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fēng)像刀子,刮過南奕干裂的臉頰,帶走最后一點稀薄的熱氣。胃里空得發(fā)疼,火燒火燎的,每一次吞咽都像是在咽下粗糙的砂礫。他蜷縮在一條骯臟巷子的角落,緊緊挨著身邊唯一的熱源——小漁。
小漁比他小兩歲,小小的身子縮成一團,臟兮兮的小手死死攥著他同樣破破爛爛的衣角,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她牙齒打著顫,發(fā)出細(xì)微的“咯咯”聲,眼睛空洞地望著巷口灰蒙蒙的天空,那里連一絲云彩都吝嗇給予。
“小奕哥…”她的聲音微弱得像隨時會斷的蛛絲,帶著哭腔,“…餓…”
南奕舔了舔同樣干裂起皮的嘴唇,口腔里只有塵土和鐵銹般的血腥味。他費力地轉(zhuǎn)動眼珠,目光在冰冷的墻角縫隙里徒勞地搜尋。幾根枯黃、沾滿灰塵的草莖可憐地貼著磚縫。他伸出手,指甲縫里全是黑泥,小心地將那幾根草拔出來,在同樣破舊的衣襟上蹭了蹭,遞到小漁嘴邊。
“吃…吃這個,小漁,”他的聲音沙啞得厲害,幾乎不成調(diào),“嚼…嚼爛了咽下去…能頂一點…”他自己也塞了一根進嘴,粗糙的草葉刮擦著喉嚨,帶著濃重的土腥和苦澀,難以下咽。但他強迫自己用力咀嚼著,仿佛這樣就能騙過空空如也的腸胃。
小漁看著他,眼淚無聲地滾落,混著臉上的污垢,留下兩道臟兮兮的痕跡。她張開小嘴,順從地含住了那幾根草,小口小口地嚼著,眼淚流得更兇了。
巷口傳來腳步聲,沉重而拖沓。南奕猛地抬頭,眼中本能地燃起一絲微弱的希望,也許是施舍?但看清來人后,那點微光瞬間熄滅,只剩下更深的冰冷和警惕。
那是個穿著油膩皮襖的屠夫,手里拎著半扇血淋淋的、已經(jīng)有些發(fā)臭的豬肉,正罵罵咧咧地走著。濃重的血腥味和腐臭味撲面而來,熏得人作嘔。這味道…南奕胃里猛地一陣翻江倒海,不是餓的,是恐懼和記憶被狠狠撕開的劇痛。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閃過一片血紅?;鸸鉀_天,映照著父親被長矛貫穿胸膛時瞪大的眼睛;母親絕望的哭喊戛然而止,被一把雪亮的刀光抹過;村子里的李嬸、王叔、總是笑呵呵的老村長…一張張熟悉的臉在混亂的刀光和慘叫中破碎、倒下。溫?zé)岬?、粘稠的液體濺了他一臉,帶著鐵銹般的腥甜…那是血,整個村子的血。
“嘔…”南奕再也忍不住,猛地彎下腰,干嘔起來。胃里空空如也,只有酸水灼燒著喉嚨。小漁被他突如其來的反應(yīng)嚇到了,小小的身體抖得像風(fēng)中的落葉,死死抱住他的胳膊,把頭埋進他懷里,發(fā)出壓抑的嗚咽。
那屠夫被南奕的干嘔聲驚動,厭惡地瞥了他們一眼,像看兩只礙眼的臭蟲。“晦氣!”他粗魯?shù)剡艘豢谕倌?,罵罵咧咧地加快腳步繞開了,仿佛多看一眼都會沾上霉運。
巷子里只剩下兩個小小的、蜷縮的身影,和那揮之不去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南奕抱著瑟瑟發(fā)抖的小漁,額頭抵著冰冷粗糙的墻壁,絕望像冰冷的潮水,一寸寸漫過心臟,將他徹底淹沒。力氣,連同最后一點求生的意志,正隨著體溫一起飛速流逝。
黑暗,粘稠而沉重,從四面八方擠壓過來,吞噬了最后一點模糊的意識。南奕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像一片被風(fēng)吹起的枯葉,意識沉向無底的深淵。小漁緊抓著他衣角的手,似乎也漸漸松開了……
就在意識即將徹底斷線的剎那,一股難以言喻的氣息驟然降臨。
那氣息古老、溫和,卻又帶著一種包容萬物的磅礴,像初春解凍的大地,無聲無息地驅(qū)散了巷子里刺骨的陰寒和令人作嘔的血腥。它并非多么霸道,卻有著潤物細(xì)無聲的力量,瞬間撫平了南奕瀕死靈魂的劇烈顫抖。
一只溫暖、布滿歲月刻痕的大手,輕輕覆蓋在南奕冰冷的額頭上。那掌心傳來的暖流,溫和而堅定,像冬日里破開陰云的陽光,絲絲縷縷滲入他凍僵的四肢百骸。幾近枯竭的生命本源,被這股暖流小心翼翼地喚醒、滋潤。
南奕沉重的眼皮艱難地掀開一條縫隙。模糊的視線里,映出一個身影。那是一位老人,須發(fā)皆白,穿著一件洗得發(fā)白、邊緣已經(jīng)磨損的灰色舊道袍。袍子很舊,卻很干凈。老人臉上皺紋深刻,如同干涸河床的龜裂,寫滿了滄桑,但那雙眼睛……南奕從未見過如此清澈、溫和的眼睛。它們像兩泓深秋的潭水,平靜無波,卻又仿佛蘊含著無盡的時光和智慧,清晰地倒映出他和小漁狼狽不堪的影子。那目光里沒有一絲憐憫或施舍,只有一種近乎悲憫的平靜。
老人身后,巷子外喧囂的市井聲、刺鼻的氣味,仿佛被一層無形的屏障隔絕了。他微微彎下腰,動作帶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協(xié)調(diào)感,像山間古松在風(fēng)中自然的擺動。他伸出另一只手,同樣溫暖而穩(wěn)定,輕輕拂過小漁沾滿淚痕和污垢的小臉,指尖似乎帶著某種無形的安撫力量。小漁劇烈的顫抖奇跡般地平息下來,急促的呼吸變得綿長,竟在他溫暖的掌心下,沉沉睡去,小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孩子,”老人的聲音響起,低沉而舒緩,帶著奇特的韻律,每一個字都清晰無比地落入南奕耳中,像山澗清泉滴落在石上,“餓了吧?”
