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離寺久滯山中,佛門議論漸起;
史思明再叛朝廷,兵鋒震動江淮;
皎然攜朝廷征召茶人牒文而至。
兩個深陷絕境的人只能選擇告別,以茶籽為約。
唐至德三年,安祿山的血腥影子被長安城的戰(zhàn)火短暫燒盡不足兩年,史思明的鐵蹄又帶著塞北的腥風,狠狠踏在太原城的城墻之上。戰(zhàn)報傳至江南,雖隔千里,但那份驚悸,已隨江淮水道上匆忙押解北上的軍糧漕船滲入各州。江南,已不再是安然的避風港。戰(zhàn)爭,這頭吞噬一切的巨獸,它的低吼,正自北向南,沉悶地滾動。
湖州,妙喜寺內(nèi)。
秋風掃過放生池的水面,驚起漣漪如細密魚鱗。寒意滲入窗欞,讓廂房里墨跡將干未干的紙頁也卷起了微小的邊角。
陸羽擱下筆,指尖的墨痕有些斑駁。他正整理著蘇蘅家那片“團龍”茶地的詳注——“芽色初萌如雀舌微展,背覆銀毫,遇日則熠熠……”
“鴻漸!鴻漸何在!”急促的腳步聲混雜著低喊由遠及近,門“哐當”一聲被推開。
是師弟凈明,面頰微紅,眼神躲閃,雙手緊握,帶著局促不安。
“師兄……”他聲音壓得很低,“今日禪堂布薩(注:佛教僧人每半月集會舉行懺悔誦戒儀式),維那師父……嗯……講法有涉清修,說些……‘久在山門之外,易染世俗塵埃,恐壞梵行清凈’之類的話……并無特指,但……”
陸羽靜靜聽完,視線落在紙上“團龍”二字:“維那師父所言,乃佛門常理?!彼Z調(diào)平靜,聽不出情緒,“我這俗家弟子,于寺中行走已有兩載,本就如浮萍。”
“可師父那里……”凈明欲言又止,最終只是嘆了口氣,低頭合十,匆匆退了出去,像躲避某種令人不安的牽連。窗外廊下,兩三個黃衣僧人匆匆走過,步履快得異常,分明是刻意的回避。
窗內(nèi)霎時一片死寂,唯余窗外幾片半黃的梧桐葉打著旋兒墜落。
清冷的沉默里,陸羽起身推開虛掩的木窗。庭院中寒霧氤氳,打濕磚階。石桌一側(cè)深嵌杯盞壓痕——去歲他與皎然于此徹夜論茶,今朝痕跡猶存,人卻漸行漸遠。他指尖拂過冰冷的青石,心沉沉如墜寒井:皎然法師久滯杭城未歸,他這客居者便如無根浮萍;眼下安史余黨復叛,亂世人命最賤,寺中眾僧人人自危,更不愿他這“外人”久留惹禍……
“陸居士!”一聲呼喚將他從冷霧中驚醒。知客僧立在院門外,身后跟著個風塵仆仆的驛站驛夫。
一份牒文遞了過來。陸羽拆開泥封,取出文書展讀:
“敕令,禮部牒下諸道州縣:江淮諸茶戶,貢定額數(shù)并茶品,著于十日內(nèi)勘定再報。查,湖州顧渚紫筍茶,前錄‘上中’,今特添補注說,須詳述其形、色、味、芽時、造法、水源,以為貢典定例,不得延誤……”
文字末尾,加蓋著中書省門下制授的朱紅印信——這貢茶定例牒文宛如一記悶棍,毫不留情敲醒他短暫逃逸的幻夢:山中古寺的茶祖遺跡、蘇蘅眼中流盼的星辰,皆不過是偷來的片刻浮生。
朝廷征貢文書比寒風更嚴酷,懸在他頭頂。
這紙文書像一塊冰冷的生鐵,沉甸甸地墜入陸羽懷里。剛硬的紙質(zhì)、嚴肅的朱印,容不得半分喘息。
他正盯著文書上“顧渚紫筍”四個字出神,身后響起熟悉的清雅嗓音。
“鴻漸?”
