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鎮(zhèn)的清晨向來是被藥香喚醒的。天光剛透過回春堂支摘窗的縫隙,在青石地面上投下幾道斜長的光斑,蘇硯就已經(jīng)在藥碾子前忙碌起來。沉重的鐵碾輪在石槽里規(guī)律地滾動,發(fā)出沉悶的“咯隆”聲,將曬干的百年首烏碾成細膩均勻的深褐色粉末。他動作嫻熟,帶著一種與年齡不符的沉穩(wěn),額角滲出細密的汗珠也顧不得擦。
藥柜巨大的暗影籠罩著他。空氣中彌漫著復雜的草木氣息,陳皮微澀的辛香、甘草溫厚的甘甜、還有幾味苦寒藥材特有的清冽,混合著木柜經(jīng)年累月浸潤藥氣后的深沉味道。蘇硯仔細將碾好的藥粉倒入攤開的桑皮紙中,手指捻起一點,對著光看了看成色,這才滿意地包好,貼上寫著“首烏粉”的小簽。
“吱呀——”
前堂通往內(nèi)院的門被推開,林伯披著件半舊的靛藍夾襖,端著個冒著熱氣的粗陶碗走了進來。老人頭發(fā)花白,身形清瘦,但眼神依舊銳利如昔,掃過蘇硯剛剛包好的藥包,微微頷首。
“小硯,首烏粉碾好了?”林伯聲音有些沙啞,帶著剛睡醒的鼻音。
“好了,林伯?!碧K硯應道,將藥包放在一旁壘起的成品堆上,“按您說的,火候剛好,粉夠細?!?/p>
林伯把陶碗放在旁邊的矮幾上,里面是熬得濃稠的小米粥,飄著幾粒枸杞?!俺脽岢?。昨晚那幾味‘清心飲’的藥材,分揀得如何了?”
“都分好了,按品質(zhì)和年份歸置在第三排柜子的二、三層。”蘇硯指了指高大的藥柜,“‘寧神草’年份久的就剩三株了,得提醒張獵戶下次進山留意些。”
林伯走到藥柜前,熟練地拉開第三排中間的一個抽屜。里面整齊碼放著干燥的寧神草,葉片細長,邊緣微卷,帶著一種特有的淡藍色光澤。他捻起一株年份最久的,對著光線仔細看了看葉脈紋理,又湊近聞了聞那股清幽微苦的氣息,眉頭卻不易察覺地蹙了一下。
“嗯,藥性保存得尚可。不過……”林伯沉吟著,手指在葉片邊緣一處幾乎難以察覺的細小暗斑上輕輕拂過,“這顏色……似乎比往年深了些?陳放久了?”
蘇硯端著粥碗走過來,也凝神看去。那暗斑極小,呈灰褐色,不仔細看幾乎會忽略,但確實存在?!斑@批是去年秋末收的,張獵戶說是在老鴉嶺北坡采的,背陰,濕氣重些。會不會是受潮返了色?”
林伯沒立刻回答,將那株寧神草小心放回原處,又檢查了另外幾株,發(fā)現(xiàn)只有年份最久的兩株有類似極細微的斑點。“也許是吧。藥這東西,天時地利差一點,品相就不同?!彼P上抽屜,語氣似乎恢復了平常,但眼神深處卻掠過一絲難以捉摸的凝重?!俺酝曛啵押笤毫乐摹m(xù)骨藤’翻一遍,日頭好,別悶著了。”
“好?!碧K硯應下,低頭喝粥。小米粥溫潤落肚,驅(qū)散了清晨的微寒。他眼角余光瞥見林伯走到窗邊,望著鎮(zhèn)子西頭黑風嶺的方向,手指無意識地摩挲著腰間懸掛的一枚色澤暗淡、邊緣圓潤的舊玉佩,久久沒有動作。那玉佩蘇硯見過無數(shù)次,是林伯從不離身的東西。
藥鋪的平靜被一陣急促而雜亂的腳步聲和粗重的喘息聲打破。
“林老!林老救命??!”
“快開門!王三哥不行了!”
