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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稚劍錄 愛吃菠菜饃的白海宗 137646 字 2025-06-17 05:31: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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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玄真人將那冊沾染“云逍子”血讖的禁譜遞給了他唯一的小弟子。

澄澈目光拂過紙上猙獰兇戾的古老文字,云逍卻渾然不覺其中的詛咒之力,如初春嫩芽沐浴陽光般輕松。

在道玄深沉的嘆息中,他凝神引氣,指尖匯聚毫光宛如春日晨曦初透。

那暖意的熒光終于照亮秘譜《天光乍破》被鮮血掩蓋已久的玄奧。

然而當云逍指尖微弱天光點在紙頁時,窗外的老梅卻在深冬枯寒中無聲地迸綻出一朵嫣紅。

而道玄掌中那一方天機閣主代代相傳的古拙印信悄然碎裂。

深冬之雪,并未因日頭的緩慢跋涉而顯出絲毫疲態(tài)。天機峰千仞絕壁之下盤旋翻騰的風雪依舊浩蕩,然而高踞于孤峭之巔的知命殿,此刻卻有天光垂顧。

金黃色的、溫煦的、幾近純粹的朝暉,毫無吝嗇地穿過高闊殿宇那繁復層疊的軒窗欞格,慷慨地潑灑進來。光柱明亮耀眼,其間的微塵如被神人指尖撥動的星屑,在空曠而肅穆的大殿中飛舞升騰。光線穿透這懸浮的光塵薄霧,精準而柔和地落在殿中蒲團之上那個小小的身影上。

云逍盤膝而坐。寬大的素灰道袍下擺散落在身側冰冷的金磚地面上,愈顯得他身形單薄。但他脊背挺得筆直,如同一株在峭壁罅隙里扎下了根、努力向上汲取每一寸光熱的小樹。那金色光暈落在他臉上,仿佛將他整個人從暗沉沉的殿宇背景里溫柔地捧了出來。光潤的額角處,昨日青紅交錯的棍傷擦痕尚未徹底消退,在晨光里顯出幾分觸目的柔弱,卻又奇異地被那寧靜到極致的眉眼神情化解。濃密如小扇子般的眼睫低垂著,掩住眼底清池般的澄澈,唯余下一種近乎忘我的專注氣息彌散出來。陽光的溫度悄然滲透了他單薄的肩背衣衫,他渾然不覺身外光影流轉,只余下悠長綿密、幾乎聽不見的細微呼吸,胸膛隨著氣息微微起伏,仿佛整個人的“動”都歸于了“靜”字的一點真髓。整個空曠殿堂沉凝的氣機,因他的存在,似乎也帶上了一絲微不可察的溫和韻律。

道玄真人端坐于他前方丈許開外的殿柱之側,身影半在光柱之外、半在殿宇的深重陰影里。純白的云鶴氅衣纖塵不染,垂墜如水,映襯得那張凝肅如古銅塑像的面容愈發(fā)深沉。真人目光并未直接落在云逍身上,而是越過殿中那片被陽光點亮的區(qū)域,投向了更高遠處殿頂描金的法陣符文。然而他整個人仿佛一座與大殿根基融合的山岳,蒲團之下三尺方圓的空氣都似乎凝固了,一種龐大而淵深的無形力場沉默地覆蓋著這方寸之地——知命殿的核心樞紐所在的氣機,如百川歸海般,絲絲縷縷匯向這位天機閣的掌舵真人??v使他閉目入定,殿外一只鳥雀振翅的氣流變動,殿內(nèi)角落一縷檀香的裊裊軌跡,盡在其古井無波的心鏡中歷歷映照。

殿外傳來刻意放輕的、細碎的腳步聲,似在門口微一躊躇,最終還是沒敢打擾這殿宇深處渾然天成的沉凝靜謐。

天光在殿宇深處緩慢卻無可阻擋地移動,悄無聲息地將云逍盤坐的身影緩緩拉長,一點點納入殿宇后方更為深邃、被歷代經(jīng)文香火浸染得沉重難言的陰影邊緣。道玄真人一直端坐如石的身軀,終于在這光影推移到某個界限的瞬間,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

如同古鐘上沉睡百年的厚厚灰塵,簌簌落下了第一片塵埃。他那兩道深鎖如刀刻斧鑿的濃眉,在這一動之下,似乎也牽扯著眉心那凝聚了不知多少歲月積壓的沉郁稍稍松動了一絲縫隙,顯露出深處一掠而過的、帶著決斷鋒芒的銳利神光。

時機已至。

真人緩緩抬起了眼簾,目光不再望向飄渺的經(jīng)文與法陣,而是沉斂下來,如同兩泓從極寒深井之中剛剛取出的冰水,徹骨清冽、凝定不移地落到了身前丈許開外——那小小身影被光影推動,已然完全置身于空曠大殿后方那片深沉凝滯的氛圍陰影之中。

那片匯聚了天機閣千百年氣運靈犀、卻又沉淀了如山丘般厚重命理推演痕跡的土地,沉郁如同凝固億萬載的玄冰,此刻正沉默無聲地包裹著云逍。少年那張沉靜的臉上,那份渾然忘我的專注并未因位置變化而稍有增減,呼吸依舊深長細勻。可在道玄凝神匯聚的目光里,云逍身周那原本與光同塵的微渺氣息,已悄然發(fā)生了極其微妙的變化。

如同赤子被投入了無形的深海寒泉,來自地脈最深處無形滯重的壓力,正從四面八方無聲地滲透過來,纏繞著少年此刻仍不設防的心神與氣機。

并非排山倒海的巨力傾軋,那壓力更像沉厚冰冷的墨色水流,緩慢而無可抗拒地試圖從最細微的經(jīng)絡竅穴沁入、包裹。少年體內(nèi)原本微弱但清透如溪流般的自然氣感,被那墨色的沉凝侵染,運轉瞬間變得艱澀,甚至隱隱有絲絲縷縷向外彌散的跡象!如同潔凈的露水落入泥沼,自然之息在被拖入這片凝滯厚重的法理汪洋中沉沒!

