蟲餅在胃里沉甸甸地墜著，像一塊永遠無法消化的頑石。
楚子航跟隨著麻木的人流，返回那如同蟻巢般的宿舍。
這里的氣味從未改變，是汗水、絕望和消毒水混合發(fā)酵后的味道。
他找到了自己的床位，一個狹窄的硬板，準(zhǔn)備像過去無數(shù)個夜晚一樣，用冥想代替淺薄的睡眠，分析今天獲得的所有情報。
“喂，4071?！?/p>
是4277的聲音。
她站在過道里，幽暗的燈光勾勒出她纖細的輪廓。
她的表情依舊是那種混合著警惕和審慎的平靜，但眼神深處，似乎比在管道里時多了一絲別的東西。
“跟我來?！彼院喴赓W，說完就轉(zhuǎn)身走向宿舍的另一個角落。
楚子航?jīng)]有問為什么。
他只是站起身，無聲地跟了上去。
在這個地方，4277是目前唯一向他釋放過“有效信息”和“非惡意”行為的個體。
跟著她，至少比獨自面對這片全然的未知要高效。
他們穿過一排排擁擠的床鋪，來到最里面的一個角落。這里是燈光的死角，更加昏暗。
兩個穿著同樣灰色制服的男人正坐在一張下鋪的床沿上，看到4277帶著一個陌生人過來，他們的眼神立刻變得警覺起來。
“這是4071?！?277介紹道，她的聲音壓得很低，仿佛怕驚動了空氣中蟄伏的危險，“今天在C-3區(qū)，是他救了我?！?/p>
其中一個男人看起來要壯實一些，臉上帶著一絲與這末日環(huán)境格格不入的、略顯狡黠的笑意。他胸口的編號是4068。另一個則偏瘦，神情看向十分和善，給人一種老好人的感覺，編號是4079。
“哦？就是你啊?！?068上下打量著楚子航，那眼神不像守衛(wèi)那樣充滿蔑視，而是帶著一種純粹的好奇，像是在評估一件新奇的工具，“聽4277說了，動作很快嘛，兄弟。我叫4068，這是4079，今天多謝你了?！?/p>
他的道謝很直接，不拖泥帶水。
旁邊的4079也沖楚子航點了點頭，算是打了招呼。
他的話不多，但那點頭的動作里，帶著一種實在的認可。
楚子航的目光掃過他們。
這兩個人，精神狀態(tài)明顯好于普通塵民。
他們的眼神里沒有那種被抽空靈魂的麻木，而是一種被死死壓抑著，卻并未熄滅的生命力。
“坐吧?！?277指了指床邊空著的位置。
空間很小，四個人擠在一起，膝蓋幾乎要碰到膝蓋。
這種距離讓楚子航有些不適，但他沒有表現(xiàn)出來，只是依言坐下，脊背挺得筆直，像一柄隨時準(zhǔn)備出鞘的刀。
4068嘿嘿一笑，神秘兮兮地從床板下的一個暗格里摸出一個扁平的金屬瓶，瓶身已經(jīng)磨得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他擰開瓶蓋，一股刺鼻又帶著些許谷物發(fā)酵香氣的味道立刻彌漫開來。
是酒。
“上次跟獵荒者小隊出去搬東西，從一堆廢鐵里順手摸來的?！?068得意地晃了晃瓶子，像個獻寶的孩子，“上民們的好東西，勁兒大。今天你救了4277，算你一份?！?/p>
他把瓶子遞給楚子航。
楚子航接過來，沒有猶豫，仰頭喝了一口。
辛辣的液體像一條火線，從喉嚨一直燒到胃里。
這酒的品質(zhì)極差，粗糙、嗆人，比他在西伯利亞冰原上喝過的最劣質(zhì)的伏特加還要猛烈。
但在那股灼燒感之后，卻有一股暖意從胃里升騰起來，驅(qū)散了身體里積攢了一天的寒氣和疲憊。
他想起了路明非曾經(jīng)神神秘秘地拉他去喝的“深水炸彈”，想起了在仕蘭中學(xué)的天臺上，他一個人喝過的冰鎮(zhèn)啤酒。
那些味道和此刻的辛辣完全不同，卻又在記憶的某個節(jié)點上重合了。