陸羽驟然轉(zhuǎn)身,木窗“吱呀”發(fā)出悠長余音。廊下薄霧里靜立一人影:灰色圓領(lǐng)窄袖缺骻袍(注:唐代僧侶常服形制之一),下擺沾著旅途的塵泥;風帽下熟悉的面容被寒意浸透,目光卻依舊溫潤如玉。
“皎然法師!”陸羽心頭一震,如行人在茫茫大霧后乍見星宿指引。
皎然步履微跛步入禪房,掩上吱嘎作響的舊門。他取下風帽,露出因奔波和憂患而略顯清減的面龐。
“自杭城星夜兼程,總算歸寺。歸途水路不暢,又遇幾處小股亂兵截道……索性化險為夷?!彼ひ羯硢「蓾舆^陸羽急急遞來的溫茶一飲而盡,杯沿沾著灰黃泥漬。
陸羽急切探問顧渚山事端:“法師可知蘇家近況……”
皎然擺手打斷:“此來便是為此。寺中早有風聲送入耳?!彼币曣懹?,語重若千鈞之鼎,“你與那蘇氏女郎之事、鄉(xiāng)間流言蜚語、蘇家蒙冤受擾,乃至小吏趁火打劫……杭城亦有耳聞。更有甚者,道臺衙門已有人妄言……”他頓了頓,語氣壓得更沉,“言有‘妖人’假托尋茶之名,行亂法之事,跡同前歲江淮反叛……此等誅心之論,非比前番村夫謠言。安史亂后,朝廷嚴查地方,寧殺錯一千不放一人??!”
窗外秋風驟然凌厲,呼嘯如刀刮過屋頂,仿佛要將這小小廂房撕扯開來。
皎然手指輕點桌面,叩擊之聲在死寂中異常清晰,如僧磬悲鳴:“維那師伯他們……也有顧慮。烽煙再起,寺內(nèi)草木皆兵。你在寺中本為客卿,既無正式牒狀(注:指證明身份或掛單許可的官方文書),又常在外……”他眼中深含憂慮與無奈,“‘勾結(jié)山野民女’四字,便是市井小兒謗言也罷,落入有心人之耳便成鐵證!況乎那茶商徐貴身后牽涉地方人物……這寺門,怕是已難為你再作久留之地了?!?/p>
語畢他自懷中摸出本冊遞予陸羽——竟是前章提及的古寺里描摹的那株“古茶樹”圖稿。線條雖粗略笨拙,葉形和枝干的虬勁姿態(tài)卻躍然紙上。
“山中古茶樹,我替你繪得草圖,”皎然眸色真摯,“其姿古拙蒼勁,內(nèi)蘊天地造化,如長者低語。望你珍重。”
他語重心長道:“‘荼(注:唐時‘茶’字多作‘荼’)之為飲,發(fā)乎神農(nóng)’(注:語出陸羽《茶經(jīng)·六之飲》),此為根基大道。眼前迷霧,或正是上蒼磨礪你心志,促你專注茶經(jīng)編纂之時?!?/p>
皎然重重握住陸羽的手,聲如刀刻入石:“離開吧,鴻漸。離開此處……也……離開她。趁此征貢牒文,返回山中。將那‘顧渚紫筍’自采摘至焙火之工仔細寫就,這便是對她、對蘇翁、乃至對此茶樹,最好的交代與護佑!”
顧渚山下,蘇家茶園。
秋日的陽光依然帶著幾分暖意,卻怎么也曬不透蘇蘅眉眼間霜雪般凝結(jié)的沉重。蘇父坐在灶房的矮凳上,那只曾因官差粗暴撕扯而拉傷的手臂無力地垂著。村中流言蜚語經(jīng)幾番發(fā)酵早已面目全非:“賣劣茶”、“通山賊”、“蠱毒女妖”……昔日溫和鄉(xiāng)鄰繞屋而行,目光躲閃如避蛇蝎。連慣常聒噪的村中頑童也禁了聲,只在柴垛后露出幾只窺探的眼睛。
秋風無聲掠走枝頭最后一點翠色。蘇蘅立在自家稀疏茶園邊,瘦削脊背挺得筆直如寒松;指尖拂過半枯葉梢,凝霜處一片冰涼。
“他……大約不來了。”她低語散入風里,卻如冰刃狠狠刺入身后蘇父心頭。老人渾濁視線投向遠處茶山云霧深處,皺紋刻滿無聲苦痛。