云逍眉心的那道淺淺的懸針紋,微不可察地向深處蹙緊了一絲。雖然依舊緊閉雙目,沉墜之感讓他的小臉透出一抹褪去血色的薄白。

道玄真人端坐不動,只是眼中凝聚的那點銳光微微閃爍了一下。真人并非初次目睹弟子在知命殿核心氣息中被無形拖拽的情形。此地為宗門樞機所在,氣機沉如山岳,等閑年輕弟子若無師長引路護持,僅是第一縷氣息的侵擾便足以讓他們心旌搖動,氣脈逆沖。然而云逍數(shù)次在此盤坐,縱使被那股深沉的凝滯拖拽得氣息搖搖欲墜,臉上卻始終未曾顯露出任何與“畏怯”、“掙扎”有關的痕跡,唯有一種近乎本能的專注在維持著他與這股沉滯之力的微弱對抗。

他那稚嫩的心神里,或許只將這深重凝滯看作一堵巨大而不甚通透的“墻”吧?孩童的目光不會望向深淵盡頭令人心悸的虛無,只會專注于眼前可見的紋理與滯澀。

然而,那如初生藤蔓般脆弱的清靈之機,終究漸漸不支,有被這股萬年陳冰碾碎、同化湮滅的跡象。

便在此時,如同回應某種無聲的召喚,一縷幾乎微不可察的氣息在道玄真人盤膝而坐的衣袍之下悄然流轉。那氣息沉穩(wěn)、精純、磅礴若淵海潛流,如同沉眠于大地深處的巨大脈搏輕輕搏動了一次。真人袍袖掩蓋下的指根處,微有不易察覺的凝結。

這縷氣息無聲無息彌散開來。沒有雷霆萬鈞的撞擊,沒有光華萬丈的綻放。它所達之處,只是如同暖春驚蟄后喚醒沉睡凍土的生機之泉,所過之處,少年身周那些沉重如山巒傾覆般侵蝕他清氣的凝滯陰寒,微微“松動”了一下。

僅僅是這毫厘的松動!

便是這一瞬之間,已足夠了!

被那凝滯之海壓制得幾乎要徹底潰散的、云逍體內(nèi)那點純粹如清晨露珠般的自然氣機,陡然間捕捉到了那從沉重壁壘中透下的一道微弱天光!那非是力量灌輸,更像是在一片窒息的黑暗中劃開了一道細縫!

嗡……

一聲極其輕微、近乎幻覺般的輕鳴在云逍意識深處陡然炸開!如同枯寂冰封的深井底層投入一粒蘊藏了生機的奇異種子,一種源于生命本能最深處的悸動被猛烈激發(fā)出來!

他全身微不可察地繃緊了一剎!

沒有預想中面對龐然大物沖擊的抗拒和掙扎。他甚至沒有立刻調動體內(nèi)那些正在被凍結的自然靈氣去對抗那無形的沉墜。那雙始終安靜垂落的眼睫極輕微地顫了一下,仿佛感應到那沉凝氣息壁壘出現(xiàn)松動時,從內(nèi)部透出的某種微乎其微的、如同裂縫里流動氣旋的空靈軌跡!

幾乎是下意識地、如初生小鳥般憑著本能做出的反應——他搭在膝蓋上的左手小指,極其細微地向左后方輕輕偏移了一絲幾乎可以忽略的角度。指尖微微一顫,如同蜻蜓尾尖在凝滯不動的水面上彈了一下。幾乎同時,胸腔深處那道原本已被壓制到極細弱的悠長氣息,在穿過那無形縫隙的瞬間,倏然變得清靈了幾分,竟帶動周遭最靠近少年的幾縷厚重凝滯氣息,微微“偏轉”了一線方向,順著那縫隙逸出一點微小的、如同漩渦般的痕跡!

如同在萬古玄冰的核心深處,陡然綻放出一小片生機流轉的旋渦,微小、脆弱,卻真實不虛!

云逍緊繃的肩線瞬間松弛下來。那一直深蹙的懸針眉印也奇跡般地舒展開。一絲帶著疲憊又釋然的、近乎透明的微紅重新漫上他略顯蒼白的小臉。那悠長吐納再度變得沉靜柔韌,竟似比被拖入陰影前更加融入自然,如同倦鳥歸林,悄然棲落在那方因松動而顯露空隙的氣機節(jié)點之上。那小小的身軀在幽暗的角落里盤坐,仿佛一枚靜臥于泥壤深處的種子,于無聲無息間悄然汲取著源自這片天地根基最深處的……一絲極其微弱的養(yǎng)分。

道玄真人心湖深處,激蕩起無聲的巨瀾!

他袍袖之下因引動根基氣機而悄然凝結的指骨,緩緩松弛開。方才那引動知命殿一絲本源之力只為弟子撬開一線生機縫隙的舉動,已觸及了某種無形的、維系天地氣機平衡的深層禁忌線。然而真人的目光死死鎖住幽暗角落里那個單薄的身影,眼中最初點亮的決斷鋒芒驟然被某種直指命輪核心的極致推演所取代!

天機衍數(shù)!推演!推演!

真人瞳孔深處瞬間有無窮無盡的古奧符號、星宿軌跡、山川大陣虛影瘋狂交疊閃現(xiàn)!如同被投入滾燙油鍋的冰珠濺射出無數(shù)光影碎片!時光的流速在道玄的心念中被無限拉伸、擠壓、回溯!須臾千年!

云逍每一次氣機變化!每一次在重壓下本能尋隙偏移的姿態(tài)!每一次細微氣旋的引動軌跡!在知命殿這片古老土地上,這孩童三年來點滴匯聚的點滴痕跡,此刻在道玄真人心鏡之上被無數(shù)倍的聚焦放大、剝離解析、重新組合!如同散落于大地的星屑被無形的偉力牽引著重新排列歸位!

那每一個微妙指訣的引動,每一次細微氣息偏轉的銜接……所有的碎片最終都在意識推演的瀚海里,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狠狠貫注、淬煉,然后陡然指向一個方向!

是那本殘譜!那卷在意識風暴中轟然鋪展開、血淋淋如魔咒撕裂天地的——浸透了“云逍子”詛咒文字的殘破秘籍!

那首頁之上狂放潦草如古藤虬結的扭曲血字——“天光乍破”,如同魔鬼的烙印,帶著吞噬人靈魂的詛咒之力,驟然在道玄真人心湖最深處爆發(fā)出滔天的血浪!

道玄整個身軀剎那間微微搖晃了一下,仿佛被無形巨錘當胸砸中!

血浪滔天!詛咒如雷!那三個字仿佛在咆哮,撕裂一切可能的生路!

然,真人眸光深處瘋狂推演的光芒不退反進!他心神所化的虛淡目光死死盯住那本展開的殘譜首頁——不是看那刺目的血字,而是穿透一切混亂表象、直接鎖定在那簡陋粗獷、甚至毫不起眼的人體氣機圖譜之上!

意識推演瞬間被壓縮凝固,凝聚成一道極致犀利、洞穿時空迷霧的寒光!

就在這寒光觸及那簡陋圖譜的剎那——

轟!

異變陡生!

道玄真人意識深處的圖景驟然被一片純粹而柔和的白光徹底吞噬!那暴戾的血色詛咒、那厚重的黑暗沉墜、那紛繁的推演軌跡……統(tǒng)統(tǒng)消失無蹤!唯有那一點誕生于重重壁壘罅隙之中的、屬于云逍的微末白光,非但沒有熄滅,反而在那殘破圖譜的指引下驟然爆發(fā)!

白光所過之處,血字詛咒如沸湯潑雪般消融退散!堅逾金剛的沉凝壁壘發(fā)出無數(shù)細微冰裂的呻吟!一個……一條……兩條……三道嶄新的,截然不同于世間所有天機閣傳承、充滿了野性生機與純粹力量韻律的氣息路徑,被那道看似微弱卻無比執(zhí)拗的白光強行點亮、貫通于空無之中!