蘇硯放下空碗,快步搶到門口,拉開了沉重的門板。刺眼的晨光涌入,伴隨著一股濃烈的血腥味和……一絲若有若無的、類似鐵銹混合著腐敗淤泥的腥臭。
門外,三個鎮(zhèn)上的獵戶抬著一個人,個個臉色煞白,汗水和泥土混在一起,神情驚惶。被抬著的正是鎮(zhèn)上有名的好獵手王三,此刻他雙眼緊閉,臉色灰敗,一條左腿從小腿肚到大腿外側(cè),被撕開三道深可見骨、皮肉翻卷的巨大傷口!鮮血浸透了簡陋包扎的布條,還在不斷滲出,滴落在門前的青石板上,洇開暗紅的印記。
但讓蘇硯瞳孔驟然收縮的,不是那恐怖的傷口本身,而是傷口邊緣和流出的血液。那翻卷的皮肉邊緣,隱隱透出一種不祥的灰黑色,如同被墨汁浸染過。而滲出的血液,顏色暗沉得發(fā)黑,粘稠得近乎凝固,散發(fā)出的腥氣里,那股腐敗鐵銹的味道更加明顯了。
“怎么回事?!”林伯的聲音在身后響起,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嚴。
“是…是畜生!黑風嶺那鬼地方竄出來的!”一個年輕獵戶喘著粗氣,聲音發(fā)顫,“看著像狼,可那眼睛…紅得滴血!爪子烏黑發(fā)亮,快得邪乎!王三哥為了掩護我們斷后,被…被撓了一下就…就這樣了!”他指著王三腿上的傷口,臉上滿是恐懼和后怕。
“抬進來!放那邊的診床上!輕點!”林伯迅速指揮,同時轉(zhuǎn)向蘇硯,“小硯,拿我的金瘡藥粉,三七粉,再取些烈酒和干凈的布來!快!”
蘇硯立刻轉(zhuǎn)身奔向藥柜,心跳得飛快。他熟練地拉開幾個抽屜,取出林伯特制的金瘡藥粉罐、裝三七粉的瓷瓶,又從角落的柜子里抱出一個酒壇和一卷干凈的細麻布。當他抱著東西回到診床邊時,林伯已經(jīng)用剪刀剪開了王三傷口上被血浸透的破布條。
近距離看到傷口,那股令人作嘔的腥臭更加濃烈。翻開的皮肉呈現(xiàn)出一種詭異的灰敗感,邊緣那圈灰黑色如同活物般微微蠕動,仿佛在向周圍健康的皮肉侵蝕。暗黑的血不斷滲出,帶著粘稠的泡沫。
林伯眉頭緊鎖,接過蘇硯遞來的烈酒,毫不猶豫地淋在傷口上沖洗。王三在昏迷中發(fā)出一聲痛苦的悶哼,身體劇烈抽搐了一下。酒水沖刷下,表面的血污被沖掉,但傷口深處那灰敗和暗沉的底色卻絲毫未減,甚至那灰黑色的邊緣在酒精刺激下,顏色似乎更深了一點。
蘇硯看得分明,心頭那股不安的感覺越來越重。這絕不是普通野獸造成的傷!他遞上金瘡藥粉。林伯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撒上去,而是先用手指沾了一點藥粉,小心翼翼地涂抹在傷口邊緣一處灰黑色較淺的地方。
藥粉是深褐色的,帶著濃烈的止血生肌藥香。然而,當藥粉接觸到那灰黑色的皮肉時,異變陡生!只見那點藥粉下的灰黑色區(qū)域如同被投入滾油的冷水,猛地“嗤”一聲輕響,冒起一縷極淡的、幾乎看不見的灰黑色煙氣!同時,那點皮肉竟然微微塌陷下去,像是被腐蝕了!
林伯的手猛地一抖,飛快縮回手指。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極其難看,眼神銳利如刀,死死盯著那處細微的變化。旁邊的獵戶們沒看清這細微的一幕,只看到林伯的手抖了一下,更加緊張。
“林…林老?王三哥他……”年輕獵戶聲音帶著哭腔。
林伯深吸一口氣,強行壓下眼中的驚濤駭浪,沉聲道:“傷得很重,邪毒入體。光靠金瘡藥不行。”他放下藥罐,轉(zhuǎn)向蘇硯,語速極快卻異常清晰:“小硯,去取我藥柜最下層,那個貼著黃符封口的黑陶小罐!還有銀針包!快!”