南奕張了張嘴,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嘶啞的氣音。他用力地點了點頭,動作牽扯著干癟的胃部,又是一陣痙攣般的抽痛。
老人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能讓冰雪消融。他變戲法似的,從寬大的舊道袍袖子里摸出一個粗陶碗。碗里盛著大半碗熱氣騰騰的、濃稠得如同米糊般的食物。那香氣…南奕發(fā)誓,他這輩子都沒聞過這么香的味道!純粹的谷物清香混合著一種淡淡的、難以形容的草木甘甜,瞬間霸道地鉆入他的鼻腔,勾得他空癟的腸胃瘋狂地蠕動起來。
碗被遞到了南奕面前。他甚至來不及思考這碗粥是如何出現(xiàn)的,也顧不上燙,幾乎是憑著本能,顫抖著雙手捧住粗糲的碗壁,貪婪地將臉埋進那溫?zé)岬闹嗬?,大口大口地吞咽起來。濃稠滾燙的米糊滑過火燒火燎的喉嚨,落入空空如也的胃袋,帶來一種近乎疼痛的飽脹感和難以言喻的滿足。每一口下去,都像有暖流在身體里炸開,驅(qū)散著深入骨髓的寒冷和虛弱。
他吃得又快又急,燙得直抽氣也舍不得停下。直到碗底快要見空,才猛地想起身邊的小漁。他強行停下,用袖子胡亂抹了一把沾滿粥糊的嘴,急切地將碗推向小漁的方向,眼神里滿是焦急和懇求。
老人看著他急切的動作和眼神,溫和的眼中閃過一絲更深的笑意,那笑意里,似乎還夾雜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復(fù)雜的追憶?!澳保彼p輕按住南奕遞碗的手,那手掌溫暖而穩(wěn)定,帶著令人心安的力量,“她睡了,讓她歇歇。這碗是你的?!?/p>
老人又變出了一只一模一樣的粗陶碗,盛著同樣濃稠溫?zé)岬拿缀K麆幼鬏p柔地將小漁半抱在懷里,小心地、一點點地喂她喝下。沉睡中的小漁,本能地吞咽著這救命的食物,蒼白的臉頰漸漸恢復(fù)了一絲微弱的血色。
南奕捧著自己的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這一次,他嘗出了味道。那米糊里似乎還融著某種難以形容的甘甜氣息,和他剛才感受到的老人身上的氣息隱隱呼應(yīng)。溫暖的感覺從胃里蔓延到全身,僵硬冰冷的四肢開始回暖,力氣也一絲絲地回到了身體里。
“老…老神仙…”南奕終于能發(fā)出清晰的聲音,帶著劫后余生的沙啞和無比的敬畏,他看著老人,眼中充滿了感激和困惑,“您…您為什么救我們?”
老人喂完小漁,輕輕將她放回南奕身邊靠著墻壁,動作輕柔得像對待易碎的珍寶。他直起身,目光越過骯臟的巷子,投向灰蒙蒙的天空深處,那清澈的眼神似乎穿透了層層云靄,看到了某種常人無法觸及的景象。
“緣分到了?!崩先说穆曇艉茌p,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回答南奕的問題。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兩個孩子身上,那深邃的目光在南奕臉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透過他,看著另外兩個早已模糊在漫長歲月中的小小身影。那目光深處,南奕似乎捕捉到了一絲深埋的、幾乎被時光磨平的哀傷,但轉(zhuǎn)瞬即逝,又被溫和所取代。
“走吧,”老人伸出手,那只布滿皺紋卻異常穩(wěn)定的大手,同時牽起了南奕和小漁冰涼的小手,“跟我回家。”
他的手溫暖而有力,那暖意似乎能驅(qū)散世間所有的寒冷和絕望。南奕和小漁,兩個被世界遺棄在死亡邊緣的孩子,就這樣懵懂地、緊緊地抓住了這雙從天而降的手,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家”這個字眼,對他們而言,已經(jīng)陌生得像上輩子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