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日復(fù)一日劈開知命殿的瓦楞,檐下風(fēng)鐸的吟唱漸漸揉進(jìn)了更多聲響。
三年時光里,云逍在知命殿后的院落中悄然生長。
那些靜立如石的沉樁,漫長如月的盤坐,令道玄眉間憂慮寸寸結(jié)冰;
然而云逍渾然不覺,他眼中只有老梅虬枝上顫動的晨露,雨后枯木底冒出的透明菌傘,劍訣之外天地細(xì)微的呼吸。
直到那一日,當(dāng)云逍在睡夢中無意識地擺出破解同門氣機引動的指訣,道玄明白:“禍福自召”的讖語,早已悄然生根發(fā)芽。
檐角的風(fēng)鐸,叮鈴叮鈴,已不知應(yīng)和了多少個晝夜。寒來暑往,院中那株虬結(jié)的老梅,枝干上的苔痕似乎又厚重了幾分。石桌上紫砂壺的身旁,孩童的寶藏悄然更迭——斑斕的山雀翎羽旁,多出一顆形似山巒的嶙峋石塊;溫潤的河灘石邊,則添了幾片色彩斑斕的秋葉。
時光在這方寸天地留下沉默的刻痕。云逍的身形悄然舒展,寬大的灰色道袍不再顯得過分空蕩,隱隱撐出肩與臂的稚嫩棱角。唯有那雙眼睛,依舊清澈,專注的目光落在枝頭顫動的花瓣上時,便仿佛隔絕了整個沉重的世界。
站樁的時刻,是日頭爬上東峰崖壁之時。雙腿分開如樁,微蹲,沉臀塌腰,姿勢怪異而沉穩(wěn)。一雙小小的手掌向上翻開,掌心朝天,虎口卻微妙地向內(nèi)含著勁,指尖遙遙相向,形成引而不發(fā)的環(huán)抱姿勢。這便是道玄親授的古怪樁法,迥異于天機閣任何流傳于眾弟子間的入門根基。
道玄真人素白的身影,如同凝固在晨光里?;野椎捻毎l(fā)在微風(fēng)中紋絲不動,目光卻銳利如釘,深深楔在云逍身體的每一個細(xì)微關(guān)節(jié)。
“靜立如磐石,”他的聲音像是深谷幽潭底吐出的寒冰,“掌納如淵谷。指懸而未發(fā),神凝于無形?!?/p>
秋末的晨風(fēng)帶著砭骨的涼意。汗水在云逍額角密密滲出,又被風(fēng)刮過,留下細(xì)微的冰晶。手臂的酸麻如萬千蟻噬,難以自持地微微顫抖。虎口那內(nèi)扣的勁力,悄然松懈了一絲。幾乎就在同時,一縷凝實的銳氣,無聲無息點在他手腕內(nèi)側(cè)的陽谷穴!力道不大,卻瞬間穿透筋肉,激得整條手臂的細(xì)小經(jīng)絡(luò)齊齊抽搐。
“意動,則形散!”道玄的聲音陡然提升半度,帶著裂帛般的斷喝,“形散,劍必偏,隙自生!立住了!”
