溪畔訣別的寒意,似乎鉆進了骨縫里,一路伴著陸羽翻過山丘。
待妙喜寺破敗卻堅實的山門在秋色里出現(xiàn),他像一片被風刮回的落葉,腳步沉滯如墜石。
在他心上:蘇蘅倔強抿唇、眼角強忍的晶瑩……還有那句比秋風更錐痛心口的“妾心如溪水,
常繞茶山流”。他懷中那包青絲與茶籽,緊貼著皮肉,沉甸甸壓著一腔離情。寺門嘎吱作響,
驚起了樟樹上兩只寒鴉。慧清小沙彌恰好提著半桶水搖搖晃晃路過,
抬眼望見陸羽憔悴風塵的形容,愕然失聲:“陸……陸師叔?
”他想起寺里近來那些隱約的傳言,什么“沉溺俗情”“久滯山外”,便有些躊躇,
“您……您回來了?”“回來了?;貋砹??!标懹疬B答兩聲,聲音飄渺如在云端。
他沒抬頭去看那孩子臉上的驚疑,只側過削瘦的身子避開些許,
木然穿過熟悉的、散發(fā)著陳年香燭味的過廊。背后傳來慧清壓低的、急促的腳步聲,
大約是去向監(jiān)院或其他什么人報信了。西側山崖邊緣那兩間低矮茶寮,是他暫時的蝸居。
推開虛掩的柴扉,一股帶著塵土和舊紙頁的霉味撲面而來。室內(nèi)昏暗寒冷,
與他離去時的匆忙邋遢別無二致,仿佛時間在此凍結。只是靠窗那張堆滿了手稿的矮案上,
悄然多了一痕薄灰。陸羽解下背負的褡褳,動作小心如待珍寶。他蹲下身,
摸索著解開包袱的結。指尖最先觸到的,是那方洗得發(fā)舊的素色羅帕,
纏繞著一縷如烏云般的青絲。他動作一滯,指腹撫過冰涼柔滑的觸感,
仿佛還能嗅到蘇蘅發(fā)間沾染的、若有似無的茶山清冽氣息。他迅速別開眼,
將那縷青絲小心掖進貼身里衣的內(nèi)袋,讓僅存的暖意熨燙著心臟的位置。視線落在掌心,
是那包干燥鼓脹的深褐色茶籽。每一粒,都凝固著顧渚山頂?shù)年柟庥曷叮?/p>
更凝固著一個未曾開始便要倉促結束的諾言。他合攏手掌,感受著顆粒在掌心輕微的硬度。
陸羽深深吸氣,壓下心頭翻涌的酸澀。他推開簡陋的后窗,冷風“呼”地灌入。
窗外是一小片略高于地面的緩坡荒地,背風向陽,是寺里堆放雜物、少有人至的角落。
薄霜覆蓋下的雜蕪草木根莖衰敗,在秋風里微微搖晃?!皫煾浮遍T又被小心翼翼地推開,
是慧清。他端著一碗溫熱的糙米粥,眼睛瞥見陸羽腳下那兩樣稀奇物事,
目光在青絲包裹上飛快掃過,帶著少年人特有的敏銳困惑,卻不敢多問,
“監(jiān)院師叔說……您一路辛勞,讓、讓您用點清淡的?!标懹鸾舆^粗陶碗,
指尖觸及碗壁殘留的一絲暖意?!岸嘀x監(jiān)院師伯掛懷,” 聲音依舊干澀沙啞,
“也辛苦你了,慧清?!彼抗饴浠卮巴獾幕牡兀八轮锌捎行′z頭?借我一用。
”慧清應了,很快便找來一把銹跡斑斑的半舊鐵鋤。陸羽挽起早已磨損脫線的僧袍下擺,
露出腳上一雙破舊的麻履。鞋面沾著歸途上的泥濘,鞋底磨損殆盡,
每一道裂隙都在無聲講述著跋涉的艱辛。他躬身踏入那片清冷的霜地,
薄霜在腳下發(fā)出細微的碎裂聲。他揮動舊鋤,鐵刃磕碰到凍硬的沙石土塊,
發(fā)出沉悶堅實的“噔噔”聲,每一下都震得他虎口微微發(fā)麻。深秋的寒意包裹上來,