仿佛亙古籠罩的永夜寒幕,被一道源自生命底層的初生之曦強行撕裂!

“天光乍破,破而后立……”

一個遙遠得如同來自開天辟地之時的宏大聲音,似嘆息又似道喝,混在破曉的號角聲中,驟然在道玄意識深處炸響!

真人盤坐的身軀猛地向后一仰,寬大道袍被無形的氣浪沖擊得無風自動,向后方獵獵拂卷開來!一股肉眼可見的淡淡濁氣自他七竅之中瞬間噴薄而出,又在瞬息間被自身深厚無比的精純根基生生壓回體內(nèi)!他整個面龐一瞬間褪去了所有血色,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被瞬間奪走了光華,只有眉心那一道懸針般的緊蹙痕跡驟然變得殷紅如血珠欲滴!

枯坐殿中,一霎千年!

當?shù)佬嫒私┯踩缡艿拿嫒萁K于牽動一絲細微的表情變化時,他那雙深如寒潭的眼眸里,所有瘋狂的推演痕跡已然徹底斂去,只剩下一種洞徹本源后的沉寂與……破釜沉舟的決絕!

仿佛剛剛從一場耗盡心血跨越生死輪回的苦戰(zhàn)硝煙中脫身而出,帶著一身風霜刀劍刻出的蕭索與銳利。那股從他心竅深處強行逼出的濁氣雖被壓回,卻在體內(nèi)經(jīng)絡中留下了難以撫平的激蕩余悸,如同冰河解凍時深處暗流永不停歇的碰撞撕裂之痛。

他緩緩抬手。那動作艱難得如同提舉萬鈞玄冰。枯瘦的指節(jié)微曲,抵住了自己左邊眉骨之上,靠近鬢角處一個極其微小、宛如被無形針刺留下的微凹血點。

血點并不深,只是皮膚表面一道幾乎細不可察的破裂之痕。指尖觸上,一絲微弱的灼熱感伴隨著神經(jīng)末梢被牽引般的細銳刺痛驀然傳來。

但道玄的眼中,映出的卻絕非僅是皮膚表面的傷痕。方才意識深處,那源自“云逍子”詛咒的滔天血戾意念,正是在此處強行突破了他護持心神的本源壁壘,留下了一道意識層面才可感知的“隙”。

此隙雖淺,卻直通道基。如冰層之微隙,下通淵海,永不能合。此后,他便如同一座千尋冰川孤懸于浩蕩黑海之上,永需分出一縷心神化作鎮(zhèn)海之錨,死死釘在此處,阻止那詛咒意念以這絲隙縫為橋梁,源源不斷地沖刷消融他的道基根基。分心鎮(zhèn)海,如同背負枷鎖攀援絕壁。

然而真人的目光,此刻卻并未停駐在這痛楚與枷鎖上分毫。

在那場意識之中近乎同歸于盡、燃燒了元神本源才得以抵達終點核心的瘋狂推演里,他終于攫取到那一縷幾乎被萬古血咒徹底遮蔽住的微末天光!云逍,是他窮盡畢生推演、最終在無望詛咒里硬生生撕出的唯一生門!縱使代價是他道基之上永留一道蝕刻般縫隙,他也只能沿著這條被天機點亮的、充斥著毀滅與未知的道路走下去。

別無選擇。

“呼……”

一口綿長沉重、如同穿透了千年玄鐵的氣息,從道玄真人口中緩緩吐出。這氣息并不渾濁,卻帶著一種浸透了鐵與冰的金屬腥味和徹骨寒意,在空曠的大殿中彌散開來。殿中懸垂的法幡一角無風而動,隨即又沉寂了下去。

真人的目光,終于徹底沉落,牢牢鎖住前方幽暗角落里那方小小的灰色蒲團。他的神情已徹底凝固,無悲無喜,眉宇間凝聚著萬載不移的決心,每一寸肌理都繃緊到極致,仿佛承載著整座天機峰沉重宿命的古老石雕。

“云逍?!钡佬_口喚道。那聲音不高,沉厚得像從萬丈幽深的海溝深處震蕩上涌,帶著無可置疑的威嚴與不容置疑的寂冷力量,瞬間便驅散了殿中所有溫煦陽光所能帶來的柔暖氣息。空氣驟然凝結,連飛舞的微塵都為之靜止懸停。

端坐于蒲團上的小身影,如蒙雷擊般微微一顫,肩胛骨下意識地挺起又放下。那雙濃密的眼睫,如同蝶翼被驚擾般急速撲閃了幾下,終于掀開了眼簾。

清澈見底的眸子,仿佛剛剛被喚醒的靜水湖泊,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茫然與沉凝氣機洗禮后的恍惚,望向聲音的來源。額角那道青紅相間的擦痕在殿中幽暗處顯得尤為醒目,如同白玉微瑕。

“隨為師來。”沒有訓斥,沒有贊賞,更無任何情緒鋪陳,只有一道指令,簡潔冷硬如同寒石擲地。

道玄已然從原地站起身來。他高大的身形在背后映照進來的晨光里投下濃重的陰影,如同一道矗立的碑拓。他沒有再看云逍一眼,只是轉身,那一身素白的云鶴氅衣袍袖紋絲不動,足下無聲,邁步朝著知命大殿那幽深無盡、只有幾盞微弱銅燈提供晦暗照明的最深處走去。每一步踏出,如同敲擊在冰面上的沉重鼓點,敲碎了籠罩大殿的寂靜,也碾過云逍心頭那點尚未消散的沉凝余韻。

他最后落座的位置已徹底墜入陰影。冰寒刺骨的凝滯氣息從身下冰冷刺骨的金磚地面絲絲縷縷滲入骨髓,又在這道簡單指令的驅趕下,驟然變得格外清晰沉重。云逍微微抿緊了失去血色的唇,小臉繃緊。

片刻的靜默,仿佛連空氣都凝滯成冰。最終,他依言起身,小小的身影在空曠大殿中站起,顯得有些渺小而孤立。細碎的布鞋摩擦聲在近乎死寂的大殿中異常清晰。他努力挺直脊背,試圖驅散那份刺骨的寒意,抬步跟了上去。

前方道玄的身影行走在光影與幽暗的交界處,寬闊高大的背影如同移動的山壁,將他完全籠罩在無形的陰影之下。空氣變得沉重,如同灌了水銀。腳下的金磚似乎比剛才更加寒冷,從腳底侵徹而上。

終于,他們來到了大殿盡頭。兩側是層疊聳立著藏經(jīng)法卷的古老巨大烏木書架,如同一道道沉默矗立的黑色峭壁,散發(fā)著陳年檀香混合著卷牘墨跡沉淀的、難以言喻的肅穆氣息。在層層法架最為幽深的底處,一扇通體烏黑、形制厚重、看不出是何等材質鑄成的巨大門戶靜靜矗立著。