一股尖銳的疼直鉆骨髓。云逍猛地吸了一口涼氣,瞬間將所有的氣力狠狠貫入腰背。那被搖搖欲墜的脊柱,在巨大的擠壓感中發(fā)出無聲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會崩斷。疼痛在四肢百骸瘋狂叫囂,骨頭如同銹蝕的機殼在摩擦生澀。他死死咬住下唇,嫩肉上深陷下兩排清晰的齒印,嘴唇抿成一條無色的線。唯一支撐著他不曾垮塌的,是那雙微闔眼眸深處燒灼的火焰——一種近乎蠻橫的專注,死死攫住每一個微小的堅持,將那些尖嘯的疲憊與動搖燒灼成灰燼。
汗水最終匯聚,沿著繃緊的下頜弧線墜落,啪嗒!一聲悶響,砸在腳下的青石板上,暈開一小片深色的濕痕,旋即被干燥的石頭吸走大半。這微小水漬旁的青石,已有成片浸潤又風(fēng)干的痕跡,層層暈染,如同無聲的年輪。
初雪落下的那日,整個道宗披上了一層薄脆的清霜。寒意直透棉袍。云逍盤坐在冰冷的石上,小臉凍得泛白,鼻尖通紅,每一次呼出的白氣都短促而細(xì)弱。道玄沒有如同往常那樣審視樁法,只負(fù)手立于廊檐之下,灰蒙蒙的天光模糊了他大半輪廓。一縷低沉的誦經(jīng)聲,帶著古樸悠遠(yuǎn)的韻律,如同沉埋地底的巖石在低吟:
“……氣起關(guān)元,循任督而游,如云出岫,似水行淵,澄心靜意,抱元守一……”聲調(diào)不高,仿佛只是念給自己聽。
攤在石墩上的,是那部《靈臺方寸經(jīng)》的殘卷。經(jīng)文字句古奧艱澀,拗口生僻,連含義也要猜上幾分。即便是精挑細(xì)選的天機閣中堅弟子,聆聽師長掰開揉碎講解數(shù)月,耗盡心機,也不過堪堪摸到那一絲“氣感”的模糊影子,足以欣喜終日。
云逍閉著眼。細(xì)細(xì)的、如同水邊嫩草茸毛的眼睫上,沾了幾粒晶瑩的雪沫。他渾然未覺,小臉微微仰著,承受著從天而降的寒意。漸漸地,隨著道玄誦經(jīng)的聲音,他小小的胸膛起伏越來越輕微,悠長而綿密的氣息如同靜水下微不可察的暗涌。一種奇異的靜謐感,仿佛看不見的水波,輕柔地彌漫在尺許方圓的空間。庭院里,細(xì)小的雪花無聲飄落。就在它們靠近云逍尺許之際,軌跡竟生出了最難以察覺的偏折——仿佛被無形的手輕柔拂開,又或是一只無形的、包容的水泡將其稍稍推遠(yuǎn)。
誦經(jīng)聲不知何時止歇了。
云逍依舊閉目,端坐不動。
道玄的目光長久地停駐在他身上。那層微妙的氣場細(xì)微到了極致,純粹得不沾染一絲刻意運功修持后的“匠氣”,仿佛此方天地間氣機的流動,本就該在這小小的身周悄然撫過最為平緩的那條脈絡(luò)。掌教臉上無驚無喜,那積累三載的憂慮卻深如腳下凍結(jié)的厚土,一層覆蓋一層,沉甸甸壓在心頭。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要艱難穿透那無形的重壓,帶著泥土下鐵銹般的窒息感。
他在動與靜的極致研磨間悄然蛻變。痛苦是晨光中筋骨無聲的嘶鳴,是紫砂茶壺旁那份倔強挺立、沉默如石的無聲抵抗。那源自山野生靈的澄澈歡喜,卻愈發(fā)蓬勃。
山雀飛走,帶走幾片閃亮的藍(lán)羽。初春的晨光穿過稀疏梅枝,在微濕的石階凹處,一株頂著剔透露珠的、藍(lán)得仿佛映著整個天空的小花探出頭。云逍如同嗅到草食的小鹿,身體無聲地矮下去,伸出手指。指尖靠近,露珠倏然滾落。他屏住呼吸,指肚極輕地蹭過那花瓣薄嫩處,專注凝神的勁兒,如同面對的是一件絕世法器。
一只翅翼邊緣鑲嵌著流動金屬般光澤的綠帶大蜂嗡嗡飛過,翅膀高速震蕩出迷離的光彩。他踮著腳,像捕風(fēng)的稚貓追蹤蝴蝶,屏息看它最終落在老梅斑駁的樹皮上,后足靈巧地刮蹭縫隙里的殘屑花粉。手臂練功后的酸脹早飛到九霄云外。角落里擦拭窗欞的道童強忍笑意,目光卻被這專注身影粘住。
