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南市的冬日黃昏，暮色帶著柔和的暖意，透過佟家客廳明亮的窗戶，溫柔地灑滿一室。
客廳里暖意融融，驅(qū)散了戶外最后一絲寒氣。佟母穿梭在廚房與餐廳之間，鍋碗瓢盆的清脆碰撞聲不絕于耳，餐桌上層層疊疊擺滿了各色菜肴，騰騰熱氣裹挾著濃郁的香氣彌漫開來，勾得人食指大動。
佟帥安靜地坐在阮棠身邊，臉上帶著一種久違的、近乎松弛的平靜。佟父坐在對面，目光溫和地在兒子和阮棠之間流連，嘴角噙著藏不住的笑意。
“小棠，快嘗嘗這個魚，阿姨一大早去市場挑的最新鮮的！”佟母解下圍裙，聲音里有種小心翼翼的歡欣，眼角的笑紋堆疊著，目光黏在阮棠身上，又忍不住頻頻望向佟帥。她拿起公筷，準(zhǔn)確地將一大塊雪白的魚肉夾到阮棠碗里，動作帶著一種近乎虔誠的鄭重。
這頓飯，是她心里那扇緊閉的門被撬開一道縫隙后，傾瀉出的所有感激和欣慰——自從佟帥驟然陷入無邊黑暗，家里就像沉入冰窖，新年不過是又一個難熬的日子。而此刻，餐桌上熱氣騰騰，兒子臉上有光，這久違的團(tuán)圓暖意，幾乎都是因為這個坐在他身邊、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女孩。
佟母看著阮棠低頭小口吃魚，腮幫子微微鼓起，滿足地瞇起眼，心頭那點盤旋了一下午的念頭又像羽毛般輕輕搔刮起來。兒子二十九了……她目光悄悄掠過佟帥輪廓分明的側(cè)臉，落在他擱在桌邊的手上。
阮棠這孩子，是真的好。她張了張嘴，那句“你們倆……”幾乎就要沖口而出，可目光觸及佟帥那雙平靜卻無法聚焦的眼眸時，心里猛地一沉。她硬生生把話咽了回去，像吞了顆滾燙的栗子，灼得喉嚨發(fā)緊，只剩下掩飾似的又給阮棠夾了一筷子菜：“多吃點，多吃點！看你瘦的。”
阮棠敏銳地捕捉到了佟母那瞬間的欲言又止。她抬起頭，撞上佟母飛快躲閃又帶著點歉意的眼神，心里咯噔一下。
怎么了？是佟帥有什么事瞞著她嗎？她下意識地側(cè)頭看向身邊的佟帥。他似乎毫無所覺，正專注地用筷子摸索著碗沿的位置。阮棠壓下心頭的疑問，決定飯后單獨問問他。
飯后，阮棠幫著收拾了碗筷，便和佟帥一起起身告辭?！笆迨灏⒁?，晚上我和高陽陽約好了，就不多待了。你們別等我們，早點休息?！比钐恼f著，彎腰拿起放在玄關(guān)角落的導(dǎo)盲犬牽引繩，“笑笑”立刻溫順地靠了過來。
佟母連忙點頭應(yīng)著，送他們到門口。就在阮棠低頭換鞋的瞬間，佟母的目光在兒子挺拔的身影上打了個轉(zhuǎn)，心頭那點不舍和說不清道不明的期盼又冒了頭，一句未經(jīng)深思熟慮的話脫口而出：“帥帥，你……晚上回來住吧？”
空氣仿佛瞬間凝滯了。
阮棠系鞋帶的動作頓住了，指尖停在鞋扣上。佟帥原本平靜的臉上也掠過一絲愕然，隨即耳根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漫上一層薄紅，連帶著脖頸都染上了顏色?！皨專 彼曇衾飵е唤z不易察覺的窘迫和無奈，“你說什么呢！我肯定回來住??！您這……”他尷尬得不知該看哪里，無神的眼睛微微垂著，手指無意識地攥緊了牽引繩。
“哎呀！不是不是！”佟母瞬間反應(yīng)過來，臉也騰地紅了，慌忙擺手，語無倫次地解釋，急得額頭都冒了細(xì)汗，“小棠！阿姨不是那個意思！你千萬別多想！阿姨就是……就是順嘴一問，真的！你看我這嘴！”她懊惱地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眼神慌亂地在阮棠和佟帥之間逡巡，生怕阮棠誤會了自己是在暗示什么輕浮的意思。
情急之下，佟母像是想起了什么救命稻草，手忙腳亂地伸手進(jìn)棉襖口袋里摸索，掏出一個厚厚的、用嶄新紅紙包得方正正的紅包，一把塞進(jìn)阮棠手里。
“來！小棠！拿著！過年了，阿姨給你的壓歲錢！圖個吉利！不許推辭！”她的語氣帶著不容拒絕的急切，仿佛只有這樣才能彌補剛才的失言。
