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和煦,萬物萌生。
天寶五年竟陵發(fā)生了一件大事,新來太守上任,只聽說是從宮里來的官人。
這太守李齊物原是高祖皇帝五世孫,李唐宗室,武后執(zhí)政之時,迫害李唐宗室,被流放嶺南,后來神龍政變,李唐宗室又得已重用,官至京兆尹,只因遭右相陷害,貶至竟陵做了太守。
李齊物,名字聽著方正,卻是頂頂愛熱鬧的人物。甫一入城,便令人尋訪城內最好的新豐樓,定要嘗嘗此地的“河山入甕醉蝦”。新豐樓的掌柜拍著胸脯擔保,菜肴上乘,最妙的是席間有竟陵郡最拔尖的俳優(yōu)班底助興。
太守拈著酒杯,饒有興致地看著臺上。那演丑角的,扮相極怪,臉上涂得五顏六色如打翻了染缸,身子卻繃得緊,透著一股奇異的精氣神。開場一段插科打諢,逗得席間笑聲不斷。太守嘴角掛了絲笑,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著桌面,算是滿意。
戲至酣處,丑角一個踉蹌?chuàng)涞诘?,爬起來時不知怎地,口中竟滔滔不絕,將一折《滕王閣序》從頭到尾倒著背了出來!字字清晰,抑揚頓挫,竟不差分毫。席間嘩然,繼而哄堂大笑。
太守臉上的笑意卻斂了去。他本是宗室子弟,又做過監(jiān)察御史,眼力毒得很。這哪里是刻意逗樂?分明是那丑角扮相遮蔽下的真火苗兒,偶然刺破了皮囊!他看得分明,那伶人眼中哪有半點謔浪?全是沉靜專注的光,帶著幾分不合時宜的執(zhí)拗。
班主嚇白了臉,沖臺上壓低嗓門急喊:“疵兒!胡鬧什——”
“疵兒”就是那扮丑的少年陸羽。
李齊物抬手止住班主,眼睛依舊釘在臺上。待那奇特的“倒背如流”結束,全場只剩杯盤輕碰的微響。太守聲音不高,卻穩(wěn)穩(wěn)壓下所有雜音:
“臺上伶兒,過來。”
陸羽頂著那張怪誕丑臉走近,步伐倒無懼色。
李齊物上下打量,目光銳利如針:“方才何意?”
陸羽拱了拱手,嗓音出奇清越:“回府君話,偶然忘詞,順勢為之。”
“忘詞?順勢?”李齊物短促一笑,“倒背這般流暢,是幾日之功?”
“閑時消遣罷了?!?陸羽語氣平平。
“消遣倒好本事!”李齊物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碗蓋清脆一合,“姓甚名誰?年歲幾何?師從何人習文?”
“小可陸羽,年十二。書……自個兒在佛寺胡亂翻看習得。”陸羽頓了頓,“不敢稱習文。”
“自個兒習得?”李齊物眼神更亮幾分,“好!此等消遣法,倒也不俗!下臺洗了臉上油彩,前院花廳見我?!彼畔虏柰耄氲浊啻稍谧郎陷p輕砸出一聲脆響,帶著不容置疑的分量。
陸羽一愣,頂著那張滑稽的臉,眼中卻第一次掠過一絲清晰的意外和灼熱。
李齊物擺擺手,轉頭對身后侍從吩咐道:“喚人弄些正經茶點來。酒氣太濁,配不上這伶兒的清奇消遣。”
陸羽從前院花廳頂著那張未洗凈的臉回到后臺,班主已堆著笑迎上來。
“哎呀!疵兒…不,陸郎!”班主一張臉在汗水油彩里綻開,熱絡得能蒸熟螃蟹,“辛苦辛苦!快坐快坐!”竟親自拿袖子撣了撣沾滿灰塵的長條凳。
班子里幾個伶人眼神古怪,互相使著眼色。先前這少年不過是個角落里啃冷餅的“疵兒”,何曾有過這般禮遇?連臺柱子都側目看來。
陸羽自己倒似渾不在意。他木著臉坐下,抄起水盆旁的濕布用力擦臉,紅黃白黑攪成一團混沌的濁流。他眼睛沉靜如水,任由班主在身邊絮叨:
“陸郎真是真人不露相?。⊥赵蹅冞@潭淺水,委屈你了!太守大人何等眼光!……”班主說得唾沫橫飛,仿佛賞識的是他親兒,“往后這班子,還得指望陸郎提點!唱腔身段,您是行家!”他豎起大拇指,仿佛忘了自己曾叱責陸羽“不知本分”、“專行怪道”。