最奇異的發(fā)現(xiàn)源于一場春雨黃昏。水汽潤透山壁,空氣里彌漫著泥土初破的微腥甜味。云逍蹲在院墻根腳背陰處一段半朽半埋的枯木旁。就在布滿青苔的木根縫隙,一小撮茸茸的、近乎透明的白色小菇悄悄頂出了頭。每一朵都只豆粒大小,圓潤得像未曾落地的水滴,雨水珠掛在上面,剔透得如同天上掉下的碎玉屑。云逍看得眼睛發(fā)亮,鼻尖幾乎要貼到泥土上,膝頭和袍角沾滿泥污也渾然不覺。小指極其輕微地碰了碰最小的那朵。那奇異的、帶著生命柔韌的彈性讓他驚奇地張大了嘴。顧不上擦去手上的泥巴,他小心翼翼拔起一小簇,護(hù)在掌心便朝道玄的“問玄靜室”飛奔。
問玄靜室幽深。爐上沉香將盡未盡,余韻更沉。青玉案頭,一方端硯中墨汁半凝,幾卷翻開的古冊卷邊微卷。道玄正對著一卷色澤如陳年朽木的古老書卷出神,指尖劃過一處蟲蝕殘損后模糊難辨的字跡。門口光線驟然一暗,小小的身影帶著喘息聲停在門檻外,像一塊投石。
“師父!您看!”聲音是清泉撞石般的脆響,帶著毫無掩飾的新奇與獻(xiàn)寶的緊張,“雨后的!木頭縫里長的,軟軟的,還會彈回來!”他微微喘息,小心攤開沾滿濕泥的小手,掌心躺著那幾顆水潤潤的白色小菌子。
道玄的目光從古卷上挪開,掃過孩童沾了泥點、被山風(fēng)撲得微紅的鼻頭和臉頰,那雙眸子里閃爍的光亮純粹如同倒映銀河的山泉。視線微垂,落在那幾顆微不足道的小菌子上。沒有呵斥臟污,亦沒有點評這自然塵埃中的微末之物。眉宇間那化不開的沉郁巖石,竟被這捧入視線的、不含絲毫雜質(zhì)的“鮮活”,悄然無聲地撞開一道幾乎不可感的縫隙。那來自生命本真的觸動,如同投入古井的石子,漣漪雖細(xì),卻在心底拉出長久的震顫余波。
寂靜在靜室中延展了片刻。當(dāng)?shù)佬_口時,聲音依舊是掌教道玄的聲音,只在極細(xì)微處摻入一絲山澗薄霧般的溫和:“雨后山菌,多生腐朽濕木間隙,聚水土生發(fā)之氣滋養(yǎng)己身。此物嬌嫩,離土生機將逝,莫污了手,去洗凈罷。”他沒有笑,眼神深處那份洞察世情、歷經(jīng)滄桑磨礪出的冷硬質(zhì)地,被孩童掌心托來的帶著新泥味道的“雨滴子”所軟化。
有這一句允諾,已足夠驅(qū)散院墻根那點失望。云逍響亮地應(yīng)一聲:“是,師父!”轉(zhuǎn)身就跑,身后只余風(fēng)聲。院落水缸邊很快傳來嘩啦啦的清洗聲,間雜著不成調(diào)卻快活至極的哼唱,細(xì)細(xì)碎碎地滲進(jìn)靜室,攪動著千年道藏沉厚的余味。
門簾微動,蘇星河寬闊的身形帶進(jìn)一股清冽潮濕的草木氣息。他看向玉案旁的道玄,真人依舊凝視古卷,眉宇間那份如古潭死水的沉重,卻似乎被一縷無形的微風(fēng)吹開了極細(xì)的紋路。蘇星河胸腔中也仿佛舒出一縷莫名濁氣,孩童的哼唱如同一道溪流蕩過了淤塞之處?!皫煹苓@份心性至純,”他開了口,聲音渾厚卻低緩,帶著由衷的喟嘆,目光望向窗外天光將收的灰藍(lán),“倒是我等深陷道途囹圄的修持之人,求之若渴、卻早已失了根脈的珍寶?!痹捯纛D住,未盡之意如同沉沉暮色垂落,“只是……那如影隨形的‘云逍子’三字……這白紙一片的赤子心腸……真能守它不染塵埃么?天道衡?!苯K究沒有再說下去。那張初生般的純白紙頁,落在早已被宿命濃墨污染的畫卷上,本身便是劫數(shù)之前最刺眼、也最易碎的潔白。
道玄的目光,終于從古卷上抬起,穿透雨痕交錯的窗格縫隙,落向院子角落里正專注清洗那捧小蘑菇的小小身影。隔著潮濕斑駁的窗欞,那身影朦朧在灰青色的暮靄里,仿佛隨時會融入水墨之中。靜室內(nèi)長久的寂然,只有爐火余燼細(xì)微的噼啪聲。當(dāng)?shù)佬K于開口,聲音低沉,如同從時間縫隙中刮出的風(fēng),帶著明澈后的蒼茫:
“心田若種道種,道根自然萌發(fā),此是福耶?劫耶?終究繞不出‘自召’二字。然此‘召’字所系,起心動念,引動冥冥軌跡之際……又有幾分,真能握于己手?”
