虛弱無情擊碎。她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別說下井,連站穩(wěn)都困難!強行下去,無異于自尋死路!
絕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間淹沒了她。她死死盯著那黑洞洞的井口,仿佛能感受到井底深處散發(fā)出的、令人窒息的陰冷和怨念。生母……林禹……還有她和兩個孩子……難道都要被這口該死的井吞噬嗎?
就在這時,一個低沉、帶著一絲詫異和警惕的男聲,突然從甬道另一側(cè)傳來:
“你在這里做什么?”
顧晚星猛地一驚,循聲望去!
只見甬道盡頭,通往茶山的小徑入口處,站著一個男人。他身材高大健碩,穿著洗得發(fā)白的靛藍色工裝,褲腳和沾滿泥污的膠鞋顯示他剛從山上來。他約莫三十歲上下,臉龐棱角分明,膚色是常年勞作風吹日曬的小麥色,眉骨很高,使得那雙深邃的眼睛在晨光下顯得有些銳利。此刻,他濃黑的眉毛微蹙,目光帶著審視和一絲不易察覺的疑惑,正落在顧晚星和她扶著井沿、狼狽不堪的身影上。
林澗深!林禹的堂弟,云茗鎮(zhèn)的護林隊長!
顧晚星的心臟猛地一跳!原身殘留的記憶碎片里,對這個沉默寡言、常年與山林為伴的堂弟印象并不深,只記得他似乎與林守山一系并不親近,甚至有些疏離。他此刻出現(xiàn),是巧合?還是……?
林澗深的目光掃過顧晚星蒼白如紙、布滿冷汗的臉,掃過她肩頭和手上簡陋而染血的包扎,再掃過井臺上那幾道猙獰的拖痕,最后,落在了井口邊緣殘留的水漬和那根空蕩蕩的井繩上。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眼神里的疑惑變成了深沉的凝重。
“剛才的動靜……是你?” 他向前走了幾步,停在離井臺幾步遠的地方,聲音低沉,帶著山風般的粗糲質(zhì)感,目光卻銳利地鎖住顧晚星,“陳墨竹……怎么回事?”
他的問題直指核心,顯然聽到了剛才的沖突。
顧晚星看著林澗深那雙深邃銳利、不似林守山般刻薄冷酷的眼睛,心中瞬間轉(zhuǎn)過無數(shù)個念頭。是敵?是友?在這步步殺機的林家,她還能相信誰?但眼下,她孤立無援,兩個孩子危在旦夕,或許……
一個念頭如同黑暗中閃現(xiàn)的火花!她深吸一口氣,壓下翻涌的心緒,布滿血絲的眼睛迎向林澗深審視的目光,嘶啞的聲音帶著一種孤注一擲的決絕:
“林澗深!幫我個忙!”
林澗深微微一怔,顯然沒料到她會如此直接。
顧晚星不再廢話,用那只還能活動的左手,直直地指向井臺內(nèi)側(cè)那片苔蘚上猙獰的拖痕,聲音因為激動和虛弱而顫抖:“看看這個!再看看這口井!林禹暴斃當夜,柴房外有人爭執(zhí)拖拽!方向就是茶倉和這口井!我生母……也是墜井而亡!這絕不是巧合!”
她的話語如同驚雷,狠狠劈在林澗深耳邊!他那雙銳利的眼睛瞬間瞇起,目光如同實質(zhì)般掃過井臺上那幾道深陷的拖痕,又猛地投向黑洞洞的井口,臉上的凝重瞬間化為震驚和難以置信!作為護林隊長,常年與山林野獸打交道,他對痕跡有著本能的敏銳!那拖痕……絕非尋常!
“你……你想做什么?” 林澗深的聲音低沉下來,帶著前所未有的嚴肅。
“下井!” 顧晚星斬釘截鐵,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我要看看!井里……到底有什么!”
林澗深瞳孔猛地一縮!他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這個滿身傷痕、搖搖欲墜,眼神卻燃燒著瘋狂火焰的女人?!澳惘偭??!” 他下意識地低吼,“這井深不見底!下面什么情況都不知道!你現(xiàn)在這樣子……”
“我必須下去!” 顧晚星打斷他,聲音嘶啞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力量,她指向柴房的方向,“為了風兒!為了露兒!為了他們不被這口井吞掉!林澗深!算我求你!幫我這一次!我顧晚星……欠你一條命!”