那門沒有尋常的鎖具,只是邊緣處隱隱可見與殿壁紋理融為一體的細密符箓刻痕。門板上沒有任何雕飾,通體渾凝如一整塊億萬年墨玉打磨出的磐石,吸納著周圍所有微弱的光線,沉暗得幾乎要融化進陰影里去。一種跨越了時間的滄桑與隔絕內(nèi)外的森嚴氣息撲面而來,牢牢禁錮著門后不為人知的隱秘。僅僅只是立于門前,便有無形的壓力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沉重得讓人幾乎窒息。

道玄真人并未停頓。他行至門前數(shù)步之遙,微微揚手。寬大的袍袖之下,枯瘦的手指捻成了一個異常奇詭的手印:拇指內(nèi)扣無名指第三節(jié),食指壓中指第二指節(jié)關節(jié),小指微微上翹,如同捏住了一顆無形的水滴。

隨著這個動作,一股凝練而純粹的古老氣機,如同從沉睡中醒來的微光溪流,從他指印核心之處無聲流淌而出。這微光氣機并未擴散,亦無煊赫聲威,只是精準地流淌、纏繞、點向那扇巨大的墨玉門戶上某個絕對幽暗的點。

如同沉眠萬古的古獸驟然睜開了眼睛!

嗡——!

一聲低沉悠長的顫鳴毫無征兆地從那扇烏沉沉的門內(nèi)傳出!仿佛某種與大地山川相連的龐然古物被這縷微渺氣息所觸動,發(fā)出了震動骨髓的渾厚回響。隨著這聲響,那原本渾然一體、深沉無光的墨玉門戶表面,驟然流轉起一層迷離溫潤、如同水銀流動的光暈!無數(shù)極其細微、玄奧莫測的古老符文在那光暈中次第亮起,如同夜空中突然被點燃的星辰,沿著某種龐大深晦的軌跡流轉、勾連、交織……最后匯聚于中心!

轟隆……

石門仿佛被那無數(shù)符文點亮的熾烈光點融化了中心。那厚重如山的墨玉般石門竟然毫無聲息地向上方緩緩滑開,沒有金屬摩擦的刺耳聲響,宛如沉入地底水脈般輕盈自如。

一股遠比殿外幽暗深處更加森冷、潮濕、如同沉淀了整座山脈千百年沉寂精魄的奇異氣息,從豁然洞開的門內(nèi)空間里撲面涌出!那氣息并無陰邪戾氣,卻有著純粹如亙古冰川的寒冷與厚重,還夾雜著一絲若有若無、近乎消逝于時間深淵中的淡淡墨香與檀煙余燼混合而成的陳舊氣味。這氣息直接穿透了衣衫,侵入肌膚血肉,讓人神魂都為之一沉!

石門之后并非漆黑的甬道。一眼望去,那似乎是一間方方正正、高度驚人的巨大石室。石室四壁并非天然巖石,而是渾然一體、色澤深青如深海寒鐵、隱約帶著水波般流動暗紋的巨型壁面。在這寒鐵壁面的中心偏下位置,平整而光滑,如同一面巨大冰冷的深潭凍在了時光盡頭。石室深處隱約可見數(shù)個極為巨大的石質平臺堆疊成塔狀,輪廓厚重如山,散發(fā)著跨越漫長歲月洗禮后才有的冷硬沉寂氣韻。

寒氣如無形的水波撲面而來,云逍小小的身體不由自主地輕輕顫栗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抬起手,飛快地搓了搓被凍得通紅的耳朵尖,目光帶著一絲謹慎的好奇,望向石室內(nèi)那片彌漫著亙古寒意的巨大空間。

道玄真人早已邁步而入。在這宏闊寂靜如墓穴般的石室內(nèi),他的背影也被周圍的森然氣氛同化得愈發(fā)孤寂肅殺。他并未回首等待,徑自走向石室正對著門口方向最深處。在靠近那座巨大堆疊石臺的側面陰影里,另有一個較為低矮的烏玉小案靜靜陳放。

玉案質地與門口石門如出一轍,冰冷沁骨。案上極為空寂,唯有一物——一冊形貌簡陋異常的殘破紙卷。紙卷并非精良書畫所用的宣紙或絹帛,更像是某種粗礪如樹皮的厚硬纖維壓制而成,邊緣參差如被野獸啃噬過無數(shù)次,呈一種沉郁干涸的血跡般的暗褐色澤。它靜靜臥在那片寒玉中央,如同一塊被時光徹底拋棄的干枯骸骨。

真人行至那烏玉矮案之側,袍袖在寒氣里拂動無聲。他并未回頭,只是低沉的聲音如同從墓穴深處傳來,在這巨大石室里激起輕微的回響,愈發(fā)顯得空曠壓抑:

“此乃傳功密地。非有召,不可入?!迸c其是純粹的禁令,無任何商榷余地。他的目光,卻已沉沉落在那方暗褐色紙卷之上,目光復雜幽深得令人心悸?!斑^來,叩拜古卷?!?/p>

他的話語并無雷霆之勢,卻似蘊藏著足以壓斷山梁的沉凝力量。云逍只覺周遭寒氣仿佛在真人話音落下的瞬間猛地往下一沉!如同無形冰山傾覆!他微微吸了一口寒氣,不敢多言,快步走到道玄身側,在距烏玉矮案兩步之遙處停下。無需多言,他已然明白了那卷暗褐色古卷的重要性——它本身就是一種無聲的威壓,凝聚了這片寒室地脈中沉淀的所有古老氣息。

小小的身影,在烏玉案前那片冰冷的青金石地面上,端端正正地跪拜下去。膝蓋觸及地面,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間滲透了并不厚實的衣褲布料,直透進骨頭里。額頭虔誠地觸碰到冰得刺骨的青金石地面時,他全身都激靈靈打了個寒噤。

整個石室寂靜無聲,唯有寒氣低語。云逍屏住了呼吸,小小的身體保持住叩拜的姿勢,一動不動。那冰寒的氣息仿佛要將他的膝蓋與額頭凍結在這片古老的石頭上。

“禮畢。起身,立在一側。”幾息之后,道玄真人的聲音傳來,比那石壁更冷硬幾分。那股無形壓力似乎隨之減輕了少許。

云逍依言起身,微小的布鞋移動聲在寂靜中無限放大。他默默退到矮案右側,垂手肅立,將那小小身影盡力隱匿在師尊巨大的影子里,仿佛這樣就能避開那無處不在的徹骨寒流和無形壓力。冰冷刺骨的寒意仍從腳底青金石地面汩汩涌入四肢百骸,他輕輕跺了跺有些麻木的腳,垂落的目光卻不由自主地、帶著孩童難以抑制的好奇,悄悄瞥向烏玉案上那本暗褐色的怪異書卷。

書卷封皮是粗糙如樹皮的厚硬纖維,上面沒有筆,沒有墨,更沒有文字或者圖案,只有一塊更加深暗、幾乎如同燒焦烙印上去的、不規(guī)則的大片暗紅色痕跡,在幽冷的光線下泛著一種令人極不舒服的膩滑光澤。整冊書卷躺在那,像一塊剛從萬年凍土里挖出的、干涸凝固的泥漿塊。