窗外,最后一抹晚霞被墨藍(lán)的暗沉天幕吞噬殆盡。黑暗,更無孔不入地滲透下來。
時光如環(huán)繞天機峰腰的云霧,無聲升涌、彌漫又散盡。凜冽的初冬再次攜風(fēng)雪降臨,寒風(fēng)吹過千仞崖壁上的勁松老柏,低沉悠長的松濤聲時隱時現(xiàn),像是古老山脈的低沉嘆息。
天機峰深處,經(jīng)卷閣旁一間僻靜的傳功靜室,門楣上懸掛隸書“靜坐”古木牌匾,凝重如墨。室內(nèi),整塊云石鋪就的地面光可鑒人,幽幽倒映著高處簡樸楠木梁椽和壁角燈架上平穩(wěn)燃燒的燈燭輝光。
這次盤膝坐于云石地面上的,并非尋常弟子,而是靜室外堂精挑的數(shù)名入室已久的師兄。個個氣度內(nèi)斂,修為扎實,眼神沉定,如同經(jīng)歷過風(fēng)霜、根基穩(wěn)固的青石。
在他們對面兩丈開外,唯有一個小小的身影獨自盤坐于蒲團(tuán)之上。正是云逍。身量抽長了些,不再是前兩年縮成的一團(tuán),少年挺秀的輪廓開始在寬大道袍下顯出雛形?;疑拇植嫉琅劭帐幨幍毓谏砩?。雙手平搭于膝,眼簾垂落,呼吸細(xì)得幾乎捕捉不到,幾乎與這片被精心培育出的寂靜融為一體。
此番考校的是靜定的根基功夫及身周細(xì)微氣機變動的感應(yīng)。掌教不在場,主持的是三長老玄機子。他灰袍素淡,如不起眼的巖石立于一隅,面上古井無波,氣息卻深長悠遠(yuǎn)。
“引氣循圖,意聚指尖,點其‘肩井’!”玄機子聲音不高,似金石叩擊在靜室里,敕令發(fā)出,卻未點明目標(biāo)何人。
立身中間位置的一位師兄聞聲即動。動作沉穩(wěn)迅捷,右臂如劍出鞘般抬起,食中二指并攏如戟,體內(nèi)真元瞬間匯聚指尖,凝而不發(fā),指尖卻已帶出無形的牽引鎖定之力,嗤然破空,直指兩丈外云逍左肩的“肩井”大穴!真力精純,指路精準(zhǔn),足見根底深厚。
就在那指尖牽引氣機鎖定的剎那!原本靜坐如石的云逍仿佛被那細(xì)微至極的氣機牽動驚醒了。他沒有睜眼,左肩極其自然地向下一沉一讓。幅度微小得如同羽毛因風(fēng)輕顫,流暢得如同行云流水走過必經(jīng)之路。精準(zhǔn)地讓過了指尖那鋒芒所指的勁力最強一點。
他身法輕巧到了極致,沒有半點閃避退讓的不堪,更非靠強橫力量將其頂開抹平,倒像是那師兄指端帶出的牽引之力,本該在最后一瞬微微偏轉(zhuǎn)一分方向,自然而然帶動了對方的身體,做出最本能的調(diào)整。那師兄指尖凝聚的力道頓時如同撞進(jìn)了一片流動虛空的云絮,那股引而不發(fā)、一觸即發(fā)的牽引感陡然失效!指尖前方的目標(biāo)驟然“滑”開了!
那師兄眼中瞳孔微微一縮,點出的劍指懸在半空,凝滯未收。心底那股圓融篤定的掌控感,出現(xiàn)了極其短暫的空白裂隙,極其細(xì)微,卻又清晰地印在自己神識之中——這一指,竟莫名失了“著落”!更令他心頭微震的是,就在自己運指引動、導(dǎo)致對方身形微沉避讓的同時,他竟捕捉身側(cè)另一個位置有氣機波動乍然驚起——極其輕微卻果斷,如同一截在暗流中悄然舒張的龍爪!他下意識以為,是另一位同門依照考校規(guī)矩配合夾擊的信號!
