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兒還未散盡,初五的清早,寧南市客運站已是人頭攢動。佟帥站在略顯嘈雜的候車大廳里,左手緊握著導盲犬鞍具的手柄,右手無意識地摩挲著盲杖光滑的杖身。笑笑安靜而沉穩(wěn)地蹲在他腳邊,金色的皮毛在清晨的陽光下泛著柔和的光澤,紅色的工作服格外醒目,引得路人頻頻側目。
他深吸一口氣,帶著一絲自嘲的笑意,對著手機那頭的阮棠輕聲說:“棠棠,我出發(fā)了。都說丑媳婦早晚要見公婆,我這…算是丑女婿要登門拜見老丈人了?!?/p>
電話里傳來阮棠清脆的笑聲,帶著安撫的暖意:“瞎說什么呢!帥得很!我爸這人…其實沒你想的那么可怕。路上小心點,笑笑,照顧好他??!”
“汪!”笑笑像是聽懂了,輕輕應了一聲,尾巴掃了掃佟帥的褲腳。
佟父佟母原本執(zhí)意要一同前往,被佟帥勸住了?!鞍?,媽,這次就是去認個門,不是訂婚,不用那么正式。”佟帥解釋著,心底深處卻藏著更隱秘的念頭——他其實還沒準備好,或者說,還沒完全說服自己,讓阮棠就這樣嫁給他。
那份如影隨形的擔憂,像一根細小的刺,總在夜深人靜時扎著他:阮棠真的不會后悔嗎?嫁給他這樣一個需要處處照顧的盲人?她的未來,會不會被自己拖累?
最終,佟帥選擇了獨自前往。他拒絕了阮棠提議的包車,執(zhí)意要乘坐客車。“我想…再感受一下當初第一次去找你時的心情。”他對阮棠說,那時候的他還是剛20歲朝氣蓬勃的大學生,可現(xiàn)在…
佟帥想到他剛看不到的那幾年,剛剛開始學習獨立出行,僅憑一根盲杖,在原本熟悉的城市也變得陌生,他在黑暗里摸索、碰撞,身上常常帶著青紫的淤傷,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又無比艱難。
最開始經(jīng)濟有限也沒辦法領養(yǎng)導盲犬,那些磕碰和疼痛,他從未對阮棠細說過,不想讓她心疼。如今,有了笑笑這個可靠的伙伴,出行早已是另一番光景。笑笑不僅是他的眼睛,更是他的信心來源。帶著它,仿佛握著一把打開新世界的鑰匙。
想到阮棠知道他堅持坐客車,又像只護崽的老母雞一樣緊張兮兮的模樣,佟帥的嘴角忍不住微微上揚。他知道,那是她毫不掩飾的心疼和在意。
好在,最難的時候,都過去了。他調整了一下背包帶子,里面裝著給阮家準備的寧南特產和一些實用的禮物,在笑笑的引導下,步伐沉穩(wěn)地走向檢票口。
與此同時,新康縣阮家的氣氛也有些微妙的不同。阮棠回來的這幾天,關于她那個“盲人男朋友”的消息,早就在親戚間的小圈子里傳開了。家里有小輩愛刷短視頻的,早就認出了佟帥就是那個“帥帥”,視頻里公開示愛的場景更是被津津樂道。
“小棠這孩子,從小就犟,主意正!找了個…唉,以后可有的累哦!”這是某些親戚帶著同情或看熱鬧心態(tài)的私下議論。
“公務員啊,多好的工作,找個瞎子圖啥?伺候一輩子?當老媽子?”這是更刻薄些的嘲諷。
“小棠也不容易…她自己覺得好就行吧?就是怕她太辛苦…”這是真正關心阮棠的長輩的擔憂。
這些風言風語,或多或少也飄進了阮成軍和趙阿姨的耳朵里。
阮成軍坐在客廳里,沉默地抽著煙,眉頭微蹙,看不出太多情緒。趙阿姨則在廚房里忙碌著準備午飯,動作比平時更麻利些,但眼神時不時瞟向客廳,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和好奇。
阮浩倒是單純得多,對即將到來的“盲人姐夫”充滿了好奇,時不時問阮棠:“姐,他真的看不見?。磕撬趺醋呗??導盲犬是不是特別聰明?像電視里那樣?”
阮棠一邊幫趙阿姨打下手,一邊耐心地回答著弟弟的問題,語氣平靜而篤定:“是啊,不過他有笑笑,很厲害的。他自己也很棒,很獨立?!彼雎缘裟切╋h蕩在空氣中的復雜情緒,心里只想著佟帥路上是否順利。
客車平穩(wěn)地行駛在通往新康縣的公路上。佟帥坐在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陽光透過玻璃灑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笑笑趴在他腳邊,偶爾抬起頭看看他。車廂里有些嘈雜,但佟帥的心卻異常平靜。他輕輕撫摸著笑笑溫暖的皮毛,感受著它帶來的安定力量。
比起第一次獨自遠行去青林鎮(zhèn)時的忐忑不安,這一次,雖然依舊帶著初次登門的緊張和對阮家人態(tài)度的未知,但心底那份因為阮棠而生的勇氣和期待,卻更加堅實。
他不再是那個在黑暗中孤立無援、只能被動承受命運的人。他有事業(yè),有愛,有伙伴,有了去爭取和守護幸福的底氣。
兩個多小時后,客車緩緩駛入新康縣客運站。佟帥在笑笑的引導下,穩(wěn)穩(wěn)地走下車門。冬日的陽光有些晃眼,他微微瞇了瞇沒有焦距的眼睛,隨即感受到一股熟悉的氣息和腳步聲飛快地靠近。
“佟帥!笑笑!”阮棠清脆的聲音帶著毫不掩飾的喜悅,像一道陽光穿透了站臺的喧囂。她幾乎是跑過來的,先是用力地抱了抱佟帥,然后立刻蹲下身,親昵地揉了揉笑笑的腦袋:“笑笑真棒!辛苦啦!”