此時,道玄真人終于轉過了身。他那雙承載了太多深邃情緒的眸子,如同寒夜星辰,緩緩投注在云逍身上,仿佛要穿透他那顆不設防的心。然而真人的目光深處翻涌的復雜心緒——那交織著期待、憂懼、決斷與無盡推演之重的目光——卻全然超出了年幼孩童所能理解的范疇。

道玄緩緩伸出手。那只蘊含了天地精粹的手掌懸停在了暗褐色書卷之上,指間凝而不發(fā)的氣機無形流轉。他開口了,每一個字都似在冰層上艱難跋涉般凝重:

“此卷……名《天光乍破》?!痹捯粑㈩D,似乎在咀嚼這名字里蘊含的未知重量,“乃上古殘篇,非我閣正統(tǒng)路數(shù),內(nèi)中行氣運力之法霸道詭奇,且字句染血,戾氣深沉……”真人目光銳利如刻刀,深深刮過云逍額角那道仍未散去的青紅淤痕,加重了語氣,“于尋常弟子眼中,此為絕險毒火,觸之必遭反噬,輕則經(jīng)脈寸斷,重則神魂俱損!即便強行參悟,道途亦將永墜邪魔沉淪之途,萬劫不復!你可明白?”

云逍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那些“反噬”、“經(jīng)脈寸斷”、“神魂俱損”、“萬劫不復”的字眼在他澄澈的心湖里激不起半點驚濤駭浪。他唯一捕捉到的,是師尊口中那本書的“霸道詭奇”,以及那“戾氣深沉”四字所代表的……不同于日常所見的力量。一種如同初春清晨溪邊發(fā)現(xiàn)了一株從未見過的奇特小草那般,混雜著敬畏與純粹探索的本能好奇,悄然蓋過了所有可怕的警告。他點了點頭,小小的下頜繃緊,清澈的眸子依舊望向那卷靜躺的書冊:“弟子……明白了?!?/p>

沒有半分遲疑,也未流露出絲毫該有的恐懼。似乎師尊那些鄭重至極的警告之詞,只是提醒他這卷“東西”很特別,需要小心對待而已。

道玄看著他干凈得如同無瑕琉璃的雙眼深處,那絲幾乎微不可察、獨屬于孩童對未知力量天然好奇的光點,只覺得胸中那股淤積了許久的沉悶濁氣再次猛烈翻涌!喉頭微微一窒。此子心境之純凈,不染塵世俗見,竟至如此地步!這本應是最契合推演所求大道的“赤子璞玉”,偏偏又與那卷血染不祥的禁忌之物糾纏至深!

“禍福自召……”真人低沉的喟嘆如同宿命的哀鳴,在空曠寒冷的巨大石室里微弱地回蕩開。這四個字重如千鈞,蘊含著他畢生推演所見的大恐怖與大無奈。他看著云逍懵懂安靜仰起的小臉,那額角淤痕在幽冷石壁背景中格外刺目。這卷書是深淵,亦是險路,卻是真人以半崩道基為代價,推演出的唯一生門!

他不能再言說那血讖詛咒、那“云逍子”名字如同附骨之蛆般纏繞在這孩童未來命運之上的恐怖陰影。此刻說出來,那巨大壓力足以將云逍尚未強韌的心境碾成齏粉,瞬間摧毀這唯一的生門!他只能背負著這道枷鎖,將云逍……推向這卷充滿了不祥血色的《天光乍破》之前。

不再有絲毫猶豫!道玄真人的枯掌向下一壓,指尖凝練無匹的無形氣機如同神人持針,精準刺破烏玉案上那卷暗褐色書卷周圍彌漫的沉重禁制氣息。

呼——

一聲低微的、如同封存古墓千年的氣息終于得以溢散的喟嘆之聲響起。

那冊暗褐色、如同泥塊的殘破古卷,就在道玄真人無形氣機壓下的瞬間,竟仿佛久困古墓的老物驟然重見天光般,通體猛地一震!粗糙書頁表面凝結的那層古老灰暗的封存氣息在真人指尖觸及的剎那,如同薄冰遇驕陽般無聲消融褪去!

隨著那層灰暗的“死氣”褪去,它真正的底色驟然顯露無遺——那是一種觸目驚心的、如同陳年血痂被硬生生掀開般不均勻的深褐色!大片大片黏膩丑陋的血污浸染斑塊依舊附著其上,顏色深暗幾近于墨黑,邊緣處則過渡成一種類似鐵銹在濕氣中不斷蔓延又干涸凝結成的、更加令人心悸的醬紫色污跡。

更令人脊背發(fā)冷的是,在那深褐干涸的血跡之上,以極其狂放又飽含了某種扭曲狂亂、難以言喻的痛苦與怨戾氣息的筆觸,硬生生地刻寫著三個大字!

那字跡不是尋常墨跡書寫,更像是用某種尖銳之物蘸著滾燙的、帶著強大負面執(zhí)念的鮮血,如同刮骨刻髓般在粗劣的皮紙上生生撕裂出來!筆畫粗獷扭曲如古藤狂舞,每一道邊緣都帶著撕裂纖維形成的毛刺碎屑,仿佛字本身都透出慘烈血腥的咆哮!

——“云逍子”!

這三個字帶著滔天的恨意,如同被地獄血海中灼燒過萬載的滾燙烙鐵,猛地印在了云逍的眼底!空氣仿佛凝固成了堅冰,又仿佛有無數(shù)細碎的、無形的尖叫與怨毒在書卷周圍瘋狂攪動!一股森寒徹骨、直透神魂的粘稠惡意瞬間將云逍包裹纏繞!

云逍小小的身軀如同被那無形的惡念長針刺透,猛地劇烈顫抖了一下!他下意識地睜大了眼睛,幾乎屏住了呼吸。不是源于恐懼的畏縮,那清澈瞳孔深處映出的,竟是濃重的……純粹的好奇!

就像在古木縫隙里發(fā)現(xiàn)了一群從未見過的、模樣猙獰卻又極其精致奇異的小蟲!

他看到那三個扭曲血字的時候,絲毫沒有體悟到其中蘊含的詛咒深淵和那足以讓宗師心神動搖崩潰的恐怖意念。他眼中閃爍的僅僅是專注凝神的光彩,如同細究一片被寒霜雕琢過的奇異樹葉紋理!

他的目光快速掃過那些狂放撕裂般的筆畫,仿佛在研究某種前所未見的神秘線條組合。隨即,他看到了書卷那觸目驚心的陳舊血跡!云逍小臉上那純粹的好奇里終于摻雜了一絲顯而易見的……心疼?

是的,心疼!如同自己偷偷收藏在石桌角落、舍不得被任何人磕碰的鳥雀斑斕羽毛或是溫潤卵石,被粗暴地弄臟了!他甚至下意識地輕輕吸了一口涼氣,眉頭都跟著蹙起了一點點。

“師父……”云逍仰起小臉,清澈的眼中帶著毫無掩飾的困惑和一點點的擔憂,指向烏玉案上那令人望之生畏的書卷,認真地問,“這是什么兇獸的血?這么久了還沒洗干凈?抹在書上,這書豈不是……很難受?也……臟了?!蹦钦Z氣,像在惋惜一塊被弄污的美玉。

轟!