然而這念頭僅僅如電光般一閃——
“咄!”玄機子長老第二道敕令帶著金石穿云之勢再度響起,方向截然扭轉(zhuǎn)!“氣轉(zhuǎn)膻中,繞‘神闕’,歸‘丹田’!”
那師兄心神中那片因失“著落”而生的空白尚未撫平,身體已被第一擊牽動之力與長老新指令拉扯,目光本能地追向剛剛驚起氣機波動的方向!內(nèi)息在瞬間被迫疾速流轉(zhuǎn)調(diào)轉(zhuǎn),竟在最細(xì)微處,生出了一絲幾不可察的凝滯與混亂!雖只有一息都不到的彈指,對浸淫此道多年、根基凝實如巖的他而言,這份微不可感的氣息紊亂,已是前所未遇的狼狽與失據(jù)!
玄機子面容依舊平淡如水,眼底銳利的光卻如同實質(zhì)的針刺,牢牢扎在云逍肩頭剛剛完成一次微小沉落又恢復(fù)原位的軌跡上。靜室內(nèi)幾位入室?guī)熜值哪抗馊缤瑹o聲的溪流交匯,傳遞著彼此心底翻涌的驚詫巨浪。這絕非力量與速度的超越,而是那份對氣機流轉(zhuǎn)洞若觀火、于無聲處引動波瀾的高妙掌控……他才幾歲年紀(jì)?此等敏感到近乎與天地同息的先天感應(yīng),縱是他們苦修數(shù)十寒暑,亦只能望其項背,可望而不可即。
靜室重歸深潭般的寧寂,唯有燈盞火焰無聲跳躍,光斑在石地上留下?lián)u曳的影子。
夜色濃沉如同化不開的玄墨,寒風(fēng)裹挾著驟增的飛雪,漫天狂舞。風(fēng)從天機閣四周陡峭如削的絕壁間掠過,卷起雪沫塵煙,發(fā)出凄厲的嘶嘶尖嘯,最終凝結(jié)成寒冰的鎧甲,封裹住每一塊凸出的危石。知命殿厚重的殿門早已緊閉,燈火俱滅。唯有后山極深處那棟孤懸崖壁之上的“問玄靜室”,窗欞縫隙間還頑強地透出一豆搖曳不定的昏黃燈火。在狂風(fēng)暴雪交織的墨色天幕下,這點微弱光芒,孤懸絕險,恍若驚濤駭浪里一座隨時可能傾覆的微小礁嶼。
暖爐內(nèi),暗紅的炭火埋在厚厚的灰燼下,溫吞地散發(fā)熱力,勉強將砭骨的寒意逼退些許。靜室內(nèi)陳設(shè)簡樸到近乎空曠。青玉長案一角,那幾卷色澤如鐵銹的古老書簡被悄然收攏。長案正中,那本邊緣磨損、頁面浸透著深褐色干涸血漬的殘譜,赫然放置在那里。
爐中炭火微弱的光暈在封皮上跳躍,將那三個如同撕裂傷口般的血字——“云逍子”——映照得更加刺目。每一道墨跡與暗紅混雜的筆畫都扭曲著極致的怨憤與不甘,在晃動的光影中散發(fā)出鉛塊般令人窒息的詛咒之力。
道玄盤膝坐于蒲團(tuán)之上,背后的影子被昏弱燈火拉扯得狹長變形,搖曳不定。他并未運轉(zhuǎn)周天調(diào)息,只是閉目凝神,仿佛坐枯禪的老僧,又似意識墜入了無邊無際的推演與追溯暗海。
意識深處,一片漆黑。一個接一個模糊的光影碎片,如同沉埋深海的魚骨被無形漩渦攪起,固執(zhí)地翻涌不休。