“欠我一條命”五個字,如同重錘,狠狠砸在林澗深心上。他看著顧晚星眼中那不顧一切的決絕和深沉的絕望,再想到柴房里那兩個失去父親、如今又深陷漩渦的孩子……一股復(fù)雜的情緒在他胸中翻涌。
他沉默了幾秒。晨風吹過,帶著茶山清冽的氣息,卻吹不散井口彌漫的陰冷。他銳利的目光再次掃過井臺的拖痕,掃過顧晚星肩頭染血的包扎,最終,他猛地一咬牙,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等著!” 他丟下兩個字,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朝著堆放農(nóng)具的雜物間方向走去,腳步沉重而迅速。
顧晚星緊繃的心弦稍稍松了一絲,她靠著冰冷的井沿,大口喘息著,積蓄著最后的力量。她知道,這是在賭!賭林澗深還有良知!賭他對林禹這個堂兄尚存一絲情誼!
很快,林澗深去而復(fù)返。他肩上扛著一捆粗長堅韌的麻繩,手里還拿著一個用竹篾和鐵絲加固過的舊籮筐,以及一盞用玻璃罩著的、擦得锃亮的馬燈。
“繩子拴你腰上,籮筐放你腳邊,萬一踩空,還能撐著點。” 林澗深言簡意賅,動作麻利地將麻繩一端牢牢系在井臺旁一棵粗壯的樟樹樹干上,打了幾個死結(jié)。他點燃馬燈,昏黃穩(wěn)定的火苗在玻璃罩內(nèi)跳動起來,驅(qū)散了一小片黑暗?!盁裟隳弥?,下去后自己小心!有任何不對,立刻拉繩子!我拉你上來!”
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帶著一種讓人安心的力量。顧晚星看著他熟練的動作和堅毅的側(cè)臉,心頭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感激和一絲微弱的希望。她不再多言,將馬燈小心地掛在籮筐邊緣,然后艱難地抬起腳,跨進那個不算寬敞的舊籮筐里。
林澗深將麻繩的另一端緊緊纏繞在自己強壯的手臂上,雙腳如同生根般穩(wěn)穩(wěn)扎在青石板上,身體微微后傾,形成一個穩(wěn)固的支撐點。他朝顧晚星點了點頭,眼神凝重:“下去吧!小心!”
顧晚星深吸一口氣,一手抓緊籮筐邊緣,一手護住胸前的馬燈。林澗深開始緩緩地、均勻地放松手臂上的麻繩。
籮筐開始下降。井壁冰冷粗糙的石頭摩擦著籮筐邊緣,發(fā)出“沙沙”的聲響。濃重的、帶著水腥味和腐朽氣息的陰冷空氣撲面而來,瞬間包裹了顧晚星。馬燈昏黃的光暈在狹窄的井壁間跳躍,勉強照亮下方深不見底的黑暗。光線所及之處,井壁上布滿了滑膩的深綠色苔蘚和不知名的黑色污漬。
越往下,光線越暗,空氣越冷,那股令人作嘔的腐朽氣息也越濃。一種無形的巨大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讓人喘不過氣。顧晚星的心臟在胸腔里狂跳,幾乎要撞破肋骨。她死死抓著籮筐邊緣,指甲摳進竹篾里,眼睛死死盯著下方那被馬燈光暈勉強撕開的黑暗深淵。
生母……林禹……那些可怕的猜測……真相,就在下面!
籮筐還在緩緩下降。井水冰寒的氣息越來越濃。突然,馬燈的光暈似乎觸及到了井底!不是水面,而是淤泥!
“快到底了!” 顧晚星嘶啞地朝上喊了一聲,聲音在狹窄的井壁間回蕩。
林澗深放繩的速度更慢了。
終于,“噗”的一聲輕響,籮筐的底部觸碰到了松軟濕冷的淤泥。井水只淹沒了籮筐底部一小部分,冰冷刺骨。
顧晚星立刻舉起馬燈,昏黃的光暈如同探照燈般掃向四周。
井底空間比想象中要大一些,像個倒扣的壇子。四周井壁滑膩,底部是厚厚的、散發(fā)著濃重腐臭味的黑色淤泥。渾濁的井水在籮筐邊緩緩漾開。
光暈移動。突然,顧晚星的呼吸猛地一窒!瞳孔驟然收縮!