道玄真人只覺得胸口如同被無形的天雷之錘猛然鑿穿!眼前甚至黑了一瞬!

此子!當真……

真人佇立在寒室之中,素白的衣袍邊緣仿佛都被那凝固的氣息侵染上了一層薄霜。他看向云逍的目光已然穿透了孩童不染塵滓的眸子,直抵那純粹如初生蒼穹的心性本質。孩子眼中映出的,只有線條、血色污跡的客觀模樣,唯獨感受不到那銘刻在血痕之上的滔天咒念!

仿佛那卷沾染了萬年怨戾的兇物,在云逍澄澈的心湖鏡面上,僅僅投下了一片抽象奇異的倒影!是赤子無知無畏的心境天然過濾、消解了這驚天兇戾?還是說……某種更加未知、更深的命運糾纏……在這污血與名字之間早已存在?

道玄猛地合上了眼簾!方才瞬息間在意識深處掀起的驚濤駭浪幾乎讓他立足不穩(wěn)!真人體內(nèi)精純的本源氣息劇烈激蕩奔涌,強行壓下那直沖頂門的心神巨震。

不知過了多久,如同一個世紀那般漫長煎熬的沉凝之后,道玄才緩緩地、一點點地重新睜開雙眼。他眼底那片近乎枯竭的深邃之海已被強行平復,只剩下無邊無際的沉寂與一種近乎獻祭的決絕。他迎著云逍那雙澄澈見底、唯有困惑不解的純真眸子,緩緩地、幾乎一字一頓地開口,聲音比這密室的萬載寒鐵之壁更加沉重堅硬:

“此卷……是我天機一脈故老相傳的密卷,其上血污文字,非是尋常獸血?!闭嫒嗽捴杏幸獗荛_“云逍子”三字的鋒芒,只點血污,“其內(nèi)所載真意,亦非尋常法門?!彼蓍碌氖种赶蚰蔷怼短旃庹啤肪従忺c去,指尖隔著半尺空氣,仿佛觸撫著一塊極燙的烙鐵,又像是在指出一條通往地獄血海的不歸歧途。

“此刻,由你之身,取其精粹,為我……也是為你自己……尋一線破境之機!”

這寥寥數(shù)語,字字千鈞,幾乎耗盡了他畢生推演苦撐至此的堅韌意志!這便是他為這命懸一線因果線上尋到的唯一生門!以云逍這天生不染血咒的心靈為爐,引那焚天戾念為薪火,煅燒《天光乍破》!

“取其精粹”四字,更是將自己與云逍徹底捆綁于這唯一的兇險道路!

云逍仰著小臉,困惑地眨了眨眼睛。師尊的話語似懂非懂,“破境之機”似乎意指某種更厲害的本事?這與他在后山枯木縫隙里采蘑菇、觀察新芽時那種發(fā)現(xiàn)新奇事物的感覺……隱隱有某種遙遠的相似。他重新將目光投向烏玉案上那本血跡斑斑、筆畫扭曲的奇書。

臟?確實臟得很。但師父說是密卷……應該……也很厲害吧?孩童心底那份赤子般純粹而盲目的崇敬再次占據(jù)了主導。

“嗯!”云逍用力地點了點頭,小臉上的困惑很快被一種鄭重的、近乎執(zhí)行莊嚴任務的嚴肅所取代。他上前一步,靠近烏玉案邊,毫不猶豫地伸出雙手。小小的手掌微涼,動作卻異常輕柔小心,像是在捧取一片沾滿露珠的輕薄蝴蝶翅膀。右手拇指、食指的指腹輕輕捏住了書頁粗糙厚實的邊緣,左手同步穩(wěn)托書底。那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與對待雨后新發(fā)的透明小傘狀菌菇并無不同,唯恐稍微用力就會損壞。

指尖觸及那硬挺冰冷的粗礪表皮,一股遠比青金石地面更加沉凝、如同濃縮了古墓陰寒的冷意順著指尖直透心脈,讓他又微微打了個寒噤。

那濃烈的、如同血海深處沉淀了萬載的怨戾粘稠氣息,隨著書卷被他觸碰,瞬間在他周周更加洶涌地彌漫、纏繞過來!如同無數(shù)冰冷的毒蛇之吻舔舐他的肌膚神魂!

可那雙澄澈的眸子里,映著的依舊是書卷本身粗劣的肌理與筆畫的走向。至于那些無形的陰寒與詛咒帶來的靈魂戰(zhàn)栗?于他而言,不過是捧起一塊凍土塊時手腳必然感到的刺骨冰涼罷了。

他謹慎地托著書卷,緩緩將其在冰冷的烏玉案面上攤開。目光直接越過那首頁觸目驚心的三個狂亂血字——“云逍子”,落在了下方那些同樣潦草狂放、力道幾乎要刺穿紙背、用扭曲線條勾勒出的幾行大字之上。那扭曲的線條雖狂,卻蘊含著某種令人心悸的力量感,如同癲狂巨獸的爪痕留痕!云逍的目光專注地沿著那些狂亂的筆畫軌跡掃動,口中甚至下意識地、極其輕微地模仿了一下其中一道筆畫起筆和轉折時那種一瀉千里的銳利感。那些被詛咒怨念浸透的字跡本身所傳達的意念對他來說虛無縹緲,遠不如線條本身所呈現(xiàn)的、那種粗野力量所帶來的新奇更吸引人。

他的目光很快便被書頁下方那些同樣扭曲潦草、充滿即興爆發(fā)筆觸的人體氣脈運行圖錄所牢牢吸引。幾道粗黑的血色線條貫穿人身核心輪廓,在胸腹之間盤旋交錯,形成幾個如同狂草般的節(jié)點,旁邊則密密麻麻標注著更多如同符咒般繁復怪異的、無人能懂的上古文字注釋!

這古怪粗放的圖像非但沒有引起任何不適和排斥,反而強烈地勾起了云逍的好奇心!

“師父,這些……畫的是什么呀?好多歪歪扭扭的線,”云逍抬起小臉,純粹求知的目光望向道玄,伸出一根同樣沾染著陳舊書卷墨土痕跡的手指,指向那首頁中央一個由混亂線條標示的關鍵節(jié)點位置,那個位置在道家的標注里應是“膻中”,只是那狂放的圖示毫無精確可言,更像一團打結的毛線?!八鼈儭荚趤y轉?是不是……就像那些雨后冒出來的小綠點蟲子,在地上繞彎彎?”語氣里充滿了天馬行空的童稚想象和無畏無畏的疑問。

轟——!

道玄真人方才勉強壓下的心頭巨震再次猛轟而來!云逍指尖所落之處,正是首頁圖譜所標示的《天光乍破》第一重——破虛妄之障最核心的竅穴節(jié)點!