驅(qū)散了身體的燥熱與心頭的刺痛,反而獲得一種奇異的、近乎自虐的安寧。
他將清理出的石塊草根堆至一旁,露出底下深色的、尚蘊含最后一點潮濕氣息的泥土。
他跪在冰冷的土地上,用手指細致地在松散的土層里挖開小穴。那動作虔誠輕柔,
仿佛安放的不是種子,而是某種不容驚擾的魂靈。
他將一粒粒飽滿深褐的紫筍茶籽小心埋入穴中,覆上薄土,再輕輕壓實。每一粒,
都對應著一段清晰入心的顧渚記憶:山勢如青螺,蘇蘅在紫筍茶叢間靈巧穿梭的素手輕揚,
陽光篩過嫩葉在她發(fā)髻上跳躍的金斑,
還有蘇老爹布滿溝壑卻飽含熱望的雙手捧著新茶的微顫……“此乃顧渚血脈,”他低聲囁嚅,
只有冰冷的泥土聽得真切,“定要生根。
”所有未能說出口的承諾、那些被現(xiàn)實冰冷掐斷的可能,此刻唯一承載之物,
便是這深埋地下的種子。寒風吹過這片新墾之地,卷起幾片無根的枯葉。
陸羽久久跪在寒霜覆蓋的泥土上,雙膝刺骨的冷意直透心底。接連數(shù)日,
陸羽晨昏必定踱至那塊開辟的茶圃前。日復一日,那地面除了他翻弄的新土痕跡,再無變化。
沉靜、冰冷,仿佛呼應著他歸寺后的日子,唯有空曠的寂寞在蔓延。這日天色晦暗,
細密的冷雨絲帶著深秋砭骨的寒意斜織下來。陸羽肩頭披著一塊粗布御寒,
蹲在苗圃前已有許久?;野椎牟忌辣挥杲z浸濕了一層,寒意侵染肌骨。
雨水順著他微微花白的鬢角淌落,滲進后頸的衣領里。他伸出粗糙指頭,探進冰冷的泥土,
一寸寸摸索那沉寂的茶籽,指尖沾滿了濕重的泥濘?!罢娈斪约菏翘锷嵛塘??
”一道沉靜的、并無責備意味的聲音自身后響起。陸羽緩緩直起身,回頭。
皎然禪師一身尋?;也忌铝⒂诶认麻芮?,手里提著一個嶄新的藤編提盒。
細雨無聲地落在他寬厚的肩頭,他那雙洞悉世情的眼睛,隔著雨簾淡淡注視著陸羽,
并未點破他眼中深藏的蕭索與泥土糾纏的指頭,只是輕輕頷首?!皫熓濉!标懹鹇曇粑?。
“寺里知道你回來了,”皎然語氣平靜,緩步踱入茶寮避雨。
那藤編提盒被輕輕放置在矮案上,打開了盒蓋。里面并無暖食鮮果,
而是碼得整整齊齊的嶄新紙卷——紙色細膩柔白如玉,
在昏暗室內(nèi)竟隱隱泛著一種內(nèi)蘊的光華,紋理綿密得幾無瑕疵。紙張旁邊,
臥著兩根尚未啟用的長條松煙墨錠,墨體堅實如漆,隱隱散出松木香氣。這絕非山野間凡品,
更非寺中素日所用粗劣貨色。陸羽呼吸微微一滯?!俺涡奶眉垼郊夷?,
”陸羽手指幾不可察地輕顫,指尖泥污未凈,竟一時不敢去碰那觸目潔白的內(nèi)府貢紙,
“如此貴重……”皎然目光掃過一旁窗下沾著新土的舊鋤:“貴重?” 他語調(diào)平穩(wěn)無波,
無喜亦無嗔,“紙墨本為物,有物為用,何論貴賤?莫如你那方寸圃中未萌之籽?
既有其生之期,便需筆墨承載其理。紙上春秋,亦可如茶?!?他眼神深遠,
仿佛已穿透了這陋室寒雨?!爸阈木w未寧。此物或可暫寄心神?!边@話似慰非慰,
卻如一道微光,刺破了陸羽數(shù)日來厚重的陰霾。他凝視著那潔白若雪的澄心堂紙。提筆?
