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著一箱白蘭地,吳念祖剛進鬼市,一直等著的馬永貞就看見了,幾步過來,一把攬過吳念祖的肩膀:“阿祖,果然講信用,嘿,這身洋服,有派頭,走,我?guī)闳ヒ娋艩?!?/p>
“現(xiàn)在?”吳念祖心里本還忐忑,根本沒想到這么快。
馬永貞見吳念祖這副模樣,笑道:“昨天晚上,我就和九爺打過招呼了,九爺聽說你是南洋回來的,很有興趣……你這是什么?洋酒?”
“嗯,馬哥要不我們早點過去,讓九爺?shù)?,總不合適。”
“好,這就走。”
兩人離開鬼市,馬永貞要伸手來接吳念祖手中的白蘭地,被吳念祖找了一個理由拒絕了。
開什么玩笑,送禮你讓我空手,那不給你做嫁衣裳了么?
印象好壞,就在進門的那三秒鐘。
馬永貞倒也沒在意,帶著吳念祖在公共租界里轉(zhuǎn)了幾個巷子,才來到位于法租界與英租界交界處,離跑馬地三四條街巷的一處宅子前,這才停下腳步,上前輕聲和門口守著的人交談幾句。
門口的人去了一個到里面,十多分鐘人出來了,示意馬永貞帶人進去。
吳念祖心中暗笑,這規(guī)矩倒是立得嚴。
譜擺得也足夠大。
看來這個碼頭不好拜,這柱香不知道能不能燒好。
馬永貞在前頭帶路,在前廳停下腳步,也不敢坐,就立在廳里等著。
吳念祖自然也不好亂動,只得抱著那箱白蘭地,像柱子一樣立在前廳,只是眼睛卻抬頭四望,根本沒有一絲緊張,這讓馬永貞嚇一大跳,連忙低聲提醒道:“阿祖,別亂看,不合適……”
“好吧?!眳悄钭嬉?guī)矩了一些。
直直等了快一個小時,里面才轉(zhuǎn)出來幾個人,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上前,馬永貞立馬躬身敬禮:“九爺。”
九爺與馬永貞微微點頭,目光就在吳念祖身上上下掃量。
吳念祖自然也開了慧眼掃他:曹九,青幫悟字輩成員,南外灘碼頭把頭。
南外灘碼頭?
民國最大的碼頭不是民生碼頭嗎?那可是號稱遠東最大最繁忙的貨運碼頭,看來,這個曹九爺日子并不好過。
心中念頭一閃而過,吳念祖恢復了恭敬的神色,沖曹九微微一躬,笑道:“早就想來拜會九爺,只是九爺站得高,一直夠不著,今天終于有幸見著,真是福氣,一點心意,不成敬意。”
言畢,吳念祖將手中抱的白蘭地往前輕輕一送,曹九在箱子上掃了一眼,微微點頭:“有心了,看座。”
“謝過九爺!”
吳念祖口中恭敬,一直等旁邊有人來接過那箱白蘭地,再次向九爺躬身致禮,這才上前走到椅子旁,挨著坐了半邊屁股。
曹九一直在看吳念祖,見他頗懂規(guī)矩,心下又暗自點頭,卻并不先開口,甚至連茶都沒有讓人沏一壺來。
這是把自己看輕了?
吳念祖倒不在乎別人怎么看他,今天的目的,是搭一條線,好把東西源源不斷地銷出去,但曹九不開口,吳念祖自然也不能開口。
如果融洽,大家合作,如果想要壓住我,呵呵。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
馬永貞甚至給自己遞過來一個眼神,但吳念祖假裝沒看到。
許久,曹九終是開口了:“聽永貞說,你找我辦事?”
“???不,今天純粹為了來拜訪一下九爺,認個門,以后才不至于不懂事,沖撞了龍王?!眳悄钭嬖捓锊蒯?,直接頂了上去。
這是談判的節(jié)奏問題,不管談什么,絕不能跟著對方的思路走。
曹九眉頭微微一揚,重新打量吳念祖,笑道:“那現(xiàn)在已經(jīng)認了門,可還有其他事情?”
“沒有?!?/p>
吳念祖搖頭,立馬起身,對曹九微微躬身:“九爺管著萬千碼頭兄弟的飯碗,日理萬機,本不該來打擾九爺?shù)模粊碛钟X得失了禮數(shù),想來想去,還是決定來拜訪一回,現(xiàn)在見過九爺尊面,不敢再打擾,阿祖告退?!?/p>
“你確定沒有其他事情?”
“阿祖確定,實在不敢打擾九爺清閑,罪過罪過?!?/p>
吳念祖一邊說,一邊拱手告罪,一邊慢慢退后,嘴里還不斷恭敬說道:“九爺留步,留步……”
曹九眼神微微一瞇,卻也不言語。
直到吳念祖退出客廳,馬永貞也要告辭,卻被曹九留下:“永貞,他真有貨?”
“回九爺,這個人我也看不太透,只是昨天他約我去酒樓喝酒,原本幾角錢的飯錢,他直接扔了一塊大洋。而且昨天還穿得一身破破爛爛,今天又換了一身洋服在身上,我聽牙行的經(jīng)理說過,他昨天在跑馬地旁邊租了一套獨門獨院的宅子,一條大黃魚扔出去,眼睛都沒眨一下。但他有沒有貨,我不敢猜,畢竟,見到貨才是真章?!?/p>
“哦?沒探到他的底?”