陸羽臉上的油彩褪盡,露出底下略顯蒼白卻輪廓清朗的面容。他眼皮也未抬,聲音平平,打斷班主滔滔自得:“班主,方才臺上那跤,地板上蠟了。”
班主張了張嘴,后面的吹捧被噎在喉嚨里,臉上那朵花兒僵了僵。他當然清楚,那蠟是他授意抹的,想讓這不安分的丑角兒在貴人面前出個大丑。
未及班主再組織言語,府中一個老蒼頭走進后臺,徑直遞上一個青布包裹的小札。包裹極簡,封皮上僅有筆鋒瘦硬的墨字——“陸羽親啟”。
“府君吩咐,交與小郎君?!?/p>
陸羽拆開,里面并非金銀,而是一方灑金素箋,短短幾行:
“竟陵陸羽:天資穎異,困于市井,殊為可惜?;痖T山下,野人居士鄒夫子,腹笥甚廣,不拘常格。持此札往謁,言李某所薦,當可容留。讀書明理,莫負此心。李齊物。”
落款處,一方小小的朱紅印鑒“李印齊物”。
班主探頭探腦瞥見,字雖不識全,但那朱砂官印卻認得真真切切,心里頓時像打翻了五味瓶,酸氣直往上頂。他干笑兩聲:“哎喲!恭喜陸郎!日后高中,莫忘了…”
陸羽已站起了身,將那書信仔細收進懷里,貼肉藏了。他朝戲班眾人團團一揖,動作干凈利落,沒有絲毫留戀:“蒙諸位多日容身,趙班主百般照料,陸羽今日便辭?!?/p>
言罷,從自己那堆破舊行囊里,只摸出一柄老舊的黃銅小茶壺揣入懷中——那是他煮水煎茶的唯一家當。
眾伶人面面相覷,羨慕者有之,惘然者更多。班主張了張嘴,想攔阻,那蒼頭如鐵塔般肅立一側,眼神似刀鋒刮過。話未出口,便見陸羽已掀開了后臺通往后巷的破簾子。
一線晨光斜劈而入,映著那張洗凈鉛華的臉,目光沉靜堅定,再無半分戲臺之上的謔浪形骸。他再無贅言,一步邁入巷中清冷的晨光里,身影挺直如竹,那方寸書信,如同火種,在他胸口穩(wěn)穩(wěn)地發(fā)著燙。
后臺簾子落下,復又昏暗。
只聽得伶人堆里一聲低低的羨慕:“乖乖…抱上真佛腳了?!?/p>
輾轉半日,火門山藏在竟陵城北的云霧褶皺里,山路如腸,蜿蜒盤曲。陸羽裹緊單薄的青布直裰,懷揣那方滾燙的灑金素箋,踏著晨露未晞的石階向上攀爬。山風卷著草木清氣,吹散了市井間的濁氣,也吹得他懷中那柄黃銅小茶壺微微發(fā)燙——這是他唯一的行囊,也是他與過往唯一的牽連。
半山腰,幾間茅舍倚著峭壁而筑,柴扉半掩。陸羽深吸一口氣,叩響了門扉。開門的童子不過八九歲,探頭打量這個風塵仆仆的少年郎。
“學生陸羽,持竟陵太守李公書信,求見鄒夫子?!标懹鹇曇羟謇?,不卑不亢,雙手奉上書信。
童子接過,轉身入內。片刻,茅屋內傳來一個略顯沙啞卻中氣十足的聲音:“進來吧?!?/p>
屋內陳設極簡,一榻、一案、一爐、幾卷散開的竹簡。案后端坐一位老者,須發(fā)灰白,面容清癯,雙目卻如古井深潭,正就著天光細讀李齊物的信札。他便是隱居此處的飽學之士鄒堃。鄒夫子讀罷,目光如電,直刺陸羽:“李府君信中夸你穎異不群,倒背《滕王閣序》。然則讀書之道,豈在炫技?”
陸羽躬身:“學生不敢。彼時情急忘詞,聊以解圍,非為炫示。”
“哦?”鄒夫子放下信箋,指尖在案上輕叩,發(fā)出篤篤的微響,“市井伶人,棄優(yōu)伶而求學,所求為何?”
“求明理。”陸羽答得干脆,“知天地萬物運行之道,解生民困厄之由?!?/p>
“空話?!编u夫子嘴角微哂,目光掃過陸羽腰間懸著的黃銅茶壺,“既言萬物之道,眼前便有考題。取你壺中水,煮一盞茶來。”
小插曲:一壺山泉試真味
陸羽依言,解下茶壺,又尋了火塘泥爐,引火煮水。鄒夫子冷眼旁觀,見這少年動作沉穩(wěn),不疾不徐,顯是煮茶慣了的。水將沸未沸,蟹眼初生之際,陸羽撮起案上粗陶罐里的幾片青綠茶葉投入壺中。
茶湯初沸,微沫浮起,陸羽正待傾注,鄒夫子忽道:“且慢。此水何來?”
