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穿梭,霓虹燈光從車窗外飛速掠過,勾勒出模糊的線條。他曾以為自己對這座城市了如指掌,每一個角落都承載著他的事業(yè)、他的責任、他的控制。可現(xiàn)在,他卻感到前所未有的迷茫,仿佛自己只是一個被拋入陌生街道的異鄉(xiāng)人。他想去哪里?去酒吧買醉?去公司加班?去健身房發(fā)泄?這些慣常的選項此刻都顯得索然無味,無法觸及他內心深處那股翻涌的疲憊和空虛。
突然,車速慢了下來。他沒有刻意尋找,但車頭卻鬼使神差地轉進了一條熟悉的巷口。巷子深處,那扇掛著風鈴的木門,在夜色中顯得格外醒目,梧桐花坊。
他熄了火,坐在車里,看著花店的方向。上次他來,是帶著滿心的煩躁和無助,將這里當成一個臨時的避風港。而這次,他內心深處的混亂和痛苦,似乎比上次更甚,卻又帶著一種無聲的,潛意識的渴望。他想起了林疏桐,想起她上次那些看似尋常卻直擊人心的言語,想起她那雙平靜而清澈的眼睛。在那一刻,他感到一種奇特的安寧,一種與孟家截然不同的氛圍。
他推開車門,夜風帶著一絲涼意,也帶著巷子里特有的、混合著花香與泥土的清新氣息。風鈴聲依舊,只是聽在他耳中,似乎也染上了幾分蕭瑟,又帶著一種奇特的吸引力,牽引著他走進那扇門。
花店里,暖黃色的燈光柔和地灑落在郁郁蔥蔥的花草間??諝庵袕浡闹参锴逑?,混合著泥土的濕潤氣息,讓人感到心曠神怡。林疏桐正站在工作臺后,低頭專注地處理一捧剛到的紅玫瑰,枝葉修長,花苞飽滿,顏色是那種近乎黑絲絨的深紅,在燈光下顯得格外嬌艷。她穿著一件簡單的棉麻襯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白皙的小臂。她的動作輕柔而有條不紊,仿佛手中的每一枝花都有生命,值得被溫柔對待。
孟宴臣走進去,腳步有些重,在寂靜的花店里顯得格外突兀。林疏桐聞聲抬頭,目光平靜地看向他,眼中沒有驚訝,也沒有多余的探究,似乎對他這種不請自來的闖入已經(jīng)有些習慣?!懊舷壬??!彼卮蛄寺曊泻簦Z氣里沒有一絲波瀾,然后又低下頭,繼續(xù)手中的活。
他沒說話,只是站在那里,看著她靈巧地剪去多余的葉片和尖刺。她的手指纖長,動作流暢,帶著一種職業(yè)的熟練和對花草的愛惜。他看著她將一枝枝玫瑰修剪得恰到好處,仿佛在進行一場精密的藝術創(chuàng)作。他注意到她指尖的皮膚,帶著些許被泥土和水分浸潤的粗糙,卻又顯得格外真實。
突然,她“嘶”了一聲,停下動作,舉起左手食指。一滴血珠從指尖沁出。她從旁邊的抽屜里拿出一片創(chuàng)可貼,撕開包裝,有些笨拙地給自己包扎。
“再美的花也有刺?!绷质柰┌茫e起手看了看,語氣平淡,像是在陳述一個再簡單不過的事實。她拿起剪刀,繼續(xù)處理剩下的玫瑰,仿佛那點小傷無足輕重。她的聲音很輕,卻清晰地傳入孟宴臣的耳中。
孟宴臣喉嚨動了動,想說什么,卻又覺得無話可說。他此刻的心情,不也正是被那朵他悉心照料多年的“玫瑰”狠狠扎了一下么?許沁,他的妹妹,他傾盡所有去守護的人,最終卻給了他最深的痛。他曾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包括許沁的未來,可她卻用最決絕的方式,讓他嘗到了失控的滋味。那朵他以為能永遠捧在手心的花,此刻正帶著它的刺,漸行漸遠。
林疏桐將修剪好的玫瑰插入清水桶中,然后轉身從一個小巧的保溫壺里倒了杯茶,推到他面前的柜臺上。茶湯是淺黃色的,帶著一股淡淡的、奇異的草木清香,不是他熟悉的任何一種茶。
“剛泡的蒲公英茶,去火。”她說著,又補充了一句,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幽默,“有點苦。”
孟宴臣看著那杯茶,沒有動。他習慣了咖啡和威士忌,那些刺激的液體能讓他保持清醒或麻痹神經(jīng)。
林疏桐也不催促,自顧自地收拾著臺面上的碎葉斷枝。
“以前院子里有很多蒲公英,風一吹,種子就到處飛?!彼曇舨桓?,像是自言自語。
“有些落在石縫里,活不了。有些落在肥沃的土里,就能扎下根,開出小黃花?!彼D了頓,抬眼看向孟宴臣,目光清澈,帶著一種奇特的平靜,“蒲公英被吹散了,才知道哪里適合扎根?!?/p>
孟宴臣的心像是被什么東西輕輕撞了一下。蒲公英?許沁不就是那朵被“吹散”的蒲公英嗎?她離開孟家,是去尋找適合她扎根的“沃土”?那他,孟家,難道是那留不住種子的“石縫”?這個念頭讓他感到一陣莫名的煩躁和……一絲他不愿意承認的刺痛。他一直引以為傲的“家”,在許沁眼中,竟然是無法扎根的“石縫”?