那紅包沉甸甸的，壓著阮棠的手心，分量感十足。阮棠推脫不過，指尖感受著那厚實的厚度，心頭一時有些無措，最終只能紅著臉，乖巧地收下，綻開一個甜甜的笑容：“謝謝叔叔阿姨！新年快樂！”聲音清脆，像冰凌敲擊。佟父在一旁笑著點頭：“好，好，新年快樂，你們年輕人玩得開心點。”
終于走出佟家單元門，冬夜清冽的空氣撲面而來，阮棠才仿佛卸下了無形的壓力，長長地、偷偷地舒了一口氣。
她挽住佟帥的胳膊，湊近他，另一只手捏著那個厚實的紅包，像只偷到油的小老鼠，眼睛亮晶晶的，壓低了聲音帶著點小得意：“喂，佟帥，咱倆這新年……是不是要發(fā)財啦？嘿嘿！”那紅包被她捏得窸窣作響，是此刻最實在的快樂。
佟帥被她那副毫不掩飾的小財迷樣逗得忍俊不禁，緊繃的情緒也松弛下來。他微微側(cè)過頭，憑著聲音的方向，準(zhǔn)確地在阮棠光潔的額頭上不輕不重地戳了一下，語氣是無奈又縱容的寵溺：“瞧你這點出息！口水都快流出來了?！敝讣鈧鱽淼挠|感溫軟，帶著她身上淡淡的馨香。
阮棠笑嘻嘻地躲了一下，把紅包寶貝似的塞進(jìn)大衣內(nèi)袋，隔著厚厚的布料拍了拍，這才心滿意足地牽好笑笑，和他并肩融入城市的燈火流光。
餐廳里人聲鼎沸，彌漫著火鍋沸騰的辛辣香氣和人們歡聚的熱浪。高陽陽已經(jīng)到了，正伸長脖子朝門口張望，看到他們，立刻跳起來用力揮手：“棠棠！這兒！佟帥，新年好?。 彼拇笊らT穿透嘈雜的背景音，帶著過年特有的喜慶勁兒。
“陽陽！新年好！”阮棠拉著佟帥快步走過去，臉上笑容燦爛。三人圍著小桌坐下，笑笑坐在佟帥的身邊，時刻關(guān)注著主人的動態(tài)，熱氣騰騰的鍋底翻滾著紅油，肥牛、毛肚、各色丸子蔬菜很快鋪滿了桌面。
高陽陽是個活寶，席間妙語連珠，講著各種見聞和冷笑話，逗得阮棠前仰后合。佟帥雖然話不多，但嘴角始終噙著淡淡的笑意，偶爾精準(zhǔn)地接住高陽陽拋過來的梗，或者準(zhǔn)確無誤地夾起阮棠偷偷放到他碟子里的蝦滑。
高陽陽給佟帥夾了塊煮好的牛肉：“佟帥，嘗嘗這個，賊嫩！阮棠特意給你點的！”又轉(zhuǎn)頭對阮棠擠眉弄眼，“誒，你倆剛才從佟家出來，佟阿姨沒拉著你再說點啥？”
阮棠正把一片沾滿紅油的毛肚塞進(jìn)嘴里，聞言差點嗆到，趕緊灌了口飲料，含糊道：“沒……沒什么特別的，就給了個紅包?！彼乱庾R地摸了摸內(nèi)袋，那厚實的觸感還在。佟帥安靜地吃著碗里的東西，似乎對她們的對話并不在意。高陽陽“哦”了一聲，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嘿嘿一笑，也沒再追問。
這將近一年的相處，阮棠和高陽陽與佟帥之間早已形成一種自然而然的熟稔。她們習(xí)慣了佟帥的沉穩(wěn)和偶爾的冷幽默，習(xí)慣了在需要時給他一個方向或物品位置的提示，卻很少刻意去提醒自己“他是個盲人”。
點菜時，高陽陽會像對任何朋友一樣嚷嚷著“佟帥，這家的鴨血絕了，必須嘗嘗！”遞水杯時，阮棠會自然地握住他的手腕，引導(dǎo)他摸到杯壁的位置，動作流暢得像呼吸。這種無需小心翼翼、不必時刻顧慮他“特殊需求”的相處方式，反而讓佟帥感到一種被真正接納的松弛。
他能清晰地分辨她們笑聲里的真誠，捕捉話語里毫無負(fù)擔(dān)的關(guān)切。這很好。佟帥聽著身邊兩個女孩嘰嘰喳喳的笑鬧聲，鍋里的熱氣熏蒸著臉頰，一種久違的、屬于“普通人”的暖意悄然包裹住他。
一頓飯在輕松愉快的氣氛中結(jié)束。走出餐館，室外的寒氣瞬間包裹上來，讓人精神一振。天空中不知何時飄起了細(xì)小的雪花，在路燈橘黃的光暈里紛紛揚揚，無聲地落在行人的肩頭發(fā)梢。
“走吧，我先送你們倆回去?！辟浘o了緊牽著笑笑的繩子，側(cè)頭說道。他的聲音在清冷的雪夜里顯得格外清晰。
高陽陽立刻夸張地打了個哆嗦，雙手插在羽絨服口袋里，縮著脖子，眼睛在阮棠和佟帥之間狡黠地轉(zhuǎn)了兩圈：“別別別！我可不當(dāng)那兩千五百瓦的大燈泡！這雪天，正是‘執(zhí)狗之手，與狗偕老’的浪漫時刻！”她促狹地朝阮棠眨眨眼，又拍了拍“笑笑”毛茸茸的大腦袋，“笑笑，替姐姐照顧好你爹媽?。〗憬阆瘸妨?，拜拜！”話音未落，她已笑嘻嘻地?fù)]手，靈活地轉(zhuǎn)身，腳步輕快地匯入了街邊的人流，眨眼就不見了蹤影。