“山澗活泉?!标懹鸫?。
“非也?!编u夫子搖頭,語帶機鋒,“老夫觀你取水時步履匆匆,氣息微促,壺中水必有震蕩?;钏F在鮮活澄澈,經此顛簸,氣已散,韻已濁,何以煎茶?”
陸羽一怔,隨即坦然:“夫子明察。確是學生心切,行路匆忙,擾了水氣。然則,”他目光沉靜,望向案上粗陶杯,“水濁可澄,氣散可養(yǎng)。茶之真味,在火候,更在心境?!彼⒉患庇趦A出第一泡,反將泥爐移開稍許,任壺中茶湯微沸輕吟,靜待片刻。水汽氤氳中,躁動的沫漸漸沉落,壺水復歸澄澈溫潤。
片刻后,陸羽提壺注水,清亮的茶湯注入陶杯,熱氣裹挾著一股清幽獨特的草木鮮香彌散開來。他雙手捧杯,奉于鄒夫子面前:“請夫子品鑒。”
鄒夫子端起杯,并未急于入口,先觀其色——湯色澄碧;再聞其香——清冽中隱有山野之氣;最后淺啜一口,微閉雙目。一股清苦先于舌根泛起,旋即化作回甘,喉韻悠長,似有山林之氣滌蕩肺腑。更難得的是,這茶湯入口溫潤平和,毫無新汲山泉常帶的生澀之氣。
“好一個‘水濁可澄,氣散可養(yǎng)’!”鄒夫子睜眼,眼中精光一閃,首次露出贊許之色,“你這一靜一待,竟將浮躁之氣也‘澄’去了。此非僅為煮茶之道,亦是求學修身之道。李府君慧眼,老夫收下你了。”
他放下茶杯,指向窗外云霧繚繞的峰巒:“此山名‘火門’,山間多野茶。你既帶壺而來,明日便隨我上山,識草木,辨水土。學問,不在故紙堆里,在腳下這片土地,在你手中這盞茶湯之中?!?/p>
陸羽心頭一熱,深深一揖到底:“學生謹遵教誨?!蹦屈S銅茶壺在爐火映照下,泛起溫潤的光澤。窗外,山風掠過茶叢,送來陣陣新綠的氣息,仿佛預示著一段嶄新的求知旅程,正伴著這裊裊茶香,緩緩開啟。
轉眼陸羽入山已有三年,那年深秋雨夜,茅舍火塘煨著茶釜。鄒夫子拈須問諸生:“《禮記》云‘玉不琢不成器’,然石中玉質何由辨之?”
眾弟子爭辯玉色紋理,唯陸羽蜷縮角落,專注撥弄爐灰控火候。夫子突以竹杖叩其陶壺:“鴻漸!爾手中頑石可堪琢?”
陸羽提壺傾注,茶湯如琥珀瀉入粗陶:“玉質藏于石,猶茶性隱于葉。沸水激之,沉浮間真味自現(xiàn)。”霧氣蒸騰中,他指浮沉茶葉,“此葉初蜷如石,三沸后舒展若圭——夫子,識人似辨茶,火候未至時,安知非璞玉?”
滿室寂然。鄒夫子凝視茶煙良久,忽擲手中把玩的玉玨入炭堆:“善!爾以茶道解經,倒比老夫拘泥章句更近圣賢本心!”
雖是入秋,這雨勢滂沱,山洪沖垮了書齋半壁。眾弟子見狀搶救典籍時,韓二郎突見陸羽冒雨沖向崖邊野茶園,厲喝:“瘋了嗎!幾棵野茶樹豈比夫子藏書珍貴!”
陸羽卻跪泥濘中,十指深掘土石:“根!茶樹的根!”他扯出半截虬曲根脈示眾,“根在土石間盤結如網,洪流難撼——此非《孟子》‘固本培元’之象乎?”
三日后,他在殘簡背面以炭筆繪《茶根固土圖》,旁注:“學問無根,雖典冊如山亦隨波逐流;心有根本,則殘簡片紙足立天地?!编u夫子觀圖長嘆:“爾以草木證天道,老夫當重編蒙學——從識五谷草木始!”
轉眼間陸羽已是十九歲的青年,恰逢州府薦舉生徒科名冊送至書院。眾弟子雀躍,唯陸羽捆扎茶簍沉默如山。韓二郎奪其行囊急道:“鴻漸!你苦讀五載不就為今日?豈能效山野鄙夫老死茶林!”
陸羽抽回麻繩,指尖摩挲篾條毛刺:“諸君應試如新茶赴焙,火功得失自有天命。然——”他掀開茶簍,露出風干的百種茶葉,“此間每一葉,皆是我手錄的草木本紀。茶樹生于巖縫則味凜,長于陽坡則氣醇,此間學問,豈輸廟堂策論?”
