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大雨在后半夜慢慢停了。破曉時分，灰白色的天光穿透云層，給臥牛村鍍上了一層慘淡的亮色?？諝饫飶浡嗤恋男葰夂筒菽颈淮菡酆蟮目酀兜?。
黃銘蜷縮在冰冷的墻角，一夜未眠。眼皮沉重得像墜了鉛塊，每一次眨眼都牽扯著眼眶深處殘留的、針扎似的隱痛。更折磨人的，是腦海里反復(fù)閃回的死亡畫面和那瓦罐倒影中灰霧彌漫、暗金流轉(zhuǎn)的詭異雙眼。
他不敢閉眼太久，生怕在黑暗中，那“預(yù)見”死亡的能力會不受控制地再次發(fā)動，帶給他更恐怖的景象。可饑餓感如同鈍刀，一下下切割著他的胃。昨天砍的那點柴，顯然不夠換今天的口糧。想了想，他必須出門。
掙扎著站起身，黃銘只覺得雙腿發(fā)軟，眼前一陣發(fā)黑。他摸索著拿起門邊一個豁了口的破陶碗，深吸了幾口帶著涼意和水汽的空氣，才鼓起勇氣，推開了那扇吱呀作響的破木門。
雨后清晨的臥牛村，村民們陸續(xù)走出家門，清理著被風(fēng)雨打落的枝葉，修補著漏雨的屋頂，互相打著招呼，聲音里透著疲憊，也有一絲慶幸。但當(dāng)黃銘的身影出現(xiàn)在泥濘的小路上時，那些聲音明顯低了下去，一道道目光或明或暗地落在他身上，充滿了探究、疏離，還有毫不掩飾的嫌棄。
“瞧見沒？昨天那雷，邪性！劈的就是后山那棵老槐樹！離他家那么近……”
“可不是，看他那臉色，跟死人似的，眼神也直勾勾的，別是招了啥不干凈的東西吧？”
“離他遠(yuǎn)點，晦氣！廢材一個，還總?cè)堑湣?/p>
細(xì)碎的議論聲如同冰冷的針，扎得黃銘脊背發(fā)僵。他低著頭，加快腳步，只想快點穿過村子，去村尾那條小河邊打點水，順便看看能不能在淺水處摸到點小魚小蝦。村尾人少，至少耳根能清凈些。
溪水因為昨夜的大雨而變得渾濁湍急，嘩啦啦地沖刷著岸邊的鵝卵石。黃銘蹲在岸邊一塊稍大的石頭上，將破陶碗浸入冰涼的溪水中。水流沖擊著碗壁，也沖擊著他混亂的思緒。
就在這時，一陣孩童清脆的嬉鬧聲由遠(yuǎn)及近。是村里幾個五六歲的娃娃，領(lǐng)頭的是族長家的小孫子鐵蛋，還有王獵戶的女兒小丫。他們顯然沒被昨晚的雷雨嚇住，此刻正沿著濕滑的溪岸追逐打鬧，撿拾著被大水沖上岸的、奇形怪狀的小石頭。
“鐵蛋哥！看我的！這塊石頭最亮！”小丫興奮地舉起一塊沾滿泥水的白色石英石，獻(xiàn)寶似的喊道。
“切！我的才大！”鐵蛋不甘示弱，也舉起一塊黑乎乎的石頭，為了顯擺，他故意踮著腳，往靠近水邊的濕滑青苔石上踩去。
就在鐵蛋的腳即將踏上那塊長滿青苔、濕滑無比的石頭的瞬間！
黃銘的雙眼猛地一陣刺痛！仿佛有冰冷的電流竄過！眼前清晰的溪流、嬉鬧的孩童景象，驟然被一層急速涌動的灰霧籠罩！灰霧之中，鐵蛋踩上青苔石、腳底猛地一滑、身體失控后仰、腦袋重重磕在岸邊一塊棱角尖銳的黑色大石上、小小的身體隨即被湍急渾濁的溪水瞬間卷走的恐怖畫面，狠狠地鉆進(jìn)了黃銘的視網(wǎng)膜！畫面清晰得令人窒息，他甚至能“看”到鐵蛋后腦勺磕在石頭上瞬間迸濺出的刺目血花！
“不?。?！”黃銘發(fā)出一聲變了調(diào)的嘶吼，身體的本能反應(yīng)甚至快過了他混亂的思維！
他根本來不及思考這“預(yù)見”是真是假，更顧不上那詭異的眼睛帶來的恐懼！他像一支離弦的箭，猛地從蹲著的石頭上彈射出去，用盡全身力氣撲向鐵蛋！腳下的鵝卵石濕滑無比，他沖得太猛，重心完全失控，整個人以一種極其狼狽的姿態(tài)向前飛撲！
“噗通！” “哎喲！”
兩聲悶響幾乎同時響起！
黃銘結(jié)結(jié)實實摔了個狗啃泥，下巴重重磕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嘴里瞬間彌漫開濃重的血腥味，半邊臉火辣辣地疼。但他伸出去的手臂，卻險之又險地，在鐵蛋的腳即將踏上那塊致命青苔石的最后一剎那，死死地、用盡全力地拽住了鐵蛋的后衣襟！