此竅位于人心胸腹交匯之膻中區(qū)域,于尋常人而言,如同沉眠混沌。修行者需以大毅力、大勇決,將體內(nèi)氣機匯聚沖擊此一點,撞破那無形隔膜、方能引動一絲至純初生之光破開內(nèi)外壁壘!此為全篇立意根基之所在!亦是諸法之始!這關竅之法若不成,一切后續(xù)皆為虛妄!

此法兇戾霸道!尋常根基稍弱者,強沖此關,氣血倒灌,輕則嘔血斷經(jīng),重則當場斃命!即便根基深厚者,沖擊之時亦需有師長在旁護持疏導,且必然伴隨撕裂魂魄般的極致苦楚!

此子!他竟覺得……像雨后冒出來的、胡亂繞彎的綠點小蟲?

道玄眼中翻卷起驚濤駭浪!他深深吸了一口寒氣,如同將這石室內(nèi)萬載寒玉的氣息都吸入了肺腑。那無形枷鎖帶來的沉重壓力如同山岳壓頂!他強迫自己再度平復。云逍這純粹的心境,是否恰好是對抗那滔天戾念的最佳“法衣”?他無法回答!只能逼迫自己沿著這條唯一的道路向前!

“此為……行氣之門?!钡佬穆曇羯硢〉统粒恳粋€字都像是從喉嚨深處擠出的鐵渣,“需以心馭氣,引周身內(nèi)息……沖貫此點?!闭嫒松斐隹菔菀恢?,指尖距離書頁上那混亂的節(jié)點圖示尚有尺余,卻凝若實質的氣息在空氣中勾勒出一個清晰無比的圓形焦點!那正是《天光乍破》第一重真意核心所在!氣機凝聚之點!

云逍的目光隨著師尊那隔著空氣凝指定點的動作移去。他看著那個無形卻如同實質點亮的中心點。小小的眉頭又微微蹙起,似乎在困惑。下一刻,他竟直接伸出左手——正是那剛剛小心翼翼捧起過書卷、此刻沾染了墨土血痕與冰冷書卷陰寒氣息的小手。

他沒有做出任何運功的姿態(tài),小手只是極其自然地懸停在身前、靠近自己胸腹中線偏上一些的位置——正是那膻中氣海大竅之所在。五指自然地攤開,松松地攏成了一個不規(guī)則的、如同準備承接山泉流水的掌心弧度。

啪嗒!

一聲極輕微的水滴墜落入潭的聲響。

道玄真人瞳孔驟縮如針尖!就在云逍指尖懸定、掌心虛攏成弧的剎那,他枯坐如石的身軀猛地一震!

云逍動作隨意稚拙,毫無任何刻意的凝神提氣痕跡!仿佛只是隨意朝著自己胸前虛空捧起一把并不存在的清泉水!

然而!

就在他掌心虛虛攏成那個極不規(guī)則、毫無嚴謹角度可言的弧度的瞬間!一股極其微弱卻又清晰無比的波動陡然以他懸定的掌心為中心蕩漾開來!那波動并非純粹的力量爆發(fā),卻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自然空靈!如同春日黃昏倦鳥歸林時掀動樹葉的微風!微渺!

更不可思議的是,就在這絲微風般的漣漪蕩漾開去之時,虛空中竟陡然生出了極其細微、難以描述的阻力被牽引攪動的感覺!并非對抗與沖撞,更像是那無形的沉滯氣脈,被一只看不見的、靈巧到不可思議的手在無形之中輕輕撥動了一下!一點極為幽渺的縫隙……在那膻中大竅壁壘最深處,仿佛被一縷微不可察的風拂過、又或者被一枚無形的種子在冰層內(nèi)部悄然頂開了一道裂痕!

那道縫隙!竟與道玄真人于意識推演深處撕裂出來的、通往《天光乍破》生門的唯一縫隙輪廓驚人神似!

道玄緊握的雙拳之中,指甲已深深地刺入掌心肌膚!冰冷的微痛竟無法抑制住從胸腔深處直沖喉頭的那股帶著血腥味的激越氣息!

赤子!這孩童天然無意間的舉動,竟契合了《天光乍破》中最為艱深、也最為兇險的“洞虛引竅”的無上法意!那份無拘無束、直指本源的空靈純粹,豈不正是這門兇戾古法夢寐以求的“引子”?!

然而……那本殘譜封面上扭曲淋漓的“云逍子”三個血字驟然在他識海中再次放大!帶著撕裂耳膜的怨毒咆哮!這引子與那血字的滔天詛咒,究竟是天命,還是天譴?

再無退路!

道玄的聲音穿透了石室深處壓頂?shù)暮F之墻,低沉、凝定如墜星:“凝神內(nèi)守,忘其形??!只記心田深處,那一絲引動風絮、拂開冰隙的……‘力’!引動它,莫要拘泥于路徑形跡,只憑……那一念靈犀!”

他的聲音如同冰冷的鐫刀,在寒室深處刻下不可動搖的指令。目光穿透了重重無形的壓力,死死釘在云逍那懸停在胸前、虛籠的掌心之上。

云逍小小的身體如同接收了指令的精準傀儡,并無思考那“風絮”、“冰隙”所指何為。他所知的,只是剛才自己伸手過去時,胸口深處似乎有個極其微渺、如同蛛絲顫動的點,伴隨著掌心輕輕攏合的動作,極其輕微地動了一下。如同春泉初涌,一絲難以言喻的溫煦感倏然拂過臟腑。

他依言收回了心神內(nèi)視。孩童心念純粹如一泓清水,沒有沉重大山般的“功業(yè)”負擔,亦無對未知兇險的焦灼恐慌。他所有的“專注”,都如最初觀察雨后山菌初綻的透明菌傘那般,好奇又耐心地投注在心田深處那一點微渺的感應之上。

那感覺極其微弱,如同春日晨霧里偶然捕捉到的一線初陽暖意。

他試圖用最細微的意識去接觸它、喚醒它……如同用指尖去點破一滴懸掛在草尖的剔透露珠的表面張力。

殿宇深處寒氣侵骨。巨大石室內(nèi)回蕩著無聲的心跳,與石壁萬年沉淀的冷寂交織。云逍閉著眼,小臉上是一種近乎透明的專注。他小小的胸口起伏節(jié)奏變慢了,每一次吐納悠長細密得如同微風滑過冰面。

不知過了多久。

一點毫芒,突兀地于空無中點亮!在那小小的、虛籠著的掌心深處,一絲暖意悄然升起!微弱得如同黑夜荒原盡頭閃爍的孤星螢火,卻蘊含著純粹如初生晨曦的本源之“意”!它微弱得幾乎無法察覺,卻又帶著一種穿透層層時空帷幕的固執(zhí)韌性,不容忽視!