鄒夫子拄杖倚門,拋來一方鈐印薦書:“拿去!雖非進士通關文牒,但天下茶肆見此印,當敬你三分?!标懹饏s將薦書壓于茶席下,長揖及地:“茶道未成,不敢污夫子清名。
殘陽染紅竹篾,青年負簍獨行山道,背影漸融于蒼翠茶嶺。
童子問夫子:“師兄真棄了青云路?”
老人拈起席下未動的薦書,任山風卷紙頁嘩響:
“癡兒!他早將萬里青云,栽進一簍茶青里了。”
天寶十一年秋,竟陵城西江水湯湯。陸羽負簍立于渡口,粗布衣襟沾滿火門山草木清氣。鄒夫子臨別贈言猶在耳畔:“鴻漸,此去莫效腐儒死守章句,天地萬物皆可入學問?!?/p>
忽聞馬蹄聲碎,一青篷馬車碾過石板路。車簾掀處,走下緋袍老者,鬢角霜白而目光矍鑠,正是貶謫竟陵的禮部郎中崔國輔。
陸羽躬身長揖:“野人陸羽,恭迎司馬?!?/p>
崔國輔捻須打量:眼前少年形貌清癯,腰間黃銅茶壺油亮,簍中茶青猶帶晨露?!翱墒腔痖T山陸鴻漸?李齊物信中盛贊爾‘倒背《滕王》驚四座’,今日一見——”他忽指江心沙洲,“且以此洲為題,七步成詩!”
陸羽略一沉吟,朗聲吟道:
“孤嶼浮煙水,寒蘆曳素秋。
沙明棲雁影,浪碎載云舟?!?/p>
崔國輔拊掌大笑:“好個‘浪碎載云舟’!清峭如野茶初焙,果非凡品!”
是夜,西塔寺禪房青燈如豆。陸羽解簍取茶,泥爐炭火噼啪作響。
“此乃火門山南坡野茶,學生自采自焙?!标懹鹛釅刈⑺?,蟹目涌泉間茶香驟溢。
崔國輔捧盞輕嗅,忽蹙眉:“水氣清冽卻隱帶土腥,莫非汲自寺后古井?”
“司馬神鑒!”陸羽眼中灼亮,“古井通暗河,遇雨則濁。學生特取竹瀝三蒸,方得此澄明?!?/p>
崔國輔啜飲一口,閉目良久:“湯色澄碧似春潭,然喉韻稍澀…可是焙火急了些?”
陸羽嘆服:“采茶遇雨,炭烘不及,確留三分草氣。”
老者大笑拍案:“妙極!以茶觀天時,以水察地理,李齊物薦你學儒,老夫卻要引你入茶道!”
此后三載,竟陵山水遍留二人足跡。
某日扁舟過云夢澤,崔國輔見陸羽以銀針試水,戲問:“鴻漸終日量水深淺,可能量得仕途遠近?”
陸羽收針輕笑:“學生只量得此湖深一丈二尺,含硫磺三厘——煮茶可醫(yī)頭風,飲之卻傷脾胃?!彼鲋高h山,“譬如那君山銀針,生于云霧則甘,移栽市井則苦。人亦如茶,何苦強求廟堂?”
崔國輔怔然,忽從袖中甩出詩箋:“且看老夫新作!”
陸羽展卷誦讀,驀地抽出炭筆在船板疾書:“‘沙鷗掠浪白’句雖工,不若改‘沙鷗啄浪雪’——啄字見其饑態(tài),雪字應天光!”
老者奪過炭筆涂抹,墨跡淋漓染袖:“好個啄浪雪!今日輸你一盞茶!”
如此三載時光,好不快活。
天寶十四年暮春,連水口柳絮如雪。崔國輔解下鞍前白驢韁繩,塞給陸羽一卷文槐木函:
“此驢隨我十年,識遍江淮茶路;木函存《茶錄》十二卷,乃老夫半生飲茶所悟?!彼醋∮o的陸羽,“莫推辭!你胸懷《茶經》之志,當需腳力丈量山河,前賢筆墨開眼!”
陸羽撫過驢背,忽從茶簍捧出粗陶罐:“學生無長物,唯火門山千年古茶樹春芽一罐。司馬歸京路遠——”他指尖輕叩罐身,“沸水三烹,其苦可清心,其甘…可憶竟陵?!?/p>
崔國輔抱罐長笑,笑中隱見淚光:“他日茶經成書,莫忘卷首寫:‘謝崔司馬贈驢’!” 白驢踏過青石板嘚嘚作響,載著負笈青年沒入茶山煙雨。江風卷起簍中殘稿,赫然是墨跡未干的長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