蘇硯心頭劇震!藥柜最下層那個貼著褪色黃符的黑陶罐,林伯平時從不許他碰,說是早年行醫(yī)時偶然得到的古方配的“驅(qū)邪散”,藥性霸道,不到萬不得已絕不能用!他不敢耽擱,立刻跑到藥柜前,蹲下身,費力地拉開最底層那個幾乎不用的沉重抽屜。里面東西不多,那個巴掌大、罐口用蠟密封、罐身貼著一張字跡模糊的黃色符紙的黑陶罐,靜靜地躺在角落。他小心地捧出罐子,又取了旁邊一個扁平的鹿皮針囊,轉(zhuǎn)身跑回。
林伯接過黑陶罐,用指甲小心地刮開封口的蠟,揭開蓋子。一股極其辛辣、帶著硫磺和某種奇特草木灰燼混合的刺鼻氣味瞬間彌漫開來,嗆得旁邊的獵戶都忍不住咳嗽。罐子里是灰白色的細膩粉末。
林伯用銀勺舀出極少量的一點粉末,混合在剛才的金瘡藥粉里,動作極其謹慎。他再次將混合的藥粉,小心地撒在王三傷口邊緣那灰黑色的區(qū)域。
這一次,沒有煙氣冒出,但肉眼可見,那灰黑色的蔓延似乎被遏制住了!如同滾燙的烙鐵按在了冰面上,灰黑色的邊緣停止了蠕動,顏色也似乎淡了一絲絲!雖然傷口整體看起來依舊猙獰恐怖,但這細微的變化,讓林伯和蘇硯心中都稍稍松了口氣——有效!
林伯不再猶豫,將混合了“驅(qū)邪散”的藥粉均勻撒在整片傷口上,然后用干凈的細麻布仔細包扎好。做完這一切,他額頭上也滲出了細密的汗珠,顯然精神高度緊張。
“暫時…穩(wěn)住了。”林伯的聲音帶著一絲疲憊,“抬到后堂靜養(yǎng),傷口不能沾水,不能見風。小硯,去熬一碗‘定神湯’,加三錢甘草,給王三灌下去。你們幾個,”他看向驚魂未定的獵戶,“守著他,有任何異樣,比如傷口顏色變得更深,或者人開始說胡話、抽搐,立刻來叫我!”
獵戶們千恩萬謝,小心地抬起包扎好的王三,跟著蘇硯往后堂走去。藥鋪前堂暫時安靜下來,只剩下濃得化不開的血腥味和那股奇特的驅(qū)邪散藥味。
林伯走到水盆邊,慢慢洗著手,目光卻透過窗戶,再次投向黑風嶺的方向,那連綿的山巒在晨光中卻仿佛籠罩著一層不祥的陰翳。他洗得很慢,很仔細,指縫里的血污和藥粉一點點被洗掉,但眉宇間的憂色卻越積越濃。
“黑風嶺……異光……”他低聲自語,聲音幾不可聞,帶著一種深沉的憂慮。那塊被他摩挲得溫潤的舊玉佩,在掌心傳來微涼的觸感。
“林老!林老您在嗎?”一個帶著焦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林伯擦干手,恢復平靜的神色:“在,進來吧。”
來人是青石鎮(zhèn)的鎮(zhèn)長趙德福,一個身材發(fā)福、平時總是笑呵呵的中年人,此刻卻滿頭大汗,臉色發(fā)白,眼神里滿是驚惶。他手里緊緊攥著一頂瓜皮帽,指節(jié)都捏得發(fā)白了。
“趙鎮(zhèn)長,何事如此慌張?”林伯沉聲問道。
趙德福幾步跨進來,反手就把門掩上了,仿佛怕外面有什么東西跟進來。他壓低了聲音,急促地說:“林老,出事了!出大事了!您看!”他從懷里哆哆嗦嗦地掏出一個布包,打開來,里面赫然是幾片破碎的、帶著焦黑痕跡的暗色鱗片!鱗片邊緣極其鋒利,隱隱透出一種金屬般的烏光,上面還沾著幾縷深褐色的、干涸的獸毛。
“這是……?”林伯拿起一片鱗片,入手冰涼堅硬,邊緣鋒利得幾乎能割破皮膚。他湊近聞了聞,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和……極其微弱的、與王三傷口相似的腥臭混合在一起。
“今早天還沒亮,守夜的趙老六連滾爬爬地跑到我家!”趙德福抹了把額頭上的冷汗,聲音發(fā)顫,“他說他昨晚守上半夜,后半夜交班前,親眼看見黑風嶺最高的老鴉峰頂上,有光!不是月光,也不是火光,是……是一團綠幽幽的光!忽明忽暗,像鬼火,但比鬼火大得多!就那么懸在山頂上!趙老六嚇得魂都沒了,剛想揉揉眼睛看清楚點,您猜怎么著?”
趙德福咽了口唾沫,臉上恐懼更甚:“那光‘噗’一下炸開了!不是炸沒了,是炸成了好多……好多綠色的火星子,像下雹子一樣,嘩啦啦就往黑風嶺里面落!然后……然后嶺子里就傳出一陣接一陣的獸吼!那聲音……聽著就不像是咱這山里的畜生!瘆人得很!跟……跟二十年前那會兒……”
他沒敢說下去,但林伯的臉色已經(jīng)徹底沉了下來,捏著鱗片的手指微微用力。二十年前……那場幾乎毀掉半個青石鎮(zhèn)的災獸襲擊!