“沒?!瘪R永貞搖了搖頭,繼續(xù)說道:“實在接觸的太少,我和他就是昨天剛認識的,有槍,有貨,不知道什么來頭,但很肯定,在跑馬地這塊,他是一個生人,沒有人見過他。”
見過才怪,這世的吳念祖本就在寶山縣郊外的棚戶區(qū)長大,剛剛當上一名光榮的黃包車車夫,就被國軍拉了壯丁。
況且,民國滬上城幾百萬人,又怎么能見到?。
尤其是而今洋服在身,搖身一變,一般的窮人家真不敢認他。
曹九聽得直皺眉,和一個不熟悉底細的人合作,自然要慎重幾分,想了想,對馬永貞說道:“這幾天,你和他多接觸接觸,順便摸摸他的底,如果底子清,那就叫他過來談談,最近鬼子封鎖了海邊,除了民生碼頭,幫里的其他幾個碼頭基本停下來了,那么多兄弟,總是要吃飯的?!?/p>
“我明白的,九爺。”
“去吧。”
“是?!?/p>
……
吳念祖從九爺宅子里出來,就在外面等馬永貞,吳念祖相信曹九一定會回頭找自己的,現(xiàn)在,是他亮一下底氣的時候。
有些事,不能強求,必須水到渠成。
等到馬永貞出來,吳念祖迎上去:“謝了,馬哥?!?/p>
馬永貞搖頭苦笑:“謝我干什么?又沒辦成事,阿祖,你不說要租倉庫嗎?今天見著九爺,你怎么不提?九爺可不是天天能見外客的?!?/p>
“一點小破事,哪值得麻煩九爺?人家九爺多尊貴,就為了租一個倉庫,也要來親自給你辦了?使不得使不得,租倉庫只是一個理由,一個拜九爺碼頭的理由而矣,馬哥,你說對么?”
“道理是這么一個道理,但……”
“沒什么但的,走,馬哥,喝酒去。”
“今天我請你!”
“算了吧,你幫我引見九爺,我怎么可能讓你破費,今天還是我,馬哥如果你要請,往后排一排……”
“這怎么合適?”
“相當合適?!?/p>
……
半個小時后,吳念祖和馬永貞就在小酒樓喝上了。
仍然是硬菜加花雕,依舊扔了一塊大洋,店里所有的跑堂很快都認識這位出手闊綽的食客,爭相擠著到桌前服務。
酒足飯飽,兩人下樓,吳念祖在鬼市隨意閑逛,馬永貞自然伴隨左右,逛了半天,才走到一家賣白糖的鋪里,坐了下來。
這自然是吳念祖故意為之。
馬永貞眉頭微皺,正要勸兩句,吳念祖卻早與和掌柜聊上了:“掌柜,這糖不錯,梧州來得吧?”
“呵,您眼光真好,廣西剛到的貨,您要多少?”掌柜隨竿而上,馬上接話。
吳念祖卻在心里暗笑,現(xiàn)在海邊封鎖了,別說廣西的貨,哪里的貨都進不來,除非西洋貨,整個滬上,洋貨進得來,土料出不去。
這個行情,一直延續(xù)兩三年。
卻也沒點破掌柜的自欺欺人,只是搖頭笑道:“我還以為鬼子封海,貨進不來呢,誰知道掌柜的貨源通暢,我還打算和你談談,怎么把倉庫里的那點存貨轉(zhuǎn)給你呢?!?/p>
“你有貨?”掌柜果然抓住了重點。
吳念祖點點頭,笑道:“有一些,我也沒細數(shù),打仗前管事的人報給我,我也就信了,自己去倉庫看了一眼,四五噸,差不多吧?!?/p>
“四五噸???”掌柜眼睛都直了。
吳念祖似乎覺得掌柜不應該有這種表情,一臉詫異道:“四五噸很多嗎?都不夠裝滿船上一個艙位。”
“你真有?”
掌柜人已經(jīng)靠過來,伸手抓住吳念祖的手臂,仿佛不這樣,吳念祖就會跑了似的,直到吳念祖非常確定的點頭,立馬一臉激動的說道:“兄弟,里面談……”
“好啊。”等得就是這一刻。
掌柜將吳念祖兩人引入內(nèi)堂,招呼伙計上茶,這才坐下來,身體前傾靠近:“兄弟,說個價吧?如果貨好,價格合適,我全吃下。”
“那掌柜的,你覺得什么價格合適呢?”吳念祖先將皮球踢回去。
掌柜在心中盤算一番,伸出兩個手指:“這個數(shù),如何?”
吳念祖呵呵一笑:“兩百?掌柜的,你這是十年前的價吧?開春的時候,滬上的糖價就到了一塊大洋5斤糖,現(xiàn)在打仗了,掌柜的,你告訴我,應該多少才合適?”
掌柜見被人識破了他的心思,想要重新報一個價,卻又怕自己吃虧,尋思許久,還是決定讓吳念祖報個價,有道是開價上青天,還價削足尖,打定主意,遂開口問道:“那依兄弟的意思?”
“我這人不缺錢,但缺朋友,掌柜的你即然誠意十足,那我也必須讓利幾分,必須讓你吃飽喝足了,才顯得我的誠意,這樣,300塊大洋1噸,咱們先做個5噸的買賣,試試各自的交情?這個價格你如果不能接受,那我也沒辦法了?!?/p>
說完,吳念祖盯著掌柜的眼睛,笑得很真誠。
掌柜眉毛一挑:“當真?”
“就千把塊大洋的交易,有這么激動么?”
吳念祖看得直搖頭,一副大賣家的模樣,笑道:“我家?guī)旆烤驮谶@附近,你屋里有現(xiàn)錢么,我要銀元的,不要法幣,如果有,叫上兄弟們,咱們現(xiàn)在就把事辦了,顯得你整個患得患失的模樣,小家子氣嘛?!?/p>
說完,直接起身。
掌柜的有些懵,見著吳念祖起身才追上來:“兄弟,你來真的?”
“多新鮮啦?哎,我說掌柜,這買賣還做不做?”
“做!”掌柜斬釘截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