巨大的慣性讓兩個人都失去了平衡。鐵蛋被拽得一個趔趄，小臉嚇得煞白，“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屁股坐倒在濕漉漉的岸邊。而黃銘則因為這一拽，身體徹底失去支撐，狼狽不堪地滾進(jìn)了渾濁冰冷的溪水里，濺起大片水花。
冰冷的溪水瞬間浸透了他單薄的衣衫，刺骨的寒意讓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zhàn)。他嗆了幾口水，掙扎著從沒膝深的溪水里爬起來，半邊臉沾滿了泥漿和血污，下巴的傷口被冷水一激，疼得他齜牙咧嘴，模樣凄慘到了極點。
“哇——！娘——！”鐵蛋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徹底嚇懵了，坐在地上嚎啕大哭，鼻涕眼淚糊了一臉。
“鐵蛋！小丫！你們在干什么？！”一個婦人焦急的呼喊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是鐵蛋的母親，族長家的兒媳王氏。她聽到孩子的哭聲，急匆匆地跑了過來，一眼就看到自己寶貝兒子坐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而渾身濕透、滿臉泥血、狼狽不堪的黃銘正掙扎著從溪水里往岸上爬。
王氏的臉色瞬間沉了下來，眼中充滿了驚怒和毫不掩飾的懷疑：“黃銘！你干什么？！你對我家鐵蛋做了什么？！”她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心疼地把哇哇大哭的鐵蛋摟進(jìn)懷里，銳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樣剮在黃銘身上。
黃銘抹了一把臉上的泥水混合物，下巴的傷口疼得他抽氣，嘴里全是血腥味。他張了張嘴，想解釋，喉嚨卻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說什么？說他看到鐵蛋要滑倒摔死？說他有一雙能看見三秒后未來的“鬼眼”？誰會信？在所有人眼里，他只是一個剛剛差點“襲擊”了族長孫子的、行為古怪的廢材！
小丫怯生生地躲在王氏身后，小聲辯解：“嬸嬸……黃銘哥……好像是想拉鐵蛋哥……鐵蛋哥差點滑到水里去……”
“滑到水里？”王氏狐疑地看了看那塊濕滑的青苔石，又看了看黃銘凄慘無比的模樣和他剛才落水的位置，眉頭緊鎖。如果黃銘是想使壞推人，他自己怎么會摔得這么慘，還掉進(jìn)水里？但要說他好心救人……王氏看著黃銘那狼狽的樣子和他眼中尚未褪盡的驚悸茫然，又實在無法將這個廢材少年和“見義勇為”聯(lián)系起來。
黃銘艱難地從冰冷的溪水里爬上岸，渾身濕透，冷得瑟瑟發(fā)抖。他低著頭，避開王氏審視的目光，也避開周圍聞聲漸漸聚攏過來的村民指指點點的眼神。他默默撿起滾落在岸邊的破陶碗，碗沿已經(jīng)磕掉了一個小角。
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拖著濕漉漉、沾滿泥漿的身體，一瘸一拐地、沉默地沿著來路往回走。每一步都留下一個濕漉漉的腳印，也留下身后一片更加復(fù)雜的議論聲。
“這小子……搞什么名堂？”
“摔得可真夠慘的……”
“鐵蛋沒事吧？嚇得不輕啊……”
“我看他就是笨手笨腳，自己想撈魚，結(jié)果把自己摔水里了，還差點連累鐵蛋……”
那些聲音像冰冷的雨水，澆在黃銘身上，也澆在他心里。他緊緊攥著那個豁了口的破陶碗，指節(jié)因為用力而發(fā)白。下巴的傷口一跳一跳地疼，嘴里血腥味揮之不去。他“看見”了鐵蛋的厄運，他阻止了它?？山Y(jié)果呢？沒人相信，甚至可能引來更大的麻煩。這雙眼睛……帶來的究竟是救贖，還是更深重的災(zāi)難？