“趙老六嚇得屁滾尿流,連滾帶爬下了瞭望臺,天亮才敢去交班的地方附近看看。結果……就在老鴉峰下來的那條小路旁邊,發(fā)現(xiàn)了這個!”趙德福指著那幾片鱗片,“還有……還有好些爪??!碗口那么大,深深陷在泥地里!旁邊……還有一大灘黑乎乎、像油又像血的東西,臭得要命!林老,您見多識廣,這……這到底是什么鬼東西?是不是……是不是那東西又要來了?”
趙德福的聲音帶著絕望的哭腔。二十年前的恐怖陰影,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間纏繞上在場每一個知情人的心頭。連剛安置好王三、從前堂通往后院的門簾縫隙中看到這一幕的蘇硯,也感到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
林伯沉默了片刻,將那幾片散發(fā)著不祥氣息的鱗片仔細包好,遞還給趙德福。“收好,莫要再示人。”他的聲音低沉而凝重,“趙老六看到的,未必是假。這鱗片……非尋常獸類所有?!?/p>
他轉(zhuǎn)身走向藥柜,在最上層一個不起眼的角落摸索片刻,取出一個用油紙包得嚴嚴實實的小包。他打開油紙,里面是幾小包同樣用黃紙包著的藥粉,氣味和之前給王三用的“驅(qū)邪散”有些相似,但似乎更淡一些。
“這些藥粉,你拿回去?!绷植畬⒂图埌f給趙德福,“分發(fā)給鎮(zhèn)上的青壯,尤其是守夜巡更的。將此粉少許,混入雄黃或石灰粉中,撒在鎮(zhèn)子四周緊要處,特別是靠近黑風嶺的方向。另外,讓各戶人家,在門楣窗縫,也撒上一點?!?/p>
趙德福如獲至寶,雙手顫抖著接過油紙包:“這……這能管用嗎,林老?”
“聊勝于無?!绷植难壑虚W過一絲疲憊,“記住,緊閉門戶,入夜后無事莫要外出。多備火把,野獸……畏火。讓大伙兒都警醒些?!?/p>
“是!是!多謝林老!我這就去辦!”趙德福連連點頭,將油紙包緊緊揣進懷里,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匆匆忙忙地推門出去了。
藥鋪里再次安靜下來,那股血腥味和驅(qū)邪散的辛辣味混合著,沉甸甸地壓在人心頭。陽光似乎也失去了暖意,斜斜地照進來,在地面投下長長的、帶著寒意的影子。
林伯走到水盆邊,看著水中自己蒼老而憂心忡忡的倒影,長長地、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從懷里掏出那塊舊玉佩,緊緊握在掌心,冰涼的觸感似乎也無法驅(qū)散心頭的陰霾。
“山雨欲來……風滿樓啊……”他低聲喟嘆,只有自己才能聽見。
蘇硯站在門簾后,將林伯的嘆息和憂慮盡收眼底。他默默退回后院,走到那幾排晾曬著續(xù)骨藤的架子前。翠綠帶刺的藤蔓在陽光下舒展著,散發(fā)出草木特有的清新氣息。他伸出手,輕輕翻動著藤蔓,讓每一面都能均勻地曬到太陽。指尖拂過藤蔓上尖銳的小刺,帶來細微的刺痛感。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指,剛才翻動藥材時沾染上的一點首烏粉和藤蔓的綠色汁液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奇特的暗色污漬。陽光照在上面,顯得有些刺眼。他又想起王三腿上那灰黑色的傷口邊緣,想起那暗沉發(fā)黑、粘稠得如同淤泥的血,想起鎮(zhèn)長帶來的那幾片冰冷鋒利的烏黑鱗片,還有林伯眼中那深不見底的憂慮和那句只有他自己聽見的嘆息。
后院很安靜,只有風吹過藤蔓的細微沙沙聲,以及遠處隱約傳來的鎮(zhèn)民們因鎮(zhèn)長分發(fā)藥粉而產(chǎn)生的、帶著驚惶的喧嘩。蘇硯拿起一根續(xù)骨藤,無意識地用手指捻著它堅韌的纖維。藤蔓的汁液滲入他指腹的紋路,帶著一絲草木的苦澀。
他抬起頭,目光越過低矮的院墻,望向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輪廓。黑風嶺巨大的陰影沉默地矗立在天際,在午后明亮的陽光下,那山影卻仿佛比平時更加幽深、更加沉重,像一頭蟄伏的巨獸,正緩緩睜開它不祥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