佟帥臉上綻開笑容,所有的緊張在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落點?!绊樌煤埽πΤ壙煽??!彼f道,語氣輕松。
阮棠自然地接過佟帥的背包,一手挽住他的胳膊,一手虛扶著鞍具:“走,回家!我爸…還有趙姨、小浩,都在家等著呢。”她頓了頓,聲音壓低了些,帶著安撫,“別緊張,有我呢?!?/p>
笑笑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引導著兩人走出客運站,匯入新康縣年節(jié)尾聲的人流。阮棠能感覺到佟帥手臂肌肉微微的緊繃,那是他努力克制緊張的表現(xiàn)。她更緊地挽住他,傳遞著自己的力量。
推開阮家那扇熟悉的院門時,佟帥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幾分。他能感覺到幾道目光瞬間聚焦在自己身上。
“爸,趙姨,小浩,佟帥來了!”阮棠的聲音帶著明朗的笑意,打破了短暫的寂靜。
客廳里,阮成軍站起身,目光落在佟帥身上,帶著審視,但比預想中要平和許多。趙阿姨也連忙從廚房擦著手出來,臉上堆著有些局促但努力熱情的笑容:“哎,來了來了!快進來坐!路上辛苦了吧?”
阮浩則好奇地湊上來,目光灼灼地盯著佟帥,又看看他腳邊神氣的笑笑:“姐夫!這就是笑笑嗎?我能摸摸它嗎?”
佟帥循著聲音的方向,露出溫和得體的笑容:“叔叔好,阿姨好。小浩你好。笑笑是工作犬,現(xiàn)在在工作狀態(tài),不能隨便摸哦,不過它很友好的。”他微微彎下腰,對笑笑發(fā)出指令:“笑笑,坐好,打招呼?!?/p>
笑笑立刻端坐,面向阮成軍和趙阿姨的方向,輕輕“汪”了一聲,姿態(tài)專業(yè)又帶著點憨厚的可愛。
這專業(yè)又從容的一幕,無形中化解了不少尷尬和審視。阮成軍臉上的線條似乎柔和了些,點了點頭:“嗯…好,進來坐吧。這狗…訓練得挺好?!?趙阿姨也趕緊招呼:“對對,快坐快坐!我去倒茶!”
阮棠引導著佟帥在沙發(fā)上坐下,笑笑安靜地趴伏在他腳邊。阮浩雖然沒能摸到狗,但對佟帥充滿了好奇,坐在旁邊問個不停:“姐夫,你真的看不見嗎?那你怎么拍視頻的?怎么知道東西在哪里?”
佟帥沒有絲毫不耐煩,耐心地解答著阮浩的問題,語氣平和,態(tài)度真誠。他講述如何用讀屏軟件操作手機,如何靠觸覺和記憶在廚房活動,如何通過阮棠的幫助剪輯視頻。他的聲音沉穩(wěn),條理清晰,言語間沒有自怨自艾,反而充滿了對生活的掌控感和對未來的信心。
阮成軍坐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偶爾端起茶杯喝一口水,目光在佟帥平靜的臉上停留。他看到的不是一個需要憐憫的“瞎子”,而是一個努力克服困境、擁有獨立人格和清晰目標的年輕人。那些親戚口中“拖累”、“老媽子”的刻板印象,在佟帥的談吐和氣質面前,顯得如此蒼白無力。
趙阿姨端來熱茶和水果,招呼著佟帥吃,眼神里的緊張也漸漸被一種真切的溫和取代。她看著阮棠坐在佟帥身邊,眼神溫柔,時不時自然地幫佟帥遞個水果,或者輕聲提醒他杯子的位置,那份默契和情意,是裝不出來的。
午飯時間到了。飯菜很豐盛,是趙阿姨精心準備的。阮棠自然地給佟帥布菜,告訴他桌上有什么菜,放在哪個位置。佟帥摸索著拿起筷子,動作雖然比常人慢一些,但準確而從容,絲毫沒有狼狽之感。
飯桌上,氣氛漸漸活絡起來。阮浩纏著佟帥講導盲犬訓練的故事。阮成軍也破天荒地主動問起了佟帥做視頻的情況和未來的打算。
佟帥認真地回答著,分享著自己的想法和規(guī)劃,包括內容創(chuàng)作的方向,以及力所能及回饋社會的愿望。
“嗯,年輕人,有志氣。”阮成軍聽完,沉默片刻,點了點頭,算是給出了一個難得的肯定。他甚至拿起公筷,有些生疏地夾了一塊燉得軟爛的排骨,放到了佟帥面前的碗里:“這個…燉得爛,好咬。”
這個小小的、帶著點笨拙的舉動,讓阮棠的眼眶瞬間有些發(fā)熱。她看向佟帥,佟帥似乎也愣了一下,隨即臉上綻開一個溫暖而感激的笑容,摸索著夾起那塊排骨:“謝謝叔叔?!?/p>
一頓飯,吃得比所有人預想的都要輕松和溫暖。那些曾經(jīng)的擔心、嘲諷,在佟帥的從容和阮棠的堅定面前,似乎都化為了無形。
陽光透過窗戶照進來,落在餐桌上,也落在佟帥和阮棠緊挨著的肩膀上。笑笑趴在桌下,尾巴偶爾輕輕掃過地面。
歸途的忐忑已然消散,初晤的緊張也化為了暖流。佟帥知道,這僅僅是開始,但至少,他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向著有阮棠的未來,也向著被阮棠家人接納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