他“見”到風(fēng)雪肆虐的天機山道旁,那個蜷縮在冰冷石壁下、幾乎凍成僵硬冰坨的幼小身體,胸口卻死死捂護(hù)著一個染血的凸起……殘譜那浸血的內(nèi)頁在無聲的陰風(fēng)中嘩然翻動,發(fā)出幽魂嗚咽般的磨刮聲,襁褓中稚子懵然抬首……清冷晨光下,那幼童怪異似抱虛圓、穩(wěn)若盤石的起手姿態(tài),小小的身軀里仿佛涌動著大地的脈搏……七歲孩童在試功石上按出的淺淡手印,指力透入青石的痕跡古怪異常,非蠻力轟擊,倒像某種瞬間鉆入縫隙的奇異勁力……礪劍坪,“點石止浪”那輕靈一指的驚鴻,王洪踉蹌失形的面龐……直至傳功靜室中,看似隨意卻牽引全局的微沉肩膀……
所有的畫面光影,最終都轟然疊壓在那本浸透不祥血色、橫亙案頭的殘譜之上。首頁那被暗紅血痕浸透的扭曲古字“天光乍破”,以及旁邊簡陋到幾近潦草的人體行氣線路圖,在他意識中急速放大、旋轉(zhuǎn)……
道玄緊閉的眼皮下,眼珠微微顫動。他努力捕捉每一次云逍引動那種奇詭力量的瞬間,剖析那眼底的神色。沒有一絲一毫的殺意、怨毒,沒有任何屬于“兇劫”的扭曲與狂躁,干凈得如同空谷幽泉。唯有一種源自本能的專注,一種對環(huán)境中存在的“破綻”或“滯礙”天然洞察后的直接反應(yīng)——純粹得像孩童見到一塊擋住去路的石子,下意識便抬腳踢開,眼中澄澈如水,未諳人間愁滋味。
這,本該是天道至理最完美無邪的呈現(xiàn),是返璞歸真之極致。
可是……
“云逍子——!”
那猙獰血字如同在他意識最深處炸開的血雷,帶著腥風(fēng)血雨直撲而來!
爐中一塊炭心驟然“啪”地爆開,幾點火星迸射,室內(nèi)光線猛地一跳一暗!
道玄緊閉的雙目驟然睜開!眼底精光銳利如刺破永夜的閃電寒芒,直直釘向案上那卷殘譜!額角一縷被冷汗浸透的銀發(fā)在晦明不定的火色中愈發(fā)刺目。方才意識推演深處掠過的那一線冰冷徹骨的驚悸,直刺心神。讓這位參玄百載、心似深潭古井的道宗掌教,亦在剎那間感受到心臟被無形寒冰之手狠狠攥緊絞扭的窒息之痛!徹骨冰寒。
風(fēng)雪在窗外嘶吼不休,如同萬千怨魂哭嚎,愈顯靜室內(nèi)死一般的沉寂。道玄終于緩緩松開下意識緊攥道袍前襟的枯瘦指節(jié)。他沉沉吸了一口氣,如同將萬年冰峰納入肺腑,連氣息都透著金屬的腥冷。抬袖拂過額角浸出的細(xì)密汗珠,袖袍布料發(fā)出滯澀的摩擦聲。目光再次落向那本血色殘譜,眸中只剩下一片混混沌沌、看透千古劫波卻無能為力的蒼?;覡a。
“福禍相倚……”唇齒間溢出的聲音低若呢喃,回蕩在空寂的靜室中,艱澀如鈍器刮過粗糲巖石,“……禍福自召,生死自取。萬般執(zhí)念,皆由那起心動念處肇始……然而這孽緣因果,一旦播下種子……又豈盡是由得己身播撒,便由得己身收回?” 他似乎在反問那冥冥中的存在。
目光穿透厚實的石壁,投向山脊彼方,那個早已被狂風(fēng)驟雪徹底吞噬、覆蓋的小院落方向。院落之中,那雙不染塵埃、未曾沾染世事磨難的清澈眼眸,那份沉浸在自身小小世界中純粹的專注……如同一株初生青翠、在晨露中日漸挺拔的幼苗,然而它扎根的泥土深處,已是流沙翻涌、詛咒低語的惡地。
道玄緩慢而沉重地站起。行至窗前,望向窗外一片混沌翻滾的風(fēng)雪深淵。雪片發(fā)瘋般撲打著糊著薄棉紙的窗欞,發(fā)出密集的簌簌撞擊聲。窗縫里擠出尖嘯著的、帶著碎冰粒的寒風(fēng)。他沉默片刻,緩緩抬起骨節(jié)分明的手,一點點將窗欞推開一道縫隙。
嗚——!