“傻囡啊,”他啞聲道,“龍終究困不住淺潭……他是為茶立經(jīng)的人。”老人長長嘆息,那嘆息里揉進太多山間數(shù)載的掙扎和冷眼,“莫要誤他前程?!?/p>
話音未落,小徑盡頭傳來急促腳步聲——陸羽來了。他裹著半舊的缺骻袍,肩頭沾著林間霧氣打濕的寒意,腳步快得帶著風。
蘇蘅猛地轉(zhuǎn)過身,那雙黯淡多日的眼睛驟然被點亮,璀璨如破曉晨星。她本能地向他跑去兩步,腳下松軟的泥土卻絆了一下。
“蘅娘!”陸羽搶上一步,穩(wěn)穩(wěn)扶住她的手臂。入手冰涼,他心頭狠狠一揪。
“陸郎……”蘇蘅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微弱的、近乎虛幻的紅暈,眼睛貪婪地看著他,“你來……”
陸羽瞥見蘇父擔憂的臉,也看到了蘇蘅強撐著的那份倔強。
“蘅娘,我有話說。”
“等等?!碧K蘅打斷他,眸中強撐的光彩尚未完全熄滅,反而亮得異樣,“先隨我來看一樣東西?!?/p>
她拉著陸羽的手腕,像拉著唯一能抓住的浮木,不由分說地將他帶向茶園深處。穿過熟悉的茶壟,他們來到最靠山壁的一小塊向陽緩坡。地勢略高,陽光灑落一片難得的金色。
一塊丈許見方的平地,顯然剛被精心翻整過,泥土細碎松軟,散發(fā)出新鮮而濕潤的氣息。角落里整齊地堆放著一小堆……茶籽!
一粒粒黑褐色、飽滿圓潤的紫筍茶籽,在陽光下熠熠生輝,飽滿得宛如凝固的墨玉。這并非當季收成。旁邊一只精巧的竹編小簸箕,更說明蘇蘅已默默做了好些天的準備。
陸羽驚愕得說不出話。他蹲下身,捏起一粒溫潤茶籽,指尖微微發(fā)顫——這分明是她日復一日在園中精心挑選出最壯碩的種子!
“你看,”蘇蘅聲音微微發(fā)哽,指了指那片新犁的土地,“這處背風向陽,土性也最好……等到明年開春……”她目光灼灼地望向陸羽,像要把所有的希冀都釘進他心底,“……這些茶籽就能埋下去……”
陸羽的手指猛地收緊,指節(jié)泛白,那冰冷的茶籽硌得他掌心生疼。他用力閉了閉眼——昨夜皎然的話語、寺院的冷眼、那紙催命的牒文、乃至茶商徐貴陰鷙如蛇的眼神,瞬間匯聚成沉重的寒流,沖垮了心中所有僥幸筑起的堤壩。
他深吸一口帶著泥土清香的空氣,聲音是強抑的平靜,在秋風中顯得格外干澀:“朝廷牒文下來了?!?/p>
他緩緩取出了懷中那封官府牒文。那份量似乎將他的手也壓得下垂。
蘇蘅眼神里的光,終于徹徹底底地熄滅了,只留一片冰封的死寂。她像是被那牒文上無形的朱砂印刺傷,踉蹌著后退了一小步,嘴唇翕動了兩下,卻發(fā)不出任何聲音。她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十日內(nèi)……必須將顧渚貢茶詳情上報禮部,勘定典冊……”陸羽的聲音低沉下去,每一個字都像沉重的磨盤滾過心頭,“法師說得對……這是讓顧渚紫筍名傳天下的機會……不能有閃失……”他猛地抬起頭,眼中那點光亮卻如同垂死掙扎的火星,“而且……”
“而且什么?”蘇蘅低聲問,聲音輕得像羽毛。
陸羽的喉嚨滾動了一下,艱澀地擠出后半句:“……妙喜寺……我也待不下去了?!彼偷貏e過臉,不敢去看蘇蘅驟然慘白的臉和那雙頃刻間漫上無邊水汽的眼睛,“外面……那些謠言……說我和蘇家……說法師包庇‘妖人’,勾結(jié)……再拖下去,只會把你們,把皎然法師……都拖入萬劫不復!”