書寫?他想起顧渚山嶺間蘇蘅專注焙茶時低垂的眼睫,清晨葉片上露珠將墜未墜的剔透,
金沙泉水清冽入喉的甘洌刺激……他慢慢在矮案前坐下,那些奔涌的、駁雜的碎片,
似乎找到了一個沉潛的出口?!澳闱野残??!别ㄈ坏穆曇舸驍嗔岁懹鸺妬y的心緒,
“住持師兄那里,貧僧已言語過?!毖援?,不再多留。
他那沉穩(wěn)的身影融入門外細密寒冷的雨簾之中,很快消失不見。陋室再次沉寂下來。
唯有檐角雨水滾落的規(guī)律輕響——“嗒、嗒、嗒”,清晰如更漏,敲打人心。
陸羽走到那剛開辟出的小片茶圃邊,深深望了一眼雨幕下毫無聲息的新土,回轉(zhuǎn)身,
目光落在矮案上光華流轉(zhuǎn)的紙卷墨錠。他洗凈雙手,細細擦干,回到矮案前坐下。
他鋪開一張澄心堂紙,動作輕柔得如同為嬰孩展衣。紙面平滑如玉,泛著清冷的光芒。
他打開舊竹漆筆筒,取出一支飽經(jīng)墨染的老兔毫筆,在那嶄新堅實的松煙墨錠上注水輕研。
墨色在石硯里徐徐暈染開來,漸濃漸純,發(fā)出細微柔和的輕響,幽深的墨氣無聲彌散。
筆尖飽蘸濃墨,停在觸手生溫的紙頁上方,凝滯片刻。一股澀意驟然阻塞喉頭。寫什么?
如何寫?
溪水、那些關于山泉水脈的體悟、乃至茶市上欺行霸市和壓榨茶農(nóng)的腌臜……皆如亂蜂蟄心,
紛至沓來。筆鋒終究落下——“泉水為上”。四個端莊隸字端然浮現(xiàn),力透紙背。
墨跡在雪白的澄心堂紙上舒展,如同生出了藤蔓根須,
驟然牽扯出無數(shù)被刻意深埋的碎片:顧渚深山,溪流迂曲,碧色的茶樹長在陡峭的巖石一側。
蘇蘅在山溪之畔為他汲水,素手捧著竹筒遞來的金沙泉水,清冽甘爽,
喉韻悠長……幻影一閃而逝。陸羽筆尖頓然凝滯。他閉上眼,片刻睜開,
復又提筆續(xù)寫——“凡取水者,視石竅間涓滴所滲者為上,
奔涌湍急者反失其清幽凝遠之致……其味甘冽圓活,
有金石泠然之聲者為佳……”筆下流淌的文字,
一字一句皆脫胎于那雙明眸在茶樹山溪間的專注和那溪水入喉的剎那清甜。
記憶與現(xiàn)實在墨痕里無聲交融。他寫得忘我,口中喃喃:“……金沙一脈,自崖隙石髓中來,
其清、其活、其甘,無出其右?!彼ь^望向窗外如絲般下墜的雨簾,
似乎欲在空氣中捕捉顧渚清泉的水汽。案頭,
一只土陶茶杯裝著半盞寺里清晨燒沸又放涼的白水,水面微微晃動,光影搖曳間,
竟驟然漾出蘇蘅在茶樹下采茶的模糊倒影!清麗柔和的面頰輪廓,隔著水汽和塵埃,
不甚清晰,卻又固執(zhí)地停駐在那方寸漣漪之中。陸羽心口猛地一撞,筆端“嗒”地一聲脆響,
一滴飽滿的濃墨直墜下來,在“顧渚水品第一”那半行未寫完的墨字旁邊,
砸開一團刺目的狼藉墨痕。他手腕劇烈一顫,幾乎握不穩(wěn)筆。
水面的幻影也隨之碎裂消失無蹤。茶寮內(nèi)靜得只聞窗外風掃枯葉的沙響和心臟沉悶的跳動。
墨痕濃重刺目,猶如一聲無聲的嘆息砸在冰冷的空氣里。接連數(shù)日,
陸羽只在晨課與粥食時露一面?;矍鍣C靈地挑著天色最亮堂的正午,抱著掃帚推門進來打掃。
今日,他習慣性地瞥了一眼窗下那片新土覆蓋的茶圃一角,驚異地“咦”了一聲。
陸羽正埋首寫他的“茶之具”,頭也不抬,下意識問道:“何事?”“發(fā)芽了!
”慧清指著那片被陸羽一日看三回的地方,孩子氣的聲音帶著歡快,“快看師叔!
那幾顆小芽!出來了!”陸羽霍然轉(zhuǎn)頭,眼神銳利如釘向那方寸之地。微溫的日光映照下,
那片暗褐潮濕的新土表面,果然拱出了數(shù)個米粒大的、極其微小的點狀嫩芽!
它們呈現(xiàn)出一種新生命特有的、幾乎透明的淺黃綠,頂著細小的黑色種殼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