“怎么樣？夠勁吧！”4068看著他面不改色地喝下去，眼神里多了幾分佩服。
“嗯。”楚子航把瓶子遞給旁邊的4079，只說了一個字。
4079也喝了一口，被嗆得咳嗽了兩聲，臉上卻露出一種舒坦的表情。
最后瓶子傳到4277手里，她只是用嘴唇輕輕沾了一下，就皺著眉把瓶子推開了。
“上次任務(wù)怎么樣？”4277問4068，很自然地開啟了話題。
“別提了，”4068撇了撇嘴，“差點回不來。碰上了一只‘花萼獸’，那玩意兒開花的時候，連獵荒者都得退避三舍。我們這些跟在后面撿垃圾的，死了七八個，連個響兒都沒有?！?/p>
“這就算了，畢竟每次出去都有人會死，但更郁悶的事，回來之后還要停光影會的那些神棍宣講，”4079的聲音沙啞低沉，“說什么‘奉獻是塵民的宿命，犧牲是回歸光影的榮耀’。我呸，就是讓我們?nèi)ニ退?，給上民們換取生存資源?！?/p>
“小聲點，”4277提醒道，“你想被送去聽查爾斯主教‘布道’嗎？”
他們聊著天，話題無非是任務(wù)的危險，食物的難吃，監(jiān)管者的蠻橫，還有對上民遙不可及的生活的想象。
這些話題瑣碎、壓抑，充滿了絕望，但在這昏暗的、只有四個人能聽見的角落里，卻奇跡般地交織出了一點微弱的、名為“活著”的火光。
楚子航一直沒有說話，他只是靜靜地聽著。
他像一臺精密的信息處理器，將這些碎片化的交談內(nèi)容在腦中重組、分析，構(gòu)建出這個“燈塔”社會更完整的模型。
光影會，查爾斯主教，花萼獸……這些都是他急需的情報。
但他又不僅僅是在分析情報。
當(dāng)4068講到某個監(jiān)管者的笑話時，4079嘴角那抹一閃而逝的譏誚；當(dāng)4277談及某個死去的同伴時，聲音里那絲壓抑的黯然。
這些細微的情緒波動，都被他清晰地捕捉到了。
這和他過去的世界完全不同。
在卡塞爾學(xué)院，他們談?wù)摰氖峭例垈I(yè)，是血之哀，是君與臣的戰(zhàn)爭。
那些話題宏大、悲壯，充滿了史詩感。
而在這里，他們談?wù)摰模皇侨绾蜗裣x子一樣，在石縫里多活一天。
可這火光，雖小，卻真實得燙人。
“你呢？4071，”4068用手肘碰了碰他，“總感覺你和我們塵民不太像。”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楚子航身上。
楚子航沉默了兩秒，看著他們眼中混雜著好奇與探究的神色，沉默片刻后道：“我以前是學(xué)生。”
“學(xué)生……”4068咀嚼著這個詞，眼神里有些茫然，和4277白天的反應(yīng)如出一轍。
“就是……不用干活，每天坐著看書的那種人？”4079猜測道，他的想象力顯然無法構(gòu)筑出“校園”這種東西。
“嗯?！背?航點了點頭。
角落里陷入了一陣短暫的沉默。
塵民也有學(xué)校，里面會交他們怎么勞作，教他們一些基礎(chǔ)的機械知識，以便更好的維修燈塔。
但沒人管那個地方叫學(xué)校。
所以他們自然無法理解“學(xué)生”是什么，就像楚子航也曾無法理解“塵民”的含義。
這是兩個世界之間，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但那瓶劣質(zhì)的酒，卻在這道天塹上，架起了一座搖搖欲墜的、僅容一人通過的小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