他端起那杯蒲公英茶,抿了一口。確實苦,一種清冽的苦澀,從舌尖蔓延到喉嚨,卻奇異地讓他胸口那股郁氣松動了些許。
“如果……它選錯了地方呢?”他聲音有些干澀,像是在問她,又像是在問自己。
林疏桐拿起一塊抹布,擦拭著柜臺上的水漬,動作依舊專注而平靜?!澳蔷驮俚认乱魂囷L。”她回答得毫不猶豫,語氣中帶著一種樸素的堅韌,“或者,就在選錯的地方,努力活下去。活法不同而已?!彼痤^,看著孟宴臣,嘴角似乎有一絲極淡的笑意,又或許只是燈光造成的錯覺。她的目光沒有絲毫評判,只是單純地陳述著生命的可能。
“孟先生,花草的事,其實很簡單。人嘛,就復雜多了。”她指了指那桶嬌艷的紅玫瑰,它們在燈光下顯得如此脆弱又美麗,誘惑著人們去呵護,去擁有。“比如這個,看著漂亮,養(yǎng)起來卻費事。水溫、光照、通風,一樣不對付就容易生病。不像蒲公英,給點陽光爛泥就能活?!?/p>
孟宴臣沉默著,又喝了一口茶。他想起許沁,想起她從小到大,他為她安排好的一切,自以為給了她最適合的“水土光照”,最好的溫室,可她偏偏要去當那株“給點陽光爛泥就能活”的蒲公英。他一直以為的“好”,在許沁眼中,或許是一種沉重的負擔,一種讓她無法呼吸的束縛。他曾嘲諷宋焰的“平凡”,此刻卻在林疏桐的話語中,感受到了那種平凡所蘊含的強大生命力。
他看著林疏桐,她身上散發(fā)著一種與世無爭的平靜,一種對生活本身的豁達。他突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一直都在追求那些“看著漂亮,養(yǎng)起來卻費時”的玫瑰??山Y果呢?他累得筋疲力盡,而他最珍視的那朵花,卻依然選擇了離開。
他放下茶杯,杯底與柜面碰撞,發(fā)出一聲輕響。“你這里,倒是清靜。”他第一次主動對她表達了感受,他感到在這里,自己的神經(jīng)不再緊繃,呼吸也變得平緩。這里的清靜,不是那種死寂的空無,而是一種充滿生命力的寧靜,一種能讓人卸下所有偽裝的安寧。
他感到一種奇特的吸引力,并非那種男女之間的熾熱沖動,而是一種更深層次的、對某種生活狀態(tài)的向往,對某種人格特質的欣賞。他被她所散發(fā)出的那種從容、那種扎根于泥土的生命力所吸引。在她面前,他不必是那個無所不能的孟總,不必是那個疲憊不堪的兄長,他只是一個被生活困住的人,而她,卻能用最簡單的話語,為他指出一條不同的道路。
他站在那里,看著她將一盆剛剛修剪好的綠蘿放到窗邊,動作輕柔而專注。這種專注于眼前事物的狀態(tài),讓孟宴臣感到一絲羨慕。他似乎已經(jīng)很久沒有如此純粹地做一件事情了,他的大腦總是被無數(shù)的思緒和計算占據(jù)。
他想到了上次她給他包的那束勿忘我與洋桔梗。它們的花語是“永恒的記憶”和“真誠的陪伴”。
他站了許久,直到腿部感到一絲酸麻。他抬起手,揉了揉眉心?!爸x謝?!彼_口,聲音不再沙啞,但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
然后,她的嘴角極輕微地向上牽動了一下,一個極淡的,幾乎難以察覺的微笑。
那個笑容很短暫。
孟宴臣卻看得分明。
就在那笑容顯露的瞬間,他感到心頭那塊被煩躁與疲憊層層包裹的硬殼,似乎被什么東西輕輕敲了一下,裂開了一道細微的縫隙。沒有奪目的光亮,卻有一股溫和的氣息從那縫隙中緩緩逸出,讓他緊繃的肩頸不自覺地松弛了半分。
他有多久沒見過這樣不帶任何附加條件的表情了?在商場,在家族,甚至在許沁面前,他看到的笑容,或多或少都帶著期許、依賴、試探,或是禮節(jié)性的敷衍。
而眼前這個,干凈得讓他有些無措,甚至有些……陌生。
孟宴臣喉結微動,想再說點什么,卻發(fā)現(xiàn)平日里那些應對自如的辭令,此刻都梗在喉間,顯得笨拙而不合時宜。他甚至覺得自己的站姿都有些僵硬,手腳不知該如何安放。
孟宴臣看著她垂下的眼睫,以及在燈光下顯得格外纖細白皙的、握著剪刀的手指。她的指甲修剪得很干凈,沒有涂任何顏色的指甲油,只有一點點泥土的痕跡嵌在指縫邊緣,非但不顯臟亂,反而透著一種與這些花草共生的樸實。
他胸口那股郁氣,似乎又散了一些。這種感覺很陌生,卻并不壞。
他甚至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些可笑,堂堂孟氏集團的決策者,竟然因為一個花店女老板近乎吝嗇的微笑而心神微漾。這若是傳出去,恐怕會成為商界最新的笑談。
那絲若有若無的笑意,在他心里留下了一道淺淡卻清晰的痕跡,久久未散。這感覺,比喝下整杯苦澀的蒲公英茶,更讓他胸口松快。
至此以后,孟宴臣果然成了花店的???。
有時是午休的片刻,有時是下班后華燈初上的傍晚。他不再總有明確的理由,比如為公司年會挑選花束,或是為某個重要客戶預訂禮品。更多的時候,他只是在車駛過附近時,對司機說一句:“在這里停一下?!?/p>
司機老陳起初還有些詫異,這位孟總的時間表向來精確到分,如今卻會為了一家小花店,平白打亂行程。幾次之后,老陳也習慣了,只是在孟宴臣下車后,默默將車停在街角,點上一支煙,心想這花店大約是有什么特別的魔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