山風驟然尖利,卷起坡上枯葉,貼著地面打著旋兒,發(fā)出空洞的嗚咽。
長久的沉默。死寂得令人窒息。
良久,蘇蘅緩緩地、深深地點了一下頭。像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我知道了……”她聲音平靜得可怕,但那平靜下翻涌的絕望和劇痛,陸羽感同身受,“是為了這紫筍茶,也是為了我們……為了……所有人。”她重復了一遍,仿佛是為了讓自己也聽得更真切些。
她抬起手,指尖卻抑制不住地顫抖,輕輕碰了碰那片剛剛翻整的土地。新土濕潤冰涼。她俯身,拿起那只放滿飽滿茶籽的小簸箕。
“拿上它們?!彼龑Ⅳせp輕推到陸羽懷里,“拿到?jīng)]有流言蜚語的地方去……種下去?!濒せ闹耋幙椌o密,承載著滿滿的、圓潤飽滿的紫筍茶籽,“將來……”她的聲音終于帶上一絲壓不住的哽咽,“……長成茶樹,制出茶湯……若能名揚四海,讓天下人都知曉我們顧渚……那也是好的……”
陸羽顫抖地接過,那沉重的分量幾乎讓他抱不穩(wěn),如同接過的是一份沉甸甸的血淚與生命。他張了張嘴,想說什么承諾,喉嚨卻被濃重的苦澀堵住,只能發(fā)出一點氣音。
蘇蘅卻已經(jīng)猛地轉(zhuǎn)過身,快步離開。她走得又快又急,瘦削的背影在秋日的茶園里挺直得像根欲折的竹,肩頭細微的聳動泄露了無法掩飾的悲傷。她沒再回頭。
暮色如墨,一層一層浸染下來,吞噬著白日最后的光芒。
顧渚溪水在山石間泠淙作響。深秋的溪水寒冽刺骨,卷著片片枯黃的落葉,打著旋向下游流去。兩岸的草木都染上了深深淺淺的枯黃與褐紅,在暮靄沉沉中更顯蕭瑟寂寥。
陸羽孤身立于溪邊。清冷山風灌入他袍袖,直往骨頭縫里鉆。遠處古寺檐角剪影依稀,青灰暗影橫亙在水面之上。
身后,碎石小徑上傳來熟悉的、極輕的腳步聲。一步,又一步,緩慢而躑躅。最終停在離他幾步之遙的地方。
蘇蘅換上了那件半舊的藕荷色圓領(lǐng)窄袖襦裙(注:唐代平民女子常見服飾),洗得微微發(fā)白,干凈得一塵不染。那日被官差撕扯過的痕跡依然留著難以撫平的褶皺。長發(fā)仔細梳過,松松挽作回鶻髻(注:唐代婦女流行發(fā)髻式樣之一),鬢角卻只別了一支簡單干凈的素木簪,連件銀飾都無,清素得像株臨水的秋草。
陸羽回過身,眼中瞬間布滿血絲。
“你來了……”他聲音沙啞。
蘇蘅走近幾步。暮色中她的臉像被霜凍過的薄胎白瓷,唯有下唇被貝齒咬得滲出血點,才透出一點活人氣息。
“不能讓你……悄無聲息地走了……”她的聲音輕而虛浮,在溪水聲里像易碎的琉璃。
她抬眼望他,臉上竟擠出一絲顫巍巍的笑:“你信里說,要叫它名揚四海……陸郎,你要說到做到?!痹捓锩總€字都如裹上細針,“將來世人爭飲紫筍,提起那本《茶經(jīng)》,提起你鴻漸先生時,也得記著,它出自我顧渚山!” 一股溫熱液體終沖破堤壩,在她臉上沖出刺目晶亮淚痕。
她從懷里小心掏出一物。并非華麗香囊,僅是一方褪色的靛藍粗布帕。帕子疊得方方正正,散發(fā)著淡淡的、干燥的茶草氣息,邊角磨損起毛。
“打開?!彼驼Z如囈。
陸羽指尖顫抖著展開布帕。里面竟是十幾粒色澤深沉、紋理緊密的紫筍茶籽——比園中那些更飽滿,更凝重,仿佛吸滿了顧渚山水最本真的精氣。茶籽之上,靜靜臥著一只小巧的三角布囊。細麻布縫制,粗糙的手工卻異常緊實,針腳細細密密地壓實,染著山野艾草與不知名藥草的辛香混合氣味。
“粗針大線,”蘇蘅低頭看著布囊,指尖撫過上面細密的針腳,指尖凍得發(fā)青。“只能取些驅(qū)蟲散瘴的草藥,胡亂填塞進去……山行蟲多,夜讀易倦……嗅它提神,也好……當個念想。”
她解下發(fā)簪,握在手里——那是根黃楊木磨就的素簪,平日挽發(fā)所用。她咬緊嘴唇,竟生生掰下一寸長的簪尾!接著發(fā)狠般,又在溪畔粗糲石棱邊狠狠磨礪簪頭斷面,濺起點點碎木末子。
“喏,刻吧,”她將那磨去棱角、露出嶄新木色的斷簪遞過去,手心被碎木刺割出道道細小血痕也渾然不顧,目光灼灼,“刻在你那石函上!刻在茶書里!刻在茶籽的‘團龍’上頭!我要讓天下人都知道,這棵茶樹,叫‘蘅皋嘉木’!蘅,是我的名!皋,是這山溪之畔!誰也擦不去!誰也忘不掉!”