光芒漸漸凝聚,不再是無形的暖意,而是如同實質的、極其微小的一粒晶瑩光點!它安靜地盤旋在云逍掌心懸攏之處的寸許虛空位置。沒有駭人的能量波動,只有一層溫暖得令人心安的極淡光暈以它為圓心暈染開來,像一顆落入深潭中心、擾動一絲暖意漣漪的星子。這微芒太淡了,若有若無,仿佛在深邃冰海中點燃的第一縷燭火,隨時會湮滅于無形的寒流。

道玄真人枯寂的眼底深處,如同無波古井中投入了一枚星辰!那星辰燃起的光點雖然微弱到極致,卻瞬間照亮了他推演中那條唯一生路的方向!

是它!就是這縷至純無垢的“初生真靈”之光!《天光乍破》所追求的大道本源核心!它能破開一切邪障沉滯!

道玄沒有絲毫停頓,氣息早已凝聚至巔毫的枯槁手掌抬起!指訣引動,一道凝練如冰鉆般的本源氣息無聲激射而出,跨越咫尺距離!這道氣息并非強行灌輸力量,而是如同絕世劍客在懸崖鋼絲上精準借力、引導平衡的輕盈一引!

嗤——

微不可察的破空聲!

道玄真人所引導的那縷冰鉆般的氣息精準至極地點在了云逍掌心上方寸許、那粒微弱毫芒的核心位置!這一觸,如同在星火上精準地添了一捧油!又如同劍尖極速掠過緊繃的弓弦!

嗡?。?!

云逍掌心懸空處那一粒本就蘊含著無限生機的微芒光點,在道玄精純氣息這一碰之下,如同徹底蘇醒的古神驟然睜開了眼睛!光華瞬間暴漲!

一點純粹的、溫暖得如同黎明時分穿透厚重云層的第一縷天光般的熾白光芒,在他小小的掌心虛空處猛烈綻放開來!

光芒不烈,卻帶著一種洞穿萬古沉暗的神性光輝!它猛然間爆發(fā)出來的瞬間,仿佛將周圍數(shù)尺的寒氣與黑暗逼退!

那縷光芒被道玄真人所引動的氣機精準地帶引著——引向了方向!

云逍小小的身體如同被注入了沛然的巨力,又仿佛被一股無形的力量猛然推動牽引!他虛籠在胸前的左手瞬間繃緊!

咻——!

那縷純凈熾白的光芒從他掌心爆發(fā)開來,如同一道破開沉夜的晨曦之劍,沿著他虛攏的掌指軌跡,無聲無息、卻快如閃電地射向身前——重重地點在了烏玉案上攤開的《天光乍破》殘譜首頁中央!

噗!

一聲如同滾油煎雪的奇異聲音在冷室中響起!

云逍指尖那一點微末的天光真髓,如同世間最鋒利的矛尖、最灼熱的烙鐵,驟然點在那圖譜中央那團被狂亂血污線條標注出的、扭曲氣旋節(jié)點之上!

死寂!絕對的死寂!如同萬物被凍結在時光剎那!

預想中的天崩地裂、戾氣反噬并未發(fā)生!

那一點天光,真真正正地點在了《天光乍破》最核心的真意圖譜竅穴之上!

光芒接觸破舊紙頁的瞬間——

嗤啦!

如同薄冰被春風撕開細微裂痕的聲音輕輕響起!

那本浸染了無數(shù)詛咒血污、連書頁都如同凝固在萬載黑血中的殘破古卷,被天光點中的那一剎——

其上原本凝固干涸、深深嵌入纖維內(nèi)部的無數(shù)暗褐血污,如同被投入爐火炙烤的凝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瞬間消融!如同冰雪驕陽,一層層灰敗沉凝的污濁之氣被那熾白溫暖的光芒徹底蒸騰而起,化作無數(shù)細微到幾近不可見的黑色煙絲,飛速從古籍表面逸散開去!如同被歲月封印得太久的惡念在光照下驟然魂飛魄散!

隨著污穢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消褪剝離,那首頁之上狂放扭曲的符文線條——那些之前如同被濃墨覆蓋、混為一團漆黑混沌的軌跡——開始逐漸變得清晰!甚至比污濁消褪的速度更加明亮!

線條在發(fā)光!如同有流淌著熔金的溪流順著那些潦草而充滿原始力量感的筆觸重新流淌激活!

最奇異的變化,發(fā)生在頁頁圖譜之上原本被血污覆蓋、從未清晰顯露過的上古文字注釋之上!那些繁復如同蟲豸篆刻的神秘文字,隨著污穢被驅散,也在光芒流過的瞬間被重新點染!一筆一劃,陡然變得神異非凡,如同深藏在地脈深處的夜光寶石被突然喚醒,每一個文字的邊緣都流淌出極其微弱的、不同色彩的晶瑩光暈!

暗沉的青鐵寒光、溫瑩的翡翠綠意、流轉的熔金光澤、深邃的星辰銀輝……無數(shù)上古難以言喻的玄奧道妙符文真意,在這一縷天光的穿透之下,如同被洗去了塵封萬載的污穢泥沙,重現(xiàn)其本質的光澤神采!

這些流轉異彩的古奧文字,與上方那條被天光徹底激活、流淌著熔金般熾烈力量氣息的潦草符文軌跡,相互輝映交織,構成了前所未見的、真正蘊含了《天光乍破》本源力量法則的玄奧秘箓!

塵封萬古的兇戾之器褪去血污,它真正的、奪天地造化神功的璀璨本質終于在道玄真人面前,撕開了血咒蒙蔽萬載的面紗!

這一刻,道玄眼中凝固如萬古寒冰的心境驟然被一股熾烈滾燙的光芒洞穿!

他的推演沒錯!這微末天光……當真是破劫之門!

然而就在他心神激蕩如天海倒懸的剎那!

異變陡生!

云逍指尖那點微末天光點在紙頁上的瞬間,他小小的身體猛地一顫!一股極其霸道的、冰冷狂烈如同從地獄深淵里爆發(fā)噴涌出的至惡氣息,毫無征兆地順著那天光點落之處、沿著他點出的指尖猛地倒灌而入!

那力量根本無視他纖細脆弱的經(jīng)絡屏障,如同滔天血河決堤倒灌!它沿著孩童體內(nèi)尚未穩(wěn)固的微弱氣機路徑瘋狂上溯,帶著撕碎一切生機與光明的絕對惡意,直沖眉心祖竅!這并非尋常反噬,更像是詛咒意志被徹底激怒后玉石俱焚的絕殺反擊!

轟!

云逍整個小小的身體如同被無形的巨錘轟在胸口!他雙目陡然睜圓,里面還殘留著對指尖光芒的驚異!巨大的沖擊力讓他喉嚨深處猛地涌上一股腥甜!一抹觸目驚心的暗紅,瞬間溢出緊抿的唇角!那原本清澈如水晶的眸光中瞬間蒙上了一層瀕臨碎裂的灰翳!

劇痛!撕裂!冰冷的黑暗吞噬而來!

“噗——!”

一口血霧終于無可抑制地噴吐出來!猩紅的血點如同凄艷的花朵,帶著破碎的生機碎片,濺落在冰冷烏黑的玉案上,落在那剛剛才被純凈天光洗去污穢、顯出玄奧符文的《天光乍破》之上!


更新時間:2025-06-17 05:31:4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