在靠近井壁根部、被淤泥半掩埋的地方,馬燈昏黃的光暈,清晰地映照出幾根慘白的、屬于人類的骨骼!
顧晚星只覺得一股寒氣瞬間從腳底竄上頭頂,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凝固了!她強忍著巨大的驚駭和翻涌的惡心感,顫抖著將馬燈舉得更近些。
光線下,那半掩在淤泥里的骨骼更加清晰——是人的腿骨!還有一部分盆骨!骨骼表面附著著黑色的淤泥和水垢,呈現(xiàn)出一種令人心悸的慘白!
不是一具完整的骸骨!而是……散亂的!
顧晚星的心臟狂跳著,幾乎要從嗓子眼里蹦出來!她強迫自己冷靜,舉著馬燈,目光如同梳子般,一寸寸地掃過井底每一寸淤泥覆蓋的地方。
光暈掃過另一處井壁根部。
她的動作猛地頓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在這一刻沖向了頭頂!
在那里,同樣被淤泥半掩埋著的,赫然是一個……人類的顱骨!
慘白!空洞的眼窩如同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直直地“望”向井口的方向!下頜骨微微張開,仿佛在無聲地吶喊!而在顱骨的頂部,靠近左側(cè)太陽穴的位置,一道極其清晰、邊緣不規(guī)則的巨大凹陷性骨折痕跡,如同惡魔的烙印,猙獰地刻在慘白的骨頭上!
鈍器重擊!
顧晚星只覺得一股冰冷的電流瞬間竄遍全身!巨大的憤怒和悲痛如同海嘯般將她淹沒!生母!這真的是生母的遺??!而且……是被人用鈍器活活打死,拋尸井底!
原身記憶深處,生母溫柔的笑容與眼前這慘白的、帶著致命傷痕的顱骨瞬間重疊!一股撕裂般的痛楚狠狠攫住了顧晚星的心臟!
就在這時,馬燈昏黃的光暈,無意中掃過顱骨下方、被淤泥半掩埋的一只枯骨手掌。
那手掌的指骨,以一種極其僵硬、仿佛用盡了最后一絲力氣的姿態(tài),死死地蜷曲著!
而在那蜷曲的指骨縫隙間,一點微弱而溫潤的光澤,在昏黃的燈光下,一閃而逝!
顧晚星的心猛地一跳!她不顧一切地探出身子,用那只受傷的、包裹著布條的右手,忍著劇痛和淤泥的冰冷滑膩,猛地伸向那只枯骨手掌!
指尖觸碰到冰冷堅硬的指骨,她用力掰開那死死蜷曲的手指!
“啪嗒!”
一小塊沾滿黑色淤泥的硬物,從枯骨緊握的掌心,掉落在籮筐底部的淤泥里!
顧晚星顫抖著,用染血的左手,將其從冰冷的淤泥中撈起。
入手冰涼,沉甸甸的。她用力抹去表面的污泥。
一塊玉!
半塊玉扣!
玉質(zhì)溫潤,呈半圓形,邊緣有斷裂的茬口,顯然是從完整的玉扣上碎裂下來的。玉扣表面雕刻著極其繁復(fù)精細的纏枝蓮紋,中間鑲嵌著一顆小小的、暗紅色的瑪瑙石(或是某種寶石),在昏黃的燈光下,折射出幽暗而神秘的光澤。
顧晚星死死攥著這半枚沾滿淤泥和死亡氣息的玉扣,冰涼的觸感順著掌心蔓延至全身。她抬起頭,布滿血絲的眼睛透過馬燈昏黃的光暈,死死盯著井壁上那片滑膩的苔蘚,仿佛要穿透厚重的土層,看到井臺之上!
這半枚玉扣……這斷裂的茬口……
一個身影,一個習慣性叼著煙桿的身影,瞬間浮現(xiàn)在腦海!
七叔公!他那從不離手的、黃銅煙鍋上墜著的……正是一枚玉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