溪邊水聲泠泠,冷霧愈發(fā)深濃如鐵幕覆頂。
陸羽胸腔中那股積壓了數(shù)日數(shù)夜、灼燒肺腑、名為離別的火焰,終于被這帶著血腥氣的“蘅皋嘉木”四字徹底點燃!他一把握住蘇蘅冰冷流血的手,連同那截斷簪一并緊攥入掌心!錐心刺骨的痛楚與滾燙的熱淚終于沖破冰封!
“蘅皋嘉木!”陸羽聲嘶若沙礫迸裂,“天地為證!陸羽此身若在,必叫它茶海揚名!”他猛地從自己懷里掏出前夜就備下的玉鈕——那方曾用作他私印的黃玉舊鈕,被刻刀刮去名姓,只余溫潤包漿——狠狠塞進蘇蘅緊握發(fā)簪的手中!
兩雙冰冷顫抖的手在溪邊暮色中死死交扣緊握。掌心的斷簪與玉鈕硌得彼此生疼,淚水混雜著血絲滴落,砸在溪石上瞬間碎裂無蹤。他們終于跌跌撞撞,不顧一切地緊緊擁抱!
“蘅娘……”他哽咽埋在她肩窩。
“陸郎……”她抽泣印在他頸側(cè)。
所有語言都是奢侈。山風低吼,暮色奔流,顧渚溪水在足下嗚咽奔涌;溪水載著紅葉去往遠方不可知處,如同載去眼前人。
他最終松開了手臂,力氣如同被瞬間抽空。蘇蘅踉蹌后退一步,身體猛地抖了一下,仿佛魂魄也跟著被撕下一塊。
“去吧……”她用盡最后力氣,擠出兩個字。
陸羽一步三回頭,目光黏在蘇蘅身上如同撕裂骨肉。然而溪流淙淙宛如無情催趕;那方靛藍粗布包裹的沉重茶籽墜他心口如墜寒冰。他終究咬牙踏進沁骨冰溪,涉水艱難逆行而去,每一步踩在水底卵石上都是空?;仨?。溪流對岸便是蜿蜒入山的樵徑,盡頭隱入幽暗松林。
當他最后深喘一口氣,手腳并用奮力攀上對岸一塊丈高陡峭青石時,寒流浸透布襪透骨;他忍不住猛然回望——蘇蘅身影在暮色溪畔已渺小如一粒塵埃。只見她像被颶風摧折的葦桿,直挺挺跪倒下去,匍匐在冰冷溪石上劇烈顫抖!壓抑太久的悲慟如開閘洪水,隔著暮靄與水聲重重撞進陸羽心肺;她蜷縮如嬰兒的單薄身影在秋寒深溪之畔不斷抽動,最終凝固成水天蒼茫間一點枯絕剪影。
“蘅皋嘉木”四字如滾燙烙印灼燒陸羽魂靈。他喉頭一陣腥甜上涌幾乎咳血,只能強迫自己轉(zhuǎn)身,踉蹌沖進濃重如墨的入夜山徑。背上行囊里紫筍茶籽在黑暗中沉如山石,伴隨布囊中清苦藥草味繚繞不絕。
多年后某夜,長安喧囂夜市燈火如河。新科貢生們在酒肆胡談《茶經(jīng)》,笑說陸羽先生癡絕。鄰座一販茶老翁放下粗瓷茶盞,悠悠講述顧渚山深處有一棵奇樹,名“蘅皋嘉木”。喧囂鼎沸中無人留意,檐下陰影里一名布衣文士正以袖掩面。那文士手中粗瓷盞底,“顧渚紫筍”字跡氤氳,青瓷蓋碗邊卻擱著一個早已磨損褪色的小小三角布囊,依稀傳出干枯艾草的苦澀余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