“這家伙……”阮棠望著高陽陽消失的方向，無奈又好笑地?fù)u搖頭。雪似乎下得更密了些，細(xì)小的冰晶落在她微燙的臉頰上，帶來絲絲涼意。
街燈的光暈在飄雪中暈染開，將兩人的影子拉長又縮短，腳下的積雪發(fā)出輕微的咯吱聲，笑笑安靜地走在佟帥外側(cè)，步伐沉穩(wěn)。
喧囂遠(yuǎn)去，只剩下雪落下的簌簌輕響。阮棠挽著佟帥胳膊的手緊了緊，想起了佟家飯桌上的那一幕。她側(cè)過頭，目光落在佟帥線條利落的側(cè)臉上，路燈的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和微抿的唇線。
“佟帥，”她輕聲開口，聲音在寂靜的雪夜里顯得格外清晰，“剛才在飯桌上……我感覺阿姨好像有什么話想跟我說？她看你的時候，眼神有點……不太對勁?！彼遄弥朕o，語氣里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擔(dān)憂，“是有什么事嗎？關(guān)于你……還是別的？”
佟帥的腳步幾不可察地頓了一下。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阮棠語氣里的關(guān)切，那溫?zé)岬臍庀⒎鬟^他的耳廓，帶著冬日里特有的清冽。細(xì)密的雪花落在他裸露的額頭上，帶來微小的、持續(xù)的涼意。
他沉默地走了幾步，只有腳下的雪聲和笑笑平穩(wěn)的呼吸聲相伴。阮棠的疑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了層層漣漪。母親那份未說出口的急切和憂慮，他怎會不懂？二十九歲，失明，未來……這些沉甸甸的字眼，母親沒說，卻早已刻進(jìn)了每一次欲言又止的嘆息里。
他深吸了一口氣，冰涼的空氣涌入肺腑，帶著一種近乎凜冽的清醒。掌心微微沁出了汗意，黏在導(dǎo)盲鞍的握柄上。這個問題，像一塊巨石壓在胸口，沉重得幾乎讓他喘不過氣。
他渴望一個答案，又恐懼那個答案可能帶來的萬劫不復(fù)。他害怕自己的殘缺最終會成為拖累她的枷鎖，害怕那明亮溫暖的光，終有一日會因現(xiàn)實的冰冷而黯淡熄滅。
可母親那殷切的眼神，還有身邊這個挽著他、將全身心交付給他的女孩……他不能永遠(yuǎn)逃避。
“阮棠。”他終于停下腳步，聲音低沉，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鄭重，甚至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緊繃。
他微微側(cè)身，面朝著她聲音的方向，無神的眼睛似乎穿透了眼前的黑暗，試圖“看”進(jìn)她的心里。細(xì)小的雪花無聲地落在他濃密的睫毛上，又悄然融化。
周圍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靜音鍵。車流的喧囂、行人的低語、甚至雪花落地的簌簌聲，都驟然遠(yuǎn)去。
時間被拉長、凝滯，只剩下他剛剛問出的那句話，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心湖里激蕩開一圈圈巨大而無聲的漣漪，反復(fù)回響——
“你想結(jié)婚嗎？”
他看不見她瞬間睜大的眼睛，看不見她臉上驟然凝固的驚愕與難以置信。
阮棠感覺自己的呼吸驟然停滯，心臟像是被一只無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開，在胸腔里劇烈地、毫無章法地狂跳起來，擂鼓般撞擊著耳膜。她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喉嚨像是被滾燙的棉絮堵住了
。指尖無意識地收緊，緊緊攥著大衣口袋里那個厚厚的紅包，那堅硬的棱角此刻隔著布料硌著她的掌心，帶著一種灼人的溫度，燙得她指尖發(fā)顫。
雪，依舊無聲無息地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