極寒徹骨的雪風(fēng)如同千萬細(xì)密的冰針找到了決口,帶著凍結(jié)靈魂的氣息狂猛地貫入靜室!爐火劇烈的晃動搖曳,僅存的火苗被瞬間壓伏到了邊緣,幾近熄滅!案頭那血字殘譜無風(fēng)而動,書頁嘩啦輕響,仿佛有鬼魅在無聲翻閱。整個靜室溫度驟降,寒意侵入素白的道袍,每一根纖維仿佛都在僵硬。窗外的黑暗,已化作風(fēng)暴吞噬一切的混沌虛無。
道玄孑然立于這股徹骨的寒流中,任憑素白的道袍下擺在狂亂呼嘯的風(fēng)中獵獵翻卷,身體卻如同釘入巖石,紋絲未動。目光穿透混沌的風(fēng)雪深淵,眼眸深處積淀著萬載寒潭底部的玄冰,沉凝、幽邃,映照著某種亙古冷漠、永劫輪轉(zhuǎn)的命軌線。
他緩緩抬起手,枯瘦食指透過窗隙指向前方混沌深處,那依稀是模糊院落所在的方向。指尖在劇烈的風(fēng)雪灌涌中穩(wěn)定得如同定海鐵錨。干澀的唇微翕,無聲的氣息融入窗外風(fēng)暴永無止息的悲鳴:
“禍?!哉佟?/p>
云逍小小的院落早已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低矮的石墻、盤虬的老梅、冰冷的青石地面,盡數(shù)在白茫茫中緘默沉睡。屋內(nèi)的土炕燒得極旺,新鋪的干凈干草秸稈被烘烤得溫暖,散發(fā)出令人松快的草木焦甜氣息。
云逍蜷在暖烘烘的厚棉被里,睡得正沉。白日靜坐引氣、站樁熬骨耗費的心神氣力,此刻盡數(shù)松弛下來。被角嚴(yán)實地裹著,只露出一張睡得紅撲撲的側(cè)臉,鼻翼微微翕動。濃密的睫毛溫順地伏在眼下,隨著平穩(wěn)的呼吸輕輕翕動。嘴角抿著,透著一絲毫無雜質(zhì)、近乎透明的淺淺安恬,像是夢中正追逐一只閃著寶石光彩的蝶。
屋內(nèi)極靜,唯有幼童清淺柔長的呼吸,和窗外風(fēng)雪永無止息、隔著木墻略顯模糊的怒號遙相呼應(yīng)。
睡夢里,光影交雜,似乎在混沌的背景中有什么難以捕捉的軌跡在流淌?一道需要瞬間填補的縫隙在彌合?還是一個模糊的方向被悄然引著偏移?
炕上睡得香甜的身影,無意識地微微一怔。那只露在被子外的小手——手指纖細(xì)尚帶孩童的圓潤柔軟——忽然極其細(xì)微地蜷曲了一下。旋即,五指以一種奇異的韻律舒展開來:拇指與食指指肚微曲,形成一個幾近閉合的虛空圓環(huán);中指、無名指與小指則自然蜷縮成優(yōu)雅舒緩的弧線。這姿態(tài)迥異于天機閣任何一脈劍訣的起手式,也不同于那“天光乍破”掌心朝天、虛抱成圓的氣勢,卻隱隱透出一種獨特的牽引和駕馭的韻律感——仿佛無形之氣機,便在這幾指虛虛圈點的方寸之地被悄然撥引。
這指掌間無聲的引……竟與白日傳功靜室中,他肩膀微沉、化解那凌厲“肩井”指時所自然引動、調(diào)整全身細(xì)微氣機的指掌輪廓……有了微妙的神合之意!只是此刻處于深眠,這指勢更慵懶隨意,少了那份應(yīng)激的凝沉。
指尖在昏暗的溫暖里泛著微光,那帶著奇異指引意味的姿態(tài)凝固在空氣里。
窗外深埋的風(fēng)雪怒號似乎被無形的壁障隔絕了一層。
小小的土炕暖意彌漫,只有孩童均勻深長、全無掛礙的安然呼吸,和爐灶深處最后余燼偶爾